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7年7月的一个夜晚,石家庄公园。
月色惨白,树影昏暗,一座陵园当中,一片颠倒混乱。
铁栏杆七歪八扭的,犹如一辆十轮大卡冲撞过。断壁残垣上,一张张斗大的黄裱纸写着国家主席的名字,“刘XX”三个大字被打上了红叉倒贴着,后面“之家”两个字闪着幽光,形体狰狞。再后面画着扁担宽的红箭头,月光下如同血痕般触目惊心。
箭头之处,是一座墓园,已经被夷为了平地,四周堆积着一些碎砖头、须弥座的乱石头、还有失去棱角的墓塔。枯草中,最粗的一条汉白玉石碑斜插在地面上,那是收分尖顶式的,当中有一行隶书:“故燕晋联军大将军绶卿吴公之墓”。
包行哪里得知死者的身份,他缩着脖子,蹲在大树底下,大气也不敢喘。矮胖那个叫石航的,扯了他一把:“喘够了吧?我们该行动了。”
“再,再等等……有……声音……”
石航说:“鸟个声音!那是风,还有你小子的出气声!再不动手,我们前几夜就白干了。”
包行就是不愿意站起来,低声下气地说:“别看现在没人,这里可是靠近正太车站,万一下车的人没地方去,到这里来休息……”
胖子冷笑一声:“我来这里走街串巷三年了,能不比你一个串联的学生娃清楚?”
包行家与石航家是邻居,还管他叫叔哩。但这个叔叔不务正业,一直在外给人修鞋修伞什么,家中老父亲听说他在石家庄,托革命串联的包行来找他回去,他却拉着邻居的孩子来盗墓。
包行从来没有干过这事,连夜晚进陵园也害怕,石航只有一个劲给他打气:“怕什么?肥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还真当有鬼?”
“这……盗墓总不是件好事吧……”
“有什么不好?他们砸墓的还是革命行动哩!你知道这里面躺的什么人?”
“不是什么将军吗?”
“反动将军!是袁世凯的六镇统制,人称吴大人,因为反袁世凯,要起兵作乱,被袁大头杀了……”
“反袁世凯?那他还是个好人啊!”包行得理了。
石航摇摇头:“好什么?国民党的高官阎锡山亲自给他写的碑文,这姓阎的什么人?就是杀了刘胡兰的刽子手,你说这鬼将军能好得了吗?”
包行“觉悟”了:“那可是个大反动派啊!要造他的反!”
“这才对头!”石航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不造他的反造谁的反?掘地三迟也要反******尸,你只要陪我下去,给我打下电筒,出来后我就给你五百块,莫说你串联到上海,串联到广州也用不完!”
包行终于被他说动,跟石航刨去浮土,进了墓室,一股恶臭弥漫在石头小房子里,当中一具棺材搁在石头墩上,石航把手电筒递给他,用钢钎一阵乱戳,腐朽的棺木盖子打开了,
包行头发晕、手发抖,手电的光圈胡乱地晃动着,他只敢眯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了一下,里面躺着具尸体,还盖着毯子,哪还敢看,于是就把眼睛闭了起来。
石航则是财迷心窍,迫不及待地扯去覆盖物,把已经腐烂的毯子,连着衣服都拂开了--棺木里面,除了那人的骨架外空空如也。石航有点不相信:妈的,今天是中了邪了?一个大将军没有陪葬?简直不可想象!看看周围的模样,也不像有其他盗墓者来过的痕迹呀!他不甘心,心想,按规矩,死人嘴里总要含着玉石吧?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大个人物,嘴里含的玉石一定价值不菲……
于是,他吩咐身边的包行:“你电筒乱晃什么?快,给我照着头部!”
包行哪敢直面一个骷髅?一想到那龇牙裂齿大黑洞的眼框就全身发软,手一松,电筒掉进棺材里去了,砸着什么,“咚”的一声,他吓得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下。
“你这个笨蛋!”石航边骂边去捡电筒,正掉在那头边,手触及到一个硬硬的圆圆的东西,什么宝贝?他赶紧捡起电筒一照,惊叫一声:“没头没头,木头木头--”
边喊边叫,石航迫不及待地跑出了墓室。出来透了口气,这才想起包行没跟着出来,连喊喊几声也没人答应,不会吓死在里面吧?他只得硬着头皮又爬进去,手电筒一照,那家伙果然躺倒在棺材边,赶紧将他背出来,放到凭吊楼的地上,喊了一阵,没有回声,又在他脸上煽了一巴掌。
包行醒过来,什么话也不会说了。透过月光,光见他那瘦削的脸上痴呆的模样,石航只得自认倒霉,扶他回到自己的住处,再收拾行李,第二天带着他回到吉林延吉帽儿山东北老家,交给包家父母。
包师傅是个伐木工人,一看儿子出门神气活现的一个人,被邻居带回来怎么丧失了元气?谢了石航,问不出所以然,就要石航陪着去看医生。
可是,正是造反有理的时候,有点本事的医生都被当着“反动学术权威”靠边站了,他们三人把延吉的医院跑完,也没人能治好包行的病。还是一个中年医生悄悄对他们说,光明大街有个退休的老中医,是朝鲜族人,姓金,治疗这样的病最拿手,你们找他去。
他们要了地址姓名,辗转半天,找到金家,看见那胡须全白的老中医,也弄不清楚他多大年纪了,但包师傅相信“老郎中少裁缝”的俗语,大夫还是老的有经验,恳请他治疗。
金大夫始终迷着眼睛,像没睡醒似的,却是再三申明,他年迈体弱,早就不给人看病了。反复求告也无用。包师傅望着身边的儿子心如刀搅,本来就如豆芽般瘦弱的身体,现在面黄肌瘦,精神萎靡不振,傻子一个,怎么是好?想到这里,赶紧给医生跪下了:“大夫啊,您老的医术连大医院的医生都佩服的,我就这一个儿子,您老人家不救他,他就是个废物了……”
金医生这才叹口气,一把包行的脉,就知道他受了惊吓,于是就问原因。
伐木工接着说:“要不是停课闹革命,他应该上高中了,要不是进关串联,也不会这样,大概在外面看见造反的打砸抢抄受了刺激……”
大夫说:“这还不是一般的刺激……谁把他送回来的?”
