“九重”其实不过一个囚笼,专门为关押灵力卓越者而依天险修葺,它的入口位于护城雍河的正中,央言之方一靠近,立即形成巨大的漩涡将她吸进黑暗里,那漩涡里隐隐传来阵阵雷鸣风啸,仿佛察觉到来者身上带着的强大力量,漩涡越扩越大,逐渐有吞噬日月之势,却在即将破堤而出时忽的止住了势头,随着央言之那抹雪白的影子一同消失无踪。青天白日下,这一幕却深深地落入城墙上那双锐利的双眼里……
在天靖王朝数千年的历史里几乎没有几个人进过“九重”,而进去后还能活着出来的除了初代的大巫帝姬,便只剩下央拂雨和夏则桐,所以夏则桐知道“九重”里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当年因为皇位之争,被关入“九重”时,全靠一身机关灵器方才苟活,当时不过七日,若不是央拂雨和母后,恐怕世上再不存函王了。他还记得当央拂雨将他从那个地狱里接出来时,“九重”里的魔物全在黑暗里瑟瑟发抖,那个永远温文尔雅的男子爆冲开来的力量几乎毁了这座天生的牢笼……
很多年前,如今已一身风华的函王夏则桐不过只是个小小少年,平日里不喜舞文弄墨,曲水流觞,唯一爱好便是盘弄盘弄自岷山开采进贡的矿石,将它们以人工及灵力冶化雕铸成精致灵巧的物件,而后拿去自己唯一的挚友那里显摆。
是的,当夏则桐尚为少年时,央拂雨便与他结成了忘年交,每日里饮茶聊天其实说白了也不过是插摸打诨,那时,夏则桐常常感叹说央拂雨这人看上去如清风晓露,危崖悬松般清绝孤冷地不可高攀,结果却早已道德败坏,心眼俱废,哪日不被弹劾没有战事,就会穷极无聊的要捉弄捉弄别人,不然就会全身不舒坦,所以与他相识不过一年,夏则桐已大大小小被他的恶作剧陷害了不下数十次,可那个平日里温柔谦和却在眼底深埋哀伤的人见你出丑时抬袖遮过半边面容的狡黠一笑却又蛊眼惑心,任谁也生不起气来。
而那时,先代宿昭帝尚在位,而他也颇为疼爱自己这个心思懵懂的小儿子。
很多年后,央言之曾在一个月明如曦的晚上听到央拂雨开着玩笑说:“你幼时心智便超一般成人,现在岂不该如一暮霭老翁混混沌沌才是?”夏则桐拿手中的玉杯微挡了眉眼,明朗清澈的声音仍如月中霜桂丝毫不受凡尘所染,难得的轻松自在:“我和你一样看的太透,你什么都想管、想救、想背,自然不如我心中孑然来的自在,我现在啊,除了我们家小言之,什么都无所谓了。”
所以,宿昭帝从不曾了解过自己的儿子,夏则桐是,夏则远也是。
那时,与夏则桐最为亲近的,除了央拂雨,便是夏则远这个亲生的小哥哥。虽然自小他便知道夏则远的心里装着整个天靖的锦绣江山,他经常抚摸着父王的皇袍,细细端详那袍尾绣上的金色飞龙,而后颇为留恋的将它卷起,那眼里疯狂的野望几乎吓到了夏则桐。
其实,因为母妃的缘故,夏则远真心如同一个兄长般疼爱着自己的弟弟,少年时的夏则桐铸冶之术并不完备,常常拉着他进行各种各样的实验,有时甚至发生爆炸,两个人便狼狈的自一堆残破不堪的废铁里爬出来,而后相互看着,看着,抱在一起大笑一场,深秋的枯叶落在他们身上,仿佛在往后的日子里悄悄地留下了一笔泛黄画卷。
“来人,将函王关入‘九重’,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得擅做主张将他放出!”
夏则桐记得那一日听见黄袍加身的人这么说的时候,时间仿佛凝结住了,只剩下无边的黑暗和凄冷,他被押着跪在地上,深色的眼里只能看见那尾金龙飞腾的模样,冷漠里深埋着绝情,不复少年。
他想,终究这一日还是来了,那个陪伴他爱护他的兄长已经被野心吞噬的只剩下这副躯体,他要的天下,自己从不想与他争,只是……年少时候的快乐与感情最终输给了那无趣的皇座,竟是略有些不甘心了……
他记得前一日,母妃坐在后宫长亭中,手上正在绣着一朵叫不出名的小蓝花,既不雍容亦不华贵,纤细却美好的摇曳绽放在万里江山下,她绣着绣着,自那半垂的眼眸里便落下泪来,她说:“母妃无能……既没有能力帮则远他夺得皇位,害得他不得不亲身卷入其中,七情尽断,忘恩负义……甚至也不能护你一世平和安乐,顺顺遂遂的做个普通人……”
“则桐,母妃求你,若是有一日你的兄长要你性命的时候,不要恨他……你放心,母妃不要这条性命也会保你平平安安的,只是以后,则远要在那个高位上,一年一年得过,直到死去……母妃便会觉得不忍心,你们都是我的孩子,为什么最后会到这个地步……”
其实,那个时候夏则桐特别想告诉自己的母妃,无论夏则远做了什么,他终归是自己的兄长,又怎么恨得起来呢?
再后来,他不知道央拂雨和母妃是怎么劝动夏则远的,只知道央拂雨在“九重”中找到遍体鳞伤的自己时,温润和善的形象全无,他踏过那片自相残杀遍地骸骨的妖兽坟场,将自己拉起来,小心地扶着,仿佛嗜血好杀的修罗,周身三尺内的魔物都被强大的力量撕扯成血肉白骨。而原本还想嘲笑嘲笑央拂雨,说没有自己的日子就这么难过,脾气都变了的人最终因为太累,合上眼,安心的晕倒在他的肩头。
那一日,新帝的母妃……薨……
“我一生所求不多,唯愿做一个平凡的母亲,每日里坐在屋前,缝缝补补,可以在夕阳下看见嬉戏的孩子们慢慢长大,看他们娶妻,看他们生子,直到我老去,死亡……我希望有一间小小茅屋,几亩良田,荣华富贵不去求不去讨,一生安安乐乐……这样便好,这样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