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一个早上,八点左右,在圣卡特琳娜大街和普莱西斯路交汇处,梅泰里克·杜歇纳正迈着轻快的步子从旧邮局“C”楼前面经过,突然,楼上标志牌上的一个铆钉松了,“C”字的一个铜引号连同水泥块掉了下来,砸中了他的脑袋。只听到“咔”的一声,就像鸡蛋磕向碗边,杜歇纳先生眼睛一翻,倒在了人行道上。
弗洛朗·布瓦瑟诺是个二十六岁的年轻人,为人热心,事故发生时,刚好从旁边经过。他二话不说,立即松开伤者的皮带,解开领口,然后跑到一家商店里去打电话报警。看热闹的人群很快就围住了伤者,伤者流了许多血,但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适,因为他已陷入迷幻状态,正甜蜜地回忆起七岁时在阿桑普申河里钓鱼的情景。
弗洛朗报完警回来,试图驱散好奇的围观者,其中一人非常特别,这是一个干瘦的老头儿,个子高高,穿着黑色礼服,下巴奇特,长得像屁股。他自始至终用赞赏的目光观察着弗洛朗。
“这个年轻人做事果断,沉着冷静,是国家之栋梁。”他口音有些怪,但声音洪亮。
弗洛朗没工夫理他,正忙着回答警察的问题。几分钟后,他可以走了。他的车子还停在街角呢!很快,他就来到了音乐廊,这是一家批发唱片的公司,他在这里搞业务已经三年。
“又迟到了!”斯普费布先生不高兴地抬了抬头,看了他一眼,光秃秃的脑袋反射着日光灯的灯光,很让人恶心。
弗洛朗耸耸肩,向同事斯里普金眨眨眼,然后像往常一样卖力地干起活来。
第二天上午,他来上班的时候,公司的老秘书蕾莉克小姐递给他一个包裹,包裹扎着绸带,散发出强烈的麝香味。他拆开包裹,愣了好几秒钟,说不出话来。衬着双层绿丝绒的盒子里躺着一个大大的铜制“C”字,闪闪发亮。
“是哪个捣蛋鬼给您的?”他问女秘书。
“不是捣蛋鬼,而是看门人,”女秘书没好气地答道,“他今天早上七点收到的。”
第三天,弗洛朗又收到了一个包裹,还是那么香。这次,里面包的是一个“B”字。
“那是一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先生,” 蕾莉克小姐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告诉他说,“起先,他根本不把看门人放在眼里,后来塞了一瓶酒。我发誓,我可一滴没喝。”
第三个包裹又来了,里面是个“A”字,还有张纸条,上面潦草地写着几个字:“耐心,内有信息。”同事们开始神秘兮兮在背后嚼舌头了。在这期间,弗洛朗到圣让地区出差了三天,回来时,字母“R”、“M”和“H”正堆在他的办公桌上等他呢!蕾莉克小姐大声抱怨说,麝香的味道熏得她头疼。
“该怎么处理这些字母呢?”弗洛朗自言自语,越来越感到奇怪。
“拿到旧货店里去卖吧!” 蕾莉克小姐建议道,并马上把她父亲开的旧货店的地址给了他。
又过去了两天。那位慷慨的施主好像乐此不疲。弗洛朗想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决定亲自去接收包裹。于是,他起了个早,来到办公室,一边喝咖啡一边等。
六点二十分,他听到有汽车停在公司门前,便“腾”的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去开门,差点与一个残疾人撞个满怀。那人衣衫褴褛,胡子拉磕,骨瘦如柴,大张着嘴,正惊讶地看着他。
“先……先……布瓦瑟诺先生,”他结结巴巴,递过一个包裹,与此同时,停在街上的那辆汽车“呼”的一下开走了。
弗洛朗凝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回到办公室。残疾人把包裹放在地上,回到马路中间,四下张望,浑然不知所措。
