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村很快出现在众人视野中,在静寂的天色下,几盏孤灯稀落的分散各处,低矮的木制围栅勾勒出村舍褊狭的轮廓。
“是这?”有人问。
“只能是这。”有人说。
与赤崖堡濒临的村舍,只能是这,黑马在远处驻足,一条简陋的土路在脚下延伸,蜿蜒穿过两排错落的房舍,但与赤崖堡的阴郁、不祥全然不同,夜幕下的河湾村显得恬淡、安详,没有守夜的人,没有危险的气息,空气中弥散着苦涩,是药草。
慕容璟珑吩咐一众武者在村外警戒,因为他们满身血痕,手持利刃,残破的黑衣下已露出铠甲,他不想打破这宁静的夜色,即便可能暗藏杀机,他让褚泫和辰潸负起怀麓,与他一同向村中走去。
村舍的道路比看上去坎坷、狭窄,屋檐参差,路旁挤满晾台,他不禁有些焦灼,因为夜已深沉,远见的灯火早已销声匿迹,可是道路仍在脚下蜿蜒,曲折地绕过屋角,最终隐没于黑暗,他不知该去往何处,或是推开哪扇门,只好茫然地行走,循着命运指示,可是怀麓等不起,他的生命正随时间点滴流逝。
好在前方很快现出灯光,温暖的灯光,透过随风轻摆的布帘在地上摇曳,像在指路,慕容璟珑快步走上前,就在他的手刚一触及布帘时,一位身形苍老的妇人忽然从中探出头,身上结着药草独有的苦涩气息,背着橘色的光,这让她如丝绢般的华发生出一丝暖意。
“求医?”她说,嗓音倒是清亮,回荡于静谧的夜色、低矮的屋舍间,反显突兀。
“嗯,深夜而至,”慕容璟珑边说边忖量对方的反应,“您是医者?”
“扶进来,”她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对几位不速之客的戎装以及怀麓可怖的伤口全不在意,“什么医者,”她的背影咯咯笑着说,“不过是个孤苦伶仃的药婆子。”
慕容璟珑跟着进了屋,屋中灯火通明,亮得晃眼,左墙钉着几条柳木隔板,上面挤满陶制的瓶罐,向阴墙上爬满斑驳的苔藓,不期而至的几人瞬间令三四米见方的小屋显出局促。
药婆吩咐褚泫和辰潸把伤者平置在榻上,又交代几句,之后便去拾掇药材器具,不待片刻回来时她在腰间系了一件沾满草液的围裙,手捧一只偌大的木盘,上面陈着几件物器:一柄半尺长的平口柳叶刃,几枚针,一个镂空烫壶,两团棉布条,一罐青草药。
“别围在榻前!”她忽然呵斥褚泫和辰潸。
“啊,是,是的。”两人神色窘迫,往日彪悍的黑马在医者面前忽然成了孩子。
几柄灯烛微微摇曳,洒下温煦的光,药婆放下木盘,在榻边燃起一只蜜蜡熏香,被暖意包围的怀麓只能任人摆布,他面色惨白,唇上已没了血色,袒露的胸躯赫然呈现一道如沟壑般深嵌的巨大创口,周围已结满暗色的痂。
“好毒的刀...”药婆轻声自语:“差一寸,即死...”她双眉紧蹙,脸颊因为岁月的荏苒而变得贫瘠,但她眸角依旧含着光,有些阴郁的光,与她粗陋的矮房一样黯淡。
“有,有救吗?”局促的室内令人坐立难安,褚泫按捺不住,用一口生涩的晋国官话询问。
“你问我有救吗?”药婆头也不抬,她的手在伤口处忙碌,动作轻的仿若柳絮,“十分病十分药,十分伤十分治,自古有病就有医,世上何来没救的伤势?”她咯咯笑着,对怀麓可怖的伤口如若无睹,“救不了的伤,不就是未找到对症的药吗?”
药婆叙说不停,手上却不见怠慢,她取一枚金针、一枚银针、一枚骨针,在用烫壶煨过后,开始在怀麓胸膛各处如布阵般施起针法,“虚实之要,九针最妙,刺之而气至,灵枢九针十二原,黄帝的功绩,未想还能福泽蚩尤的后人...”她说着,眸角有意无意瞥向慕容璟珑,“世人问医求药,天地无二,药婆子三针止血,却唯独不知,如何才能愈这乱世的疾?”
灯烛摇曳,怀麓苍白的唇角恍若动了动,他的创口依旧骇人,却已不再涌血,他活下来了,艰难的活下来了。
慕容璟珑长舒口气,昔时为大燕捐躯是荣光,可如今,若怀麓为自己战死,还能被成为荣誉吗?或是耻辱?他心中悲戚,悄悄退出药婆的矮房。
室外月光忧愁、皎白,夜的帷幔却宛如墨色,空气中氤氲着药草的气息,他喟然长叹,呼出苍白的雾霭,又望着它如碎蝴蝶般散了,原来南境的冬夜也有凉意侵骨...
“救不了的伤,不就是未找到对症的药吗?”
药婆的话在他心中反复回荡,一个口说要为乱世去疾的荒村药婆,拯救了怀麓的药婆,依她的见地,无法挽回的错,即是未付出相称的代价?
