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后，弗洛朗就开始打鼾了。他脸皮紧绷，有点瘦，下巴显得很尖，看起来让人难受。
安热阿贝尔在耐心地看一部关于美国南北战争的漫长影片，影片中农民的儿子从破产中奋起，经过不懈努力，在爱情的鼓励下，终于恢复了家产。他爱上了一个给他治枪伤的北方女护士，他们第一个儿子快出生时，安热阿贝尔正准备去给自己搞个大大的奶酪三明治。弗洛朗还在睡，安热阿贝尔一边大口吃着东西，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然后悄悄地离开了。
六点钟的时候，斯里普金来了，给他送来了比科专门给他做的晚饭。弗洛朗长时间地打着哈欠，眼睛睡得肿肿的，忧伤地看着朋友：
“我不饿。我不想见任何人。”
斯里普金笑了：
“我能理解。我父亲开古玩店的时候也曾经这样，我母亲强迫他在床上躺了十天，后来，他一直不停地工作。”
“饭店里有什么新闻？”
“一切都很好。爱弥尔先生的猫掉到了煮豌豆的锅里，但我想我们已经把它抢救过来了。爱弥尔先生整个下午都在拿冰块抚摩它，它好多了。哦，我忘了！两点钟的时候，拉塔布拉瓦斯基来过，他想见你。”
“哦，让他滚吧！我烦死他了。请原谅，我的瞌睡又来了，我要去睡了。”
“尽量吃一口吧！”斯里普金着，关上门，走了。
“好吧好吧！”弗洛朗不耐烦地说。
他来到厨房，坐到桌边，胃口惊人地吃了起来。
我应该能振作起来的，他擦着嘴唇，心想。
爱丽丝回家时，他正在睡。直到第二天上午，他才迟迟地醒来。“早餐”舔了他一口，爱丽丝觉得把它留在家里有好处，可以提醒弗洛朗要吃东西了。
好几天就这样过去了。舒吉纳夫人的假期好像变成了休假年。一天大清早，他们收到了一张从棕榈海滩寄来的明信片，上面洒了玫瑰香水：
亲爱的，你们好：
我还得在酒店里多住一两个星期，我的脚扭了，一步也动不了。请你们继续照顾我的小家伙这是不是有点过分？希望这小坏蛋没出事，没有太惹你们生气。这里的天气一直很好，棕榈树非常漂亮，我晒得像非洲女人一样黑。
洛莱塔
弗洛朗胖了，但好像并没有恢复体力，甚至越来越萎靡不振。他两次硬撑着去饭店，但一小时后就回来了，碗碟声好像震破了他的耳膜，他什么都听不见。
“这个饭店毁了我。”他叹息道。
一天上午，爱弥尔先生严肃得像个公证师，到房间里来找他。
“我有件事要对你说。”他那种口气，让弗洛朗忍不住笑了。
他向前几步，双手按着被子：
“你是因为我才病的，是吗？”孩子一副挑衅的样子。
弗洛朗惊讶地皱起眉头。
“是因为我那天晚上爬到了桌子上？”孩子说得很快，“是因为我在饭店里乱跑，我把电视开得太响，我晚上撒尿时走路太大声？”
他的声音开始发抖，而且，眼泪好像也要涌出来。弗洛朗抓住他的双手：
“告诉我，你怎么会产生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的？”他笑着说，“我生病，是因为我干活太卖命，就这么回事。你跟我们在一起，我很高兴，尽管我有时想打你的屁股。”
小男孩看起来放心了一点，但目光还是非常警觉：
“我妈……我妈说，有些人忍受不了孩子……因为太吵……”
弗洛朗笑了，摸着他的头发：
“是的，有的人是这样。不过，我们很喜欢你，从来没想过要把你赶走。而且，我已经好多了，你看不出来吗？两天后，我就可以到饭店去找你了。”
爱弥尔先生再也忍不住了，他跑到院子里，拿起一块旧打字机的托板，使劲地敲着垃圾筒。
尽管事情都很顺利，弗洛朗还是被困在床上，整天萎靡不振，昏昏欲睡，无法集中精神。看几分钟电视，他脑子里就乱得不得了。他本来喜欢听摇滚乐，累的时候一听，就像喝了一大杯苦咖啡一样提神，现在他也受不了了。一天，他强迫自己听完了平克·弗洛伊德的一张唱片，结果浑身发抖，大汗淋漓，好像家里的墙壁慢慢地合拢了。太恐怖了！他赶紧跑到浴室去淋浴。
每次淋浴，他都觉得好一点。热水暖暖的，像子宫一样包裹着他，很舒服，把他的愤怒变成了理性，把他的烦恼变成了五彩的小泡泡。
可是今天，一切都不对劲。舒服的蒸气好像成了可怕的裹尸布，想窒息他，水声延伸开来，像是一条无穷无尽的走廊，两边都是回声，越来越响，阴森森的。一眼望不到边的走廊，墙隐隐绰绰，挂着灰白色的灯泡，湿淋淋的地板布满了裂缝。他们要把他推向怎样可怕的房间？他已经看见自己的僵硬的尸体装在一个抽屉里，上面白雾茫茫，冰冷的眼珠发出绝望的呼救。