“没那么复杂,”爱丽丝研究了一下丈夫带回家的铜字母,说,“拼起来很简单。”
尼尔逊酒店,330房间
她开心地望着他,但并不是太得意,好像这个问题太简单,解决了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弗洛朗轻轻地咬着指甲,在厨房里走来走去。
“尼尔逊酒店,没错,雅克卡蒂埃广场,330房间……或者303房间。”
他把头发抓得乱乱的,大声叹息道:
“唉!我也许碰到了一个变态佬,他寄我价值几百元的情书寻开心呢(请相信,那些铜字母贵得很)!看来,我不去揍他一顿,他是不会让我安宁的了。”
“我要是你,才不理他呢!他最后会自讨没趣,偃旗息鼓的。”
本·斯里普金可不这么想。第二天,当弗洛朗把这些事情告诉他时,他说,一个人,如果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赚几个钱却不去赚,这有悖天性。要是他,他肯定去,尽管他发音有些不准,有些害羞。
“我甚至可以陪你去,”他建议说,“如果你觉得太难的话”
弗洛朗拒绝了。不敢独自前往,他觉得这是怯懦的表现。这事怪怪的,让他又是兴奋同时又有点不安,那种感觉,有点像喝了咖啡或是跳了节奏强烈的摇摆舞。
到圣于贝尔路的“白鼬”吃完饭后(他很喜欢那家薄饼店,量很大,很好地实现了关于餐饮业的某些理论),弗洛朗钻进自己的车子,前往尼尔逊酒店。
在这个时间,那地方清静得很,两个侍应正往平台上搬铁桌,很快就要到旺季了,顾客会很多。尽管他心里有些害怕,大厅里的热烈气氛还是感染了他。这是一家。历史悠久的酒店,光线影影绰绰,挂着旧照片,木家具都是深色的。
“330房?”前台的职员胖胖的,穿着黄吊带长裤,一张娃娃脸,“我们这里没有这个房号。”
“那就是303。”
一听到这个数字,这个职员就挠起头皮来,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就像农村里初领圣体的毛头小伙子,被施圣仪式惊呆了。
“那是……拉塔布拉瓦斯基先生的房间。他从来不接待客人。您……跟他约好了吗?”
弗洛朗点点头。职员打电话核实之后,回到柜台前:
“最里面的那个楼梯,上三楼,左拐。”
然后,他目送弗洛朗走远,好像见了鬼魂似的。
弗洛朗走上白色大理石的小楼梯,心里有些压抑。这座楼梯,他婚前走过无数遍--婚后走过两遍--命运让他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孩,那个女孩曾想跟他进一步发展关系。
尼尔逊酒店里的地毯都已经陈旧,门把手也摇摇晃晃,走廊里到处都摆着长沙发,看起来就像一家膳食公寓,不太整洁,却让人感到亲切,墙与墙之间洋溢着舒适随意的气氛,人们可以在这里疯狂一把,做一些爱与背叛的游戏。
来到三楼,弗洛朗找到303号房间,敲了两下门。
“进来!”有个沉闷的声音喊道。
他扭动门把,推开门,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很大的房间,泛着暗黄色的光亮。墙上挂着巨大的油画,画的是上世纪的田园风光。雕满花饰的桌台、巨大的箱子和铺着绛红色丝绒的宽大扶手椅占满了房间,房间却不显得拥挤。一个老人,穿着黑色睡袍,拖着旧拖鞋,手里拿着一张报纸,慢慢地从扶手椅上站起来,走过来迎接他。
“我知道您会把我当作一个疯子,”他直言不讳地说,甚至懒得自我介绍,“我得先让您放下心来,然后,我们再随便聊聊,就像两个……有教养的人,好吗?”
弗洛朗惊讶地看着他。
“我就不请您喝什么了,”对方和蔼地笑着,“否则,您会以为我放了什么毒药的……是吗?这很正常。请跟我来!”