他在黑暗中踱步、思索,夜色静谧,向外蜿蜒的村路尽头恍惚传来轻微的蹄声与嘶鸣,黑马正严阵以待,于是他走出村舍,向正焦急等待的武者下达休整的命令,之后又折回村中。
当他再次来到矮房前时,药婆正在檐下搓着手,见他缓步过来,头也不抬像是邀功般念了起来:“药婆子能医病、去疾、通络、愈肉身,那年轻人算是捡了条命。”
“是,老人家,多谢你。”慕容璟珑轻声说,他的心意比语气更加清和。
“谢不得,终归是肉身的伤势,能下药,能施针,却不知心中的郁病,要如何医治?”药婆目光狡黠,语气引人玩味。
“心中的郁病?”慕容璟珑一怔,药婆的话令他再次心生出被设计的感觉,可眼前不过是一位医者,一位刚挽救了怀麓性命的高明医者,他宁愿这样想:“谁的郁病?”
“你啊。”药婆淡然地说。
他的身体在轻微晃动,轻微的在旁人看来会错以为是摇曳的灯影作祟,可他心中却经历着剧烈震颤,另一场阴谋?他踌躇着,紧握刈鹿的手指因用力而泛白。
或许药婆并未看出他的波动,只是咯咯笑着说:“河湾村偏居一隅,出去走医贩药的村人多,南来北往的消息灵通,最近江南太平,一场战事,除了鲜卑与晋民,又有谁会负伤而来?这南下的人物,能如君侯这等气度,就更不必数了。”
“你知道我是谁?”慕容璟珑说。
药婆含着笑,满头银发在灯烛下泛出朦胧的光,终究未说什么。
“那你还医疗我的部下?”
“就是食人的恶鬼求到我这,也不能见死不救啊,”她笑着说,“落魄的走兽难求自保,何况逐鹿的君侯?”
月悬西天,就像身披霓裳般萦绕着淡漠的光晕,月华如水,将一副寂寥的夜色映衬得分外清冷。
“世豪东夏的慕容家,一门子嗣豪杰,如今流落江南,唯独推了我的门扉,这机缘,还不够玄妙吗?”药婆说。
“可我不过是个罪人。”慕容璟珑垂下头,对方的话令他在寒夜中如同火灼。
“罪人?”药婆直视着他的双眸,目光不卑不亢,“如今天下,肯这般自诩已算作彪炳,遑论君侯这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气量?试问众生,又有谁不是罪人?”
“我的罪过,与众生不同。”他无声哀叹,忽然想起纪白禹的狂妄控诉:你用弑母、用叛离故土来回应赞扬,你辱没了武者的名节,成为大燕一族的耻辱,毁灭了龙骧的荣耀...
“又有何不同?”药婆抚手而笑,“一妄在心,星霜俱灭,罪即是罪,能有何差?”
一妄在心...原来只要动了妄念,就已是罪过,慕容璟珑恍然惊醒。
“老婆子痴活这些年,不多不少参透些道理...人无完善,而其作为究竟是暴行,还是义举,同时代的人并没有资格去评判,因为无论你,还是其他世人,都不过是尘寰间的一颗芥子,一颗芥子竟想窥探伏羲的全貌,不是如同笑话?”
药婆神情平静,仿若正闲叙家常,慕容璟珑却因她的话有了新的感悟:世人可以回顾、可以评判历史,却没资格为一场正在进行的纠葛妄下定论,譬如,他是否应背负罪责。
“传说凡人是痛、疾、悲、苦的聚合,若造物神本意如此,为何又要创造痊愈的欢愉?”药婆依旧神色安详、和蔼,“君侯这余生,余世,不论作为,只要求得问心无愧,便是上好的解药,若留下悔恨,就如药婆子瞧病这般,几分病,下几分药,两相抵消,如此,世上又何来不治之症?”她说着忽然伸出手,握住了刈鹿的鞘。
“如今你我便恍如历史的真身,恍如来世的起因,我们的作为究竟是否为罪,就交予后世,交予有资格的众生去评判吧。”
随着她话音结束,不论刈鹿,还是慕容璟珑心中的躁动仿佛都在瞬间平息了,尽管他随即又陷入新的困惑:一路而来,驾驭机关的书生,随雨雷出现的少女,之后,是咫尺外高深莫测的妇人,自他暌离燕京至今,恍如这世间所有令人不安的因素都开始了活动。
但无论如何,药婆的话都如同醍醐灌顶,令他恍生顿悟,“我们北地有句谚语,”他恳切地说,“年轮是智慧落下的痕迹与代价,您的点拨令我受益匪浅,能否请教名讳?”
“不,年轮不是智慧的代价,时间才是,”药婆发出咯咯的笑声,“至于名讳...药婆子不过荒村闲人,受不住繁缛,”她边说边解下缠在腰间的围裙,接着又捋平衣襟,“老朽陈腐,凭一身悬壶之术苟活于世,蒙受君侯高瞧,竟谈及名讳...”可她忽然陷入沉吟,像在思索,在回忆,“我的名讳啊,这一晃,又有数十年未曾提及,君侯就叫我做...陆郁孤吧。”
陆郁孤,慕容璟珑在心中默念。
“君侯只管在此歇息,待到天明,伤者就能骑马翻山...这些年一晃而过,我老婆子,也要出去见见世面了...愿君侯武运昌盛。”她冁然一笑,未等来回话便悠悠走了。
慕容璟珑又伫立良久,迎着她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滋味,像是一边静如止水,另一边却紊乱芜杂,索性任由陆郁孤愈渐远去,直至消逝于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