他害怕极了，冲出浴缸，脚在地毯上滑了一下，他赶紧抓住盥洗盆，坐在地上。他屁股麻木，浑身滴水。
“好了好了，醒醒吧！这都是水汽引起的幻觉。你想得太多了，昏了头。”
他吃了一片镇静剂，身上放松了一些，但浴室里的墙还是像石灰和砖头做的框，咄咄逼人，冷酷无情，预示着他的命运。他已被不幸所俘虏，成了浴室的一个附属品，被关在牢不可破的四壁之间。永别了，勃勃的雄心！永别了，爱丽丝。她很快就要抛弃他，把她漂亮的肚子亮给一个能使她怀孕的男人。假如水管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他就把自己吊死了，他想尽快结束自己可悲的生命。
那天晚上，爱丽丝回家，看了他一会儿后，就去打电话：
“我喊了一个医生。”她不容置喙地说，“别再犯傻了，你蔫得就像一棵老白菜。”
前一天晚上，她把弗洛朗的病情告诉了他父母，布瓦瑟诺先生想亲自开车送儿子上医院。
“我送你去看医生。”他转身对弗洛朗说，“但我又想这是不是有必要，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会怎么对你说。他会说，好好休息，量力而行。那好，你就好好休息吧，孩子，你就变成家猫，在家里待一两个月。以后，不要再那么雄心勃勃了。还有，一个小小的建议：脚后跟有力气的时候，吃块大生姜，加蜜糖和丁香花蕾，它会去淤解愁，而不像药片那样，仅仅是缓解症状。我懂得不少知识，”他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十五岁的时候就会看病了。”
他自豪地展示着自己不灵便的大腿，爱丽丝拼命忍着笑。
医生的诊断不出所料，他给弗洛朗检查了一下，便问他的职业、家庭和夫妻生活……
“没有，”弗洛朗说，“我没有什么烦恼，起码没有什么大烦恼。一切都很好。”
医生摸着自己的下巴，就像一个喜欢猜字游戏的人，在想法国的哪个王后死于糖尿病，然后龙飞凤舞地写了处方，叮嘱弗洛朗起码要休息三周，不要劳累过度，“这对小马驹和老马头都没好处。”他带着慈祥的微笑说。
“白跑一趟了。”回来的路上，弗洛朗说。
“把那处方从窗口扔出去吧！”他父亲说，“我用柠檬、糖和酒给你做一道热饮，肯定能让你恢复体力。”
第二天中午，斯里普金像往常一样来送早餐。他刚走几分钟，弗洛朗就从厨房的窗口惊讶地看到了格拉杜光秃秃的大脑袋。记者很激动，执意要来。弗洛朗把门打开一条缝。
“他走了吗？”格拉杜探进头来问。
“谁？”
“斯里普金，那个混蛋！”
“他刚走。”
“有五分钟空余时间吗？我偷偷地跑过来，想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他装出一副老友的样子。
他在房间当中停下脚步，环顾四周。
“天哪，多漂亮的厨房！所有的设施都是现代化的！甚至还有梅塔格牌的洗碗机！”
他自己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妈呀，你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你得喝点提神茶。身体好点吗？”
“恢复得很慢。”弗洛朗叹息道，想起自己不得不跟这个讨厌鬼说十分钟的话，他就想哭。
“慢慢来，老兄，慢慢来。”格拉杜一副博学的样子，“如果干不了三天又倒下了，又何必匆匆去上班？我奶奶曾对我说：‘一个小伙子，如果身体不好，还比不上一粒鸟屎。’他只能坐在廊台上，织着围巾，看着船驶过。我弟弟安托万就是这样，不注意身体。十八岁的时候，他风风火火，然而……”
他神经质地动着食指，睁大眼睛，嘴唇痛苦地往前伸着：
“然而，他的胃很弱……啊，是的，就像绸纸一样，朋友！这是从妈妈那里遗传的。我们警告过他多次，他不听。什么都吃，不分白天黑夜。他得看看自己吃了多少：早上，八个鸡蛋，他还能吃八个呢……”
他突然止住话头，叹了一声，脸变得像薄饼一样松垮，目光黯淡下来：
“一天晚上，”他声音都变了，接着说，“半夜时分，他突然想叫外卖，让人送通心粉加火腿匹萨或之类的东西来。我对他说：‘弟弟，当心啊！你会撑死的！’‘别管闲事！’他回答说。
“通心粉到了，天哪！送外卖的还没走远他就已经吃完。除了这些东西，我还看见他三大口就喝完了一大瓶冰冻可乐，而且是躺在床上。”
