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穗没有食言,她最后带着小螺精在街市上玩了许久,回去的时候,已经明月高悬。
她恐周正探到螺精的妖气,便将他隐在袖子里,又施了术,从后墙翻进去将他放回井内,才安下一颗心进了前厅。
果不其然周正正用着晚膳,四菜一汤,依然习惯性的在她坐的位子前放了双碗筷。
她心口一暖,周正的这个习惯,令她很感动,他虽是潜移默化的,却足可见这些时日里,他把她当做这个家的一份子。
她在自己的座处落座,咬了咬嘴巴,就近夹了一道雪菜冬笋放到周正碗里,表示感激,然后看着周正面无表情的将她夹的菜同他碗里的米饭一同送进了嘴里。
什么叫进展,从她一开始往周正碗里夹菜周正会不动声色的把它们挑出去,到现在他可以心安理得的吃着用她的筷子夹过的,这就是进展。
她满心欢喜的埋下头自个儿扒饭时,周正才终于开了口:“你今日去了哪里?”
她本想着周正不问,她便不说,总归她不需要事事都向周正报备,但既是他问起了,她只好假意漫不经心的:“闷得慌,就去街上转转。”
“是么?可遇到些什么人?”
她有些惊诧,但又觉得自己没有露出什么马脚,于是继续漫不经心的:“遇到的人自然不少,街口卖烧饼的大娘,巷子旁上了年纪的货郎,还有那天缠着你给我买香包的小姑娘——”抬起头朝他戏谑的:“不过你指的是哪一个呢?”
周正对上她的眼睛,对了半天,方道:“你身上有妖气。”
她心中一颤,放下筷子,故作惊讶:“你是说,我白日里碰到了妖怪?”
“是。”
她暗自心惊,倘若说螺精在没告诉她那些前,她还有些纳闷周正对妖的敏感度,但螺精说的那些,让她今时不太再敢造次。思索一时,认真道:“即便是遇到个什么妖怪,但我没受半点伤害,也可见那妖是个善妖,你不是想收了它罢?”
她瞧着周正眸子里半分波澜也无,对着她轻飘飘的:“你说呢?”
她额上青筋跳了跳,赔出笑脸:“啊——这样的话,就不必了罢,怎么说——”
周正喝了口汤,打断她:“棠穗——我知道你身上有些不同寻常的法术,但江湖险恶,人心已是难测,更何况妖,我希望——你在离开我的时候,是完完好好的。”
周正这句话,让棠穗半天没回过神,盯着周正看了许久,才哆嗦出:“你这是——担心我么?”
却看得周正埋下头,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吃饭。”
周正的担心,其实并不多余,棠穗虽然时常作弄别人,但作弄范围却从未出过昆禺山,她本不晓得,那一山的妖精缘何对她一向友善,不过是因着傥葛暗自下了告令。她涉世不深,其实并没有多少做妖的经验。
所以她被那不起眼的小石螺精摆了一道,也是情理之中。
那些日子,周正都是早出晚归,她不方便询问,就日日同螺精玩耍,不觉自己的元神其实已经开始在隐隐溃散。
能及时反映过来,实在是那一井她用来煮茶做饭的水,越来越污浊,她残留的术法已经无法漂清。
棠穗开始留了个心眼,仔细观察螺精的举动,但除了发现他喜欢在她身上蹭啊蹭的,其实并没有其他特别。但她听说过妖精中间流传着一些诡邪术法,有一个叫做敛元术的,好像是一个妖对另一个妖利用身体的接触,慢慢打散其元神,再敛为己用,她进来总觉得有些昏昏沉沉,却不是让那螺精钻了空子?
她趁着周正不在的当间,解开周身禁制,趁着螺精午睡的时候,飞身探到了井底。
浑浑水下,是数不计数的凡人骸骨,铺满青苔的潮湿石壁上,挂的是密密箍箍的玻璃罩子,那每一个罩子里,困着各式妖精们的元丹,依元丹的成色,不少的道行还颇为精深。
螺精倒在一潭惨绿惨绿的淤泥中睡得昏天暗地。
她气不打一处来,倒不是因着那螺精利用了自己,而是同为妖精,她为这只螺精小小一把年纪就这般戕害同类而感到耻辱与愤懑。
她变作从前模样,祭出手中银铃,银铃在空中迅速转动变大,旋出一道道赤色光波,念了句咒,铃铛发出剧烈声响,光波飞出去将那些玻璃罩子全数击碎,这些响声激的螺精一震,从睡梦中惊醒,而所有被困的元丹们却都趁乱飞了出去。
棠穗脸上露出得意一笑,螺精颤抖着一张小脸,眼中绯红,冲着她嘶吼:“你知不知道为得到那些元神,我费了多大力气?你一个哪里来的野妖怪,到这里作乱?”
她现在用的是本来面目,螺精自然不会联想到她就是周正身旁的那位年轻姐姐,已是气的面目狰狞。她戴好镯子,挑着眼角斜斜朝着螺精轻轻淡淡道:“做了孽,却还这般理直气壮,你不是还想连我的元神也一同敛了么?”
螺精诧异望着她,望了半天,终于醒悟的,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的:“我以为你道行浅,原来是你自己封住许多,你骗我。”
她摸着额头笑了笑:“我不是也没看出来你在打我的主意么,在这点上,你我也算打个平手了。”
螺精颤抖着牙齿半天没有说话,许久,却摆出满脸的委屈,朝着棠穗近了近,盈了乌泱泱一圈子的泪水儿,扯着她的袖子:“姐姐——姐姐我再也不敢了,你不是说我还小么,这次就饶了我好不好?”
她捏住他藕荷一样的胳膊,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袖子上扯下来,翻过来放在他的眼前,凉凉的:“是啊,饶了你,饶了你,你这掌心的毒气便能顺势侵入我的体内了——”
螺精一怔,变脸似的又顷刻恼羞成怒,抽出手向后退了退,恨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她抚着镯子咯咯一笑,抬眼对着螺精轻快道:“方才我确是还念着你年幼,想说给你一条生路的,可现下却不大想了,你这样的妖还是不要姑息的好。”
螺精不服气:“你也是妖,凭什么装的自己很高尚?”
她再笑了笑,逼近螺精:“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很高尚,我也不喜欢扮高尚,但是比起你这个小妖精,还是稍微好一些——”顿了顿:“我不大杀生,所以对妖的死法也不怎么熟络,你自个儿选择个比较舒服的,我来给你了断。”
螺精抖了抖,再抖了抖,终是一鼓作气使出吃奶的劲儿朝着棠穗冲去,只开头力气大,渐渐还是因着他两只妖的法力悬殊,被棠穗制服。棠穗且说到做到,没有手软,未作半分迟疑,就废了他的元丹。
螺精化作一滩绿水渗入脚下的沙石中,棠穗做了好妖好事,觉得很满足,拍拍两手转了个身,打算飞出井内。
回身那一瞬,看见周正蹙了个眉头,站在她面前,犹疑问出:“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