弗洛朗有些吃惊,但并没有觉得不快。他原先以为会遇到一个腻烦缠人的变态佬,眼前的这个人却卓尔不凡,尽管举止有些怪异,看起来却好像异常清醒。只有一个细节让他感到讨厌:老人的拖鞋里似乎散发着臭味。
埃戈纳·拉塔布拉瓦斯基来到房间尽头,撩开门帘,让客人走进一个客厅,客厅与刚才的房间一样大,但明亮了许多,几乎到处都摆着花盆,种着巨大的蕨类植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药味。
他住在这里一定花不少钱,弗洛朗心想,我不知道这家酒店还出租套房。
“请原谅房间里味道重,”老人边道歉边从满是泥土的小花盆间抽出一把椅子,让他坐下,“可是,这些可爱的植物需要肥料……特别的肥料,闻起来不好受。”
他坐下来,动作敏捷而优雅地架起腿。他的口音让弗洛朗感到很怪,他从来没有听到过哪个人用这种奇怪的方式发“R”这个音,听起来就像猫见到主人时发出的那种黏人的轻叫。
“谢谢您光临,”老人笑着说,“这说明您有想象力,我没有低估您的智慧。您很快就会放心下来的,我没有性变态(原谅我直说),也没有类似的毛病。所以,呼吸吧,大口地呼吸,尽管这些植物的气味不大好闻。信任感很快就会深入您的血脉,带着让人舒畅的氧气。我知道,自己已不再年轻,命运赋予我某些举止……独特的举止。(没用错词吧?)我对什么都几乎拥有独特的见解,不过,我向上天发誓,我讨厌不诚实的事情。”
“您希望我做什么?”弗洛朗不喜欢饶舌,打断了他的话。
“我让您来到这个客厅,是想告诉您一件有趣的事情。在其他地方,比如说,在马路上,您会把我当作是一个疯子(是的,是的!),或者说一个讨厌鬼,您会不理不睬,笑着走自己的路。而在这里呢,在我家里,这就不一样了,您要承认这一点。我有两个这样的房间,”他指着被一盆蕨类植物挡住一半的房门,说,“但那是我的私人空间,请原谅。您看见了,我很有钱。我对您一无所求,既不会问您要钱,也不会问您要其他东西。也许,只需要您的一点想象力。广阔的想象。”
“广阔的想象?”弗洛朗不由自主地重复道。
他的心怦怦直跳起来,脑海里升起一团粉红色的雾,甜甜的,无法驱散。
“我对您的了解比您以为的要多,”老人又笑着说,“是这样的,几天前,我有幸遇到一个血气方刚、充满正义感的年轻人,他毫不犹豫地去救助一个被邮局外墙所砸伤的不幸路人……”
“您当时在场?”
“是的?我来来往往,像大家一样散步,所以,我知道您的计划。我可以给您当渠道,通风报信,现在大家好像都用渠道这个词。”
“什么计划?”
“您想开饭店。您梦想……拥有一家自己的饭店,是吗?”
“您是怎么知道的?”弗洛朗结结巴巴地问,越来越感到惊讶。
他朝门口扫了一眼。
“别害怕,我不是巫师。巫师头插羽毛,吃的是乱糟糟的食物,而且分不清白天和黑夜。我呢,我戴着帽子,喜欢吃美食,很少弄错什么。怎么知道的?打听呗,向一些消息灵通人士打听。就这么简单!”
弗洛朗站起来:
“您想给我当什么渠道吧?”
老头笑了,露出一种狡黠的善意。他有一张惊人的脸。小屁股似的下巴红红的,肥肥的,看起来有些淫猥,与他乌黑、深陷、眉毛浓密的眼睛形成鲜明的对比。他目光威严,像建筑物上的铜招牌一样无情。这时,他也站起来,亲密而和蔼地抓住弗洛朗的胳膊:
“别傻等了,”他说,“时不再来,生活中并没有那么多机会。机会刚冒头,就要把它抓住。机会是具漂亮的木乃伊,它会在一个美丽的夜晚,松开缠在身上的布条(我没用错词吧?),来到您的梦中,把您掐死。”
他完全疯了,弗洛朗想,可我下午两点钟还要去贝特朗唱片店呢!
