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本应直驶入水注子胡同,那时间也不过要十分多钟。也许是中华牌动力香烟起了作用,小汽车却驶向天安门广场。在华灯初上的北京市中心兜了一个圈子,让吴珍再一次领受了重归故土的欢愉,才轻快地转过头,奔向水洼子胡同。
“嘣―啪!”一声二踢脚的巨响,仿佛是发出威武的命令。接着,胡同里便响起了爆竹的合唱。
邻居们和以孙大勇为首的新华医院的小伙子们用竹竿挑着鞭炮,让这脆生生的繁响,驱散分离的愁云,掀开相聚的盖头,欢庆从今天开始的崇高的结合,让新人一起扶持着踏上人生的后一段征程。
吴珍微笑着走下汽车,细碎的花瓣和纸花轻洒在她头上。穿着一身黑色西服,佩着红花的白天明小心地搭住吴珍的手,在花纸的细雨中和吴珍并肩走进小院。
突然,《婚礼进行曲》响起来了,一盏碘钨灯照耀得如同白昼。童先生提起摄影机按动了快门,“轧轧”地拍下这喜庆的盛典。这影片会长期地保存下来,让新人、后人,反复地重温这幸福的时光。科学技术的昌明,给人类增添了多少欢乐,为了这个也得赶快实现四个现代化。
倩如当仁不让,提起吴珍拖地的长裙。吴国华涨红了脸,傻呆呆地站到白天明身后。
新人的行列走进小屋。屋正中的墙壁上,巨大的“囍”字下面,是一幅彩色的中国地图。地图前站着身着笔挺黑色中山服的林子午,秃顶上渗出细小的汗珠。
新人站在他的面前。
乐止。一片庄严的肃豁。
林子午突然结巴起来,不知道该怎么开始第一句祝辞。
人们沉默地看着他。
吴珍美丽的眼睛里凝着一颗泪珠,也深情地望着他。
林子午从这双眼睛里受到了启示,终于开口了。
“姑娘,你从海外归来,就是为了寻找这个人吗?”他的声音庄严而颤抖,很有点神父的味道。
吴珍轻轻地点点头。
“你呢?”林子午转向白天明,“你真的愿意用一生来保护她吗?”
“愿意。”白天明说。
林子午庄严地把结婚证书递给他们俩。两个人又交换了戒指。
林子午拉住他们两人的手,身体忽然有些摇晃。他定下神,抖颤着声音说:“我不代表上帝,也不代表神明,更不代表什么奇迹。我只代表新华医院的群众,代表你们故乡的亲朋。我愿你们,能够获得真正的幸福,在祖国的土地上,相亲相爱地生活……”他说不下去了,轻轻地摇了摇头,走到一边。
那幅祖国的地图显露出来了。
充当司仪的秦国祥,高声叫道:“向祖国三鞠躬!”
吴珍的眼泪扑地涌出了眼眶。哦,这是谁的主意呀,他太了解我的心了。我不能向上帝致敬,我的“上帝”就是祖国,我是在祖国诞生的,我还要埋葬在祖国的土地上。祖国给了我爱情,给了我生活的勇气,给了我所有的一切。
她紧紧挽住天明的手臂,以最虔诚的心情,向祖国的地图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接下去便是向家长们、来宾们致敬。然后,摆开长桌,陈列上茶与酒,冷盘与糕点,让宾客们一道用热血般的红葡萄酒和清香的茶汁,来祝贺新人的幸福。
吴珍和白天明并肩坐在长桌的顶端,面向大家。吴珍的笑脸洋溢着青春的光辉。她的端丽有如天使,她的神采有如少女,每一个笑纹都迸发出生命的光。然而,也许谁都不知道,那是她生命最后的力量积蓄在一起,在这一刻全部进发了出来……。
林子午和袁亦方是知道的,吴珍今夜的欢笑,将会更加缩短她的生命。白天明未尝不知道,如今世界医学界对白血病所创造的业绩,是患者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成活率。但是,他坚信,吴珍就在那百分之一里。她回到了祖国,得到了她所爱的人,这就给了她力量。自己将会用尽一切方法把那百分之一变成现实。
瞧她吧!今夜她如满月,如明星,那么光彩照人。她生命的力量必定是顽强的。