老包指着一边缩头缩脑的石航说:“亏得我们邻居石家老二,把他从石家庄带回来,否则我儿子就死在关内了……”
老中医微启双目,只用余光一瞥,就看出这人狼犺蠢大、心虚胆空,于是严厉地对他说:“快把得病原因讲出来!”
石航慌乱地摆手:“不,不,不,我不知道……”
医生又对着包师傅闭上眼睛:“且问邻居查病由。”
伐木工听得明白,也看出了几分蹊跷,医生看病识人,其中定有隐情,冲过去一把抓住石航:“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小子!当年你父亲进山伐木被砸断了腿,还不是我把他背下山抢救的,要不哪来的你这个臭小子?如今你小子恩将仇报,把我儿子怎么了?快说!”
石航这样慌了,连忙声明:“我,我没怎么他,你,你儿子串联到北京没钱吃饭了,找到我……”
听他声音弱下去,老包更火了:“我儿子到你那里还是好好的,不是你害他怎么会这样回来?”
石航迫不得已,只得说下去:“包行,他,坐免费火车从北京到了石家庄,找到我借钱,说要到上海玩耍。我也没钱,想起看见那里的造反派砸碑平墓的事。我想,这大人、将军什么的,墓里一定有金银财宝,就说找来与他平分……”
他如此这般一说,伐木工气昏了头,老中医怒睁了眼,当听到遗体一身戎装却装着木头脑袋时,那雪白的半尺胡须竟然一根根散开、上翘、抖动起来,连声责问:“那墓碑上写的什么?墓铭是谁写的?旁边是否还有两座坟……”
对老人连珠炮一样的提问,石航赶紧答复,见老人站起,步步向他逼来,摇摇手瘫软在地上:“我们什么也没拿,是造反派平的坟墓呀……”
老包长叹一声:“我也不知道哪辈子作了孽,儿子竟然去干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
“你们知道那是谁的坟墓吗?你们知道那里埋着的吴大将军是谁吗?他是民族的英雄!他是反清的义士!他是我们延吉的顶天柱啊!没有他,我们喗春、延吉都要成朝鲜的领地,然后再被小日本霸占去!没有他,吉林的半壁江山早就沦为日本的殖民地了……”
包师傅恍然大悟:“那个人……那里面的那个……莫非是吴督办?”
“不是他却又是谁?”老中医仰面长啸,泪痕满面,“自公之归,我民望公如望岁。为民而死,问公斯民将付谁?吴督办啊!你若不死,中华民国的历史会重写,孙逸仙的革命能早一天成功啊!……可惜,出师未捷身先殒,就在你组织直隶联军直捣满清京师的前夜,被****袁世凯刺杀……吴将军啊!你死得好惨啊!身中数枪,还被割去首级。葬身异乡,还被人掘墓翻尸……天啊,这是什么世道啊!”
“你们这些数典故忘祖的孽障!”老人在一顿捶胸蹬足后,对着他们怒斥,“你们这些善恶不辨的家伙,居然干下这样烹龙煮凤之事,延吉老百姓饶不了你们!颠倒的历史总有一天会恢原,总有一天他的守疆伟业会扬名四海!”
老包扯下儿子,哭倒在医生的脚前:“大夫,不怪我儿子呀!他是受蒙蔽的,是无辜的啊!我就这一根独苗,您老人家就救他一命吧,我给您磕头了……”
“孽障!”老中医猛喝一声,走出屋子前抽腿对那跪着的痴人一脚踹去,包行仰面倒下,面白气弱,顿时昏倒。
“这,这是怎么了?”老包唤不醒儿子,赶忙转向老中医,“你,你怎么能对他下毒手?你不治人也不该……”
“谁说我不治他?”老医生手中已经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水,对老包说,“搬开嘴,给他灌下去!”
听了吩咐,地下的三人忙成一团。半小时后,包行奇迹般地醒过来,晃着头四处看看,问:“爸爸,这是在哪里?我要回家!”
三人赶紧道谢,老包要付医药费,老中医大喝一声:“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