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风停了,忽然停了,早已现出眉目的月轮如今却不见踪影,本应被黑暗笼罩的大地此时耀如白昼,银色的裂痕在天底蜿蜒数里,从层层堆叠的云翳中倏然闪现,可是风停了。
片刻后,当第一颗如豆的雨滴在大地上溅起尘埃时,已没有人对这恍如末日般骤然降临的诡谲气候感到惊讶。
“会让我很困扰呢,”一个甜腻的女声不知在何处响起,“若让你杀了他。”
落雷在距黑马不远的林间掀起盛幕,半株残树轰然倒地,黑夜被映得通明,天穹仿若降下火雨,褚泫的静廷长刀被淡蓝色的光轮缭绕,可是无人在意,所有人的视线都已被声音的主人吸引。
“举刀的哥哥,卑微的兵刃,是触不及天的...”她从黑暗中静谧而来,轻轻眨着眼,皎洁如柔荑的指尖在空中描着圈,恬淡的笑靥如花开般粲然,竟是位恍惚碧玉之年的窈窕少女,赤崖堡外的众人皆是一怔。
大雨不合时宜的愈加磅礴,可是少女身畔却仿如隔世般不沾丝毫,她穿着一件分外可人的百花裙,赤着脚,发梢束扎着绯色长锦,裸露在外的肌肤剔透如玉,恍若曦光,又如月般萦绕光晕,她杏眸桃腮,眼眉弯弯,双颊生着一对清浅的梨窝...她佩着耳饰,依稀能辨出是一双天圆地方的翠色曲玉,如丝的逾腰长发在额畔结成螺髻,在微光、在雨幕中变幻出莫测的紫,她步履轻盈,在积雨中踩出圈圈涟漪,殷红的涟漪,恍若花田...
随着她的出现,天地间的所有仿佛都在瞬间黯然失色,“慕容家的哥哥,”她缓缓说道,声音如同从天顶坠落的雨滴,忽而化为晶莹的玉石,发出清脆的响声,“已有死者为祭,这个人,”她指着瘫坐于地的纪白禹,“这个人,就让我,带走吧。”
“你凭什么?”辰潸恶狠狠地质问道,他的塔盾满布烟尘与刮痕,星辰被粘稠的鲜血染成红色,锁链盘踞着,恍如一条负气的蛇。
“凭什么?”少女露出欢快的笑颜,在她身后盘桓着幽邃的阴影,有什么正在其中蠢蠢欲动,不祥的气息令她的笑容变得阴郁而危险。
“凭什么?是啊,我可比不过慕容家的哥哥,”她含着指尖眉头紧蹙,“可是若要争执起来...”她遥遥指向正被众人簇拥的怀麓,慢条斯理地说:“若要争执起来,受伤的人不就来不及医治了?”
尽管骧龙骑所使用的急救器具简易、粗陋,却有着历经过无数考验的高效,可他们的止血工作还是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的失败了,椒图静默地摇着头,怀麓的伤触及动脉,血浸透绷带,又从捂紧的指缝间涌出。
这一幕令慕容璟珑痛彻心扉,他忽然失去了斗志,因为怀麓已不再是为国而战,所有人都是,所以此刻,他只能茫然且麻木地握紧刈鹿,可是刈鹿颀长的刃却如同被恶灵栖宿般令他感到畏惧、厌恶。
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巨大的闪电在云顶不断蜿蜒,远处山涧与林影浓郁的像一幅墨染的画卷。
“将军...”褚泫声若蚊蝇,他双手沾满怀麓的血,投向慕容璟珑的目光满含悲伤、无助与乞求。
纪白禹仍瘫坐在某一处,他的伤很重,非常重,但他脸上依旧带着笑意,胜者的笑意。
“你们走吧。”慕容璟珑说,他一心只想从这场芜杂的迷局中脱身,话一出口,他反倒释然了。
“好来!”少女愉悦地答应道,“我就知道慕容家的哥哥不会难为我,”她说着,唤了重新折返的鲜卑兵士,上前搀起纪白禹,“我叫隗兮,来自大言山,”她朝慕容璟珑欢快地眨着眼,同时,在她身后浓郁的夜色中忽然有什么开始活动,“玄枵”,“鹤”,“析木”,“胧月”,低落地陈述骤然响起,声音大多稚嫩。
慕容璟珑微微颌首,算做回答,可是大言山、隗兮,这些字辞无一熟稔。
“说不定还会再见。”隗兮欢笑着,转身在夜色中消失了。
慕容璟珑顾不得隗兮、纪白禹,或是几百已失去战意的鲜卑兵士,“去扬州!”他仓促命令道,那是怀麓最后的生机。
有武者将散落各处的黑马笼在一起,云销雨霁,恶劣的天气随隗兮的远去销声匿迹了,可是,她的声音忽然又遥遥传来:“慕容家的哥哥,你们要往西去哦,西处有河湾村,传说住着远近闻名的医者,比去扬州近多了。”
黑马在暗夜中静谧地嘶鸣,“向西?”辰潸下意识重复道。
“河湾村,据说是以晒药谋生的村落,应该有医者,”椒图说,“就在赤水西,距此不远。”
“又一个圈套?”有人议论,“偏居的村落,最适于埋伏。”
河湾村?还是扬州,黑马的铁蹄在荒原上踌躇,可是当慕容璟珑望见黑暗中怀麓惨白的脸时瞬间有了决定:“去河湾村!”即便是另一个圈套,比起深夜造访扬州郡府的麻烦又能多多少?毕竟大燕的翎羽已深入晋地。
何况求医的人去以悬壶为生的村落不是更直接吗,他的目的也很直接,就是保住怀麓的性命,保住每一位追随他的武者的性命,至于隗兮的身份及立场,至于诡谲的“大言山”,眼前,那些并不重要。
慕容璟珑催动宛天,三十一乘黑骑开始在暗夜中疾驰,寥寥数里荒路,此时却分外漫长,不过即便漫长,也终究不过寥寥数里荒路。
月轮重又攀上天穹,在它周围环绕着月华的霓裳,迢遥处则被幽邃的暗蓝填满,几颗繁星寥落,比在荒原上心急如焚的行者多不到哪去,然而雨的痕迹却已罄尽,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