吴珍为幸福所陶醉,走到钢琴边,要为大家演奏一曲。人们安静下来。正在这时候,安适之和章秋丽来了。安适之穿着如同绅士,章秋丽打扮得恰似蝴蝶。他们向新人致歉,说因为一位外国朋友临时约访,不得已而迟到。他们送上礼物,又表示了祝福。然后分坐在席位上,同客人交谈。章秋丽常常掩住嘴吃吃地笑,很惹人注意。袁静雅心烦地躲到院落里,看见那小东屋如今已变成了有下水设备的卫生间和厨房,不由得佩服起林子午的魄力。他要是下决心干,还是很能干的。
屋里传来了钢琴声。
袁静雅靠在门边,出神地听着。这乐曲是白天明曾演一奏过的《童年》。里面有鸟雀的鸣啭,昆虫的唱和;树林里,晨雾在弥漫舒展,一缕缕阳光穿透枝叶的间隙,风吹着树叶,沙沙地响。潺潺的小溪,鱼儿在游动;开花的原野,孩子在游戏。红花,绿草,蓝天,白云,还有孩子的幻梦。最后结束在一串轻柔的和弦里。
吴珍奏罢,背靠在椅子上,红扑扑的脸,笑着微微喘息。人们都热烈地鼓掌,称赞。
突然,听见安适之说:“不,先生,你得相信,我们在大步地前进,干部终身制的取消,就是了不起的进步。”原来,他正在和童建中谈话。
林子午听见这话,眉头微微一皱。人们也朝安适之不满地瞥了一眼。接着,他又对吴珍热情地说起来。夸她弹得好,充满真情,而没有真情的音乐就没了灵魂。
章秋丽摇摇摆摆地走到吴珍身旁,搂住她的肩膀,笑着大声说:“哎哟,您弹得可真好,您今晚上又这么漂亮,真看不出您是一个得了重病的人。”
空气立刻凝住了。全场肃然,每个人的心上都好象扎上了一把刀。
倩如笑着走到章秋丽身边,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说:“秋丽,来,咱们到外头说句话儿。”说完,在大家沉默而又愤怒的目光中把章秋丽拉走。
她俩走过静雅的身边,走到院中。在明亮的月光下,倩如忽地站住,转过脸来,满眼是仇恨的光,低低地咬着牙说:“章秋丽,我认识了你这么些年,今天才知道,你比我想象的要缺德得多。你是条花里长虫。你要是再敢在这儿胡唚,我就揪断了你的舌(蛇)信子!”说罢,瞪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静雅听见这句话,走去追赶倩如,在经过章秋丽身边时,轻声咒骂了她一句:“毒蛇!”就快步地朝倩如追去。
章秋丽呆了一会儿,慢慢转过身朝屋里走去。在门口看见几个新华医院的小伙子,一个个抱着胳膊,冷冷地瞧着她。她的脊背上立刻冒出一股冷气。她低着头走进屋里,坐在安适之身边。从此,一句话也不说了。
医院的同事们又山南海北地说起笑话。梁晓晨把梅梅领到吴珍身边,让她说出自己的心事。
梅梅跪坐在椅子上,趴在吴珍的耳边小声说:“阿姨,快给我生个跟你这么漂亮的小妹妹吧,我好跟她玩儿。”
吴珍羞红了脸,只是笑着点头不说话。
“成吗?阿姨?你答应吗?”小梅梅认真地望着吴珍。吴珍红着脸笑着,点点头说:“好!”
小梅梅拍着手喊道:“阿姨答应了,答应了!”
白天明问她:“答应什么了?''
“不告诉你,这是秘密!”说着,梅梅伸出小手指头,又拉过吴珍的手,说,“阿姨,咱俩拉拉勾,保守秘密!”
“好!”吴珍高兴地跟她订立了同盟,又吻吻她的小脸蛋。梅梅也亲亲吴珍的脸。
夜深了。客人们都一一告辞。白天明把他们送到大门口。
街上,清冷的月光照着寂静的马路。袁亦方和林子午慢慢地走着。他们各自在想着心事。月光和灯光照映出他们的身影,一步步地朝前移动。
在他们前面,袁静雅和叶倩如也在默默地行走,在深秋的晚风里,一言不发,在街上慢慢地前行……
天上的星辰也仿佛在凝思,不再象夏天那样只是调皮地眨眼。经过一段岁月的流逝,连它们也变得沉稳起来了。是啊,生活里的事情,多么催人深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