记者停了一下，声音变细了：
“可怜的小糊涂虫……他最后一次钻进了被子……凌晨三点左右，他的肚子大得像气球，眼珠好像都要爆出来了。当救护车赶到时，他已经认不出人来了……两小时后，他就死了。”
格拉杜捂住自己的嘴，笑了一下：
“不过，我不是来跟你说我的弟弟安托万的。”他突然改变了语气。
他又笑了，这次是张嘴大笑，露出了一种商业性的笑，有点让人讨厌。
“斯里普金在饭店里说起了你，我甚至要说，他说个不停……当然，背着你太太，而且趁那个老厨师在做菜的时候。”
“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他说，兄弟，他说你不是做生意的人，就这些。”
“是吗？”也许他说的对，弗洛朗伤心地想，这个胖小丑什么时候才走，让我好去睡觉啊！
“你想我实话告诉你吗？”过了一会儿，格拉杜又说。
“说吧。”弗洛朗答道，他使出最后的力气，硬撑着眼皮。
“他说谎，就这么简单。你生来就是个生意人……但不适合开饭店。”
格拉杜站起来，眼睛不时斜睨着门口，说得很快，好像许多事在突然等待他。
“我有个建议，或者说有两个建议。你先别忙着拒绝，好好想想……卖掉你的股份。开饭店，太辛苦了。要办好饭店，必须是铁打的。朋友，你的腰都会累断的：从早上站到晚上，又从晚上站到早上，要讨好这个，要骂那个，总是要对顾客面带笑容，哪怕心里恨得直咬牙；要加减乘除，要抹桌子，搅大锅：圣劳伦斯河也没你那么勤快，它也要停下来歇一歇啊！老兄，把你的股份卖了吧！卖掉它。我有个办法，能让你的钱增值，应该说有两个办法。别忙，先听我说。听完再赶我走也不迟。星期三晚上，看电视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赚钱的办法，心理赚钱法……卖衣服！简单得很，不过要好好想想。我们以‘达比丹’作为牌子来卖。明白吗？男装。顾客每当听到这个名字，而对它又不怎么了解的时候，他们就会想到男装。‘达比丹’，只需不断地重复这个名字，我们的服装便会变成唯一的服装，真正的男装，市场上最著名的牌子。我的计划是十分科学的，就像弗洛伊德戴着眼镜，坐在沙发上亲自告诉你一样。而且，朋友，并不是我一个人使用心理疗法。你知道，工人为什么要在巧克力当中塞进一个漂亮的大大的新鲜樱桃吗？因为他们读过弗洛伊德的书，他们知道，不用说出来就能让人想起他们的产品，轻轻地碰一下顾客的短裤口袋，当然要悄悄地碰，就有可能打开他们的钱包。”
格拉杜洋洋得意地看了弗洛朗好一会儿，弗洛朗好像听呆了，这真让他没想到，他发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承认。
“所以，”他竖起食指，好像受到了启发，“毫无风险，利润可观。而且，这生意做起来很轻松，每天两三个电话，跟这个跟那个握手，剩下的时间，你就可以打盹或晒太阳了。我们所需的一切，就是一点钱。我知道，圣卡特琳娜大街起码有三个犹太人天天在一堆旧衣服后面打喷嚏，或随便更新一点货物。你去看看就知道了……”
弗洛朗摇摇头：
“你的第二个计划呢？”他勉强地问。
格拉杜咬咬嘴唇，眯起眼睛，盯着天花板，好像那个计划刚刚从那里冒出来似的。
“出的钱要多一些，风险也更大一些。昨天，我的表兄向我介绍了一个人，他想开一家拆迁公司。这种生意现在在蒙特利尔回报丰厚，因为城里盖新房缺地皮。我甚至听说阿拉伯人要铲平玫瑰山，用来建五十来栋三层的屋子。这个计划将让我们甩掉旧房，踏上前进的道路，正如有人所说的那样。那家伙在市政府有些关系，市长读书时，甚至借过他的车，用了两个月。”
记者停了下来，瞪着眼睛，吐了一口气：
“只是……只是，这类生意，需要不少钱。想做这生意的不止我们两个人。人越多，便越难达成一致……”
他站起来，走到弗洛朗身边，拍着他的肩膀：
“好好想想，朋友，我两三天以后再来看你。不过，别对斯里普金说，否则，我对你不客气。我把你当成朋友才跟你说，你也要够朋友。”
他关上门走了，门口的小路上传来了他的脚步声。弗洛朗走到床边，疲惫不堪地倒在上面：
“把我的股份卖了，”他喃喃地说，如在梦中，“这生意要了我的命……卖掉我的股份……”
他仿佛觉得被单黏在身上，好像要窒息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