拉塔布拉瓦斯基一边说,一边把客人带到窗边,窗外就是雅克-卡蒂埃广场。
“您知不知道一家名叫‘比内里’的饭店?”他轻声地问。
“就是圣德尼附近王家山路的那家?”
“没错。它正在转让,价格十分便宜。您知道吗,那里的菜肴相当不错?”
“我当然知道,他们做的是魁北克菜。可以说,是那个地方的一家餐饮企业。”
“餐饮企业,这个词用得准!开了三十六年的好饭店,价值无量啊!谁也不能把它从您手中夺走,是吗?您存了些钱……11780元,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弗洛朗猛地抬起头。
“我什么都知道,”老人带着淡淡的微笑,凝视着雅克·卡蒂埃广场,轻声地说,“我爱这个国家,喜欢打听关于它的一切。我的爱需要的是信息而不是吻。年轻的朋友,有点钱,有强烈的愿望,加上某些银行家的微笑--我可以为您博得这种微笑,以微不足道的价格,用我家乡的话来说,是用鸡毛的价格--那家饭店就属于您了,只要您想拥有。拿下这家开了三十六年的好饭店,然后慢慢地发展它,三十七年,三十八年,三十九年,如果您愿意,继续做下去。您在钱包鼓起来的同时,也成了人道的慈善家,给人们提供美食。怎么样,弗洛朗先生?”
“如果是那么好的机会,您自己为什么不买?”弗洛朗警觉地问道。
老人拍了拍弗洛朗的肩膀,慷慨地笑着:
“我敢肯定,您这样说一定是开玩笑……您看看我,我都已经半截入土的人了……还要干那种苦差事?早上五点起床,半夜两点睡觉,还要生炉子,提防员工偷盗,对付贪婪的供货商,应付通货膨胀和客人的批评……没赚到钱我就死了!再说,赚了钱我有什么用?年轻的朋友,等您到了我这个年龄,您就会明白,身体比钱重要得多!我有幸遇到一个果敢、正直的年轻人,他毫不犹豫地去救助被外墙砸伤的路人……那天,命运给我开启了大门,让我看到了您的灵魂。我想帮助您。就这样,好好想想吧,”老人一边说一边送他出门,一边说,“我就不留您了,您也许还有许多客户要跑,我呢,我也要午睡了。别对我羸弱的身体抱有什么幻想,”检查了走廊的各个角落之后,他又说,“您只是我手中的一个工具,我用它来发挥自己的本领,向上帝汇报。”
说着,他做了个鬼脸:
“我强烈建议您去找比内里饭店的圣翁热先生,他会证明我没有乱说。而且,”他抓住弗洛朗的衣袖,笑得很甜腻,补充说,“您也许会认为,我的脑子……怎么说呢,有问题。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如果事情对您有好处,为什么不利用呢?”
弗洛朗慢慢地走下楼梯,决定先到酒吧去喝杯啤酒,好好想想刚才遇到的这事。是在做梦吗?难道他最大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就像发生了奇迹一般?开饭店!不用再没完没了地跑唱片店了(握手、装出精力充沛的样子、开着无聊的玩笑、应付饭局、喝劣质咖啡),也不用每天晚上打着哈欠弄一大叠一大叠的订单了!
侍应刚端来啤酒,一个五短身材、满脸通红的大胖子就笑着来到他的桌边。
“我是加拉诺上尉,”他嗓门很大,“原谅我的随便,都是部队里培养出来的习惯。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
弗洛朗打量了他一会儿,不易察觉地耸了耸肩,做了个“可以”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