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午，石庆华一边吃着饭一边跟女儿唠叨着：“日本株式会社这叫嘛玩意儿呢？这事儿明摆着是他们理亏，而且我又有劳工证，他们没理由不道歉、不赔偿呀！”
女儿见父亲不高兴，急忙微笑着劝解道：“爸爸，您别着急，既然有那么多铁的证据，我想日本株式会社早晚会给您个说法儿的？您身子骨挺硬朗，一定能等到这一天的！”石大爷听完女儿的话，无奈地笑了起来。“希望有这一天吧！”他将碗筷放在桌子上，然后对女儿说：“希望归希望，我都快九十岁了，活过了今天，有没有明天，谁都不好说！”老人擦了擦嘴，接着说道：“这样吧！我给你写个遗嘱。如果我哪天不在了，索赔的事儿就由你来办。”
说完，他让外孙拿来纸笔，将他口述的内容记录下来。外孙记录完毕，石大爷又让他念了几遍，然后找出差错进行修改。确认字句准确无误，他又让外孙誊写了一遍。最后，他让外孙给自己念一遍写成的遗嘱。外孙念道：“我叫石庆华，由于我年事已高，身体一直不太好，恐有意外，特立遗嘱。石荣荣是我的养女，多年来我一直由她照顾。现在我正委托律师打官司，要求曾经奴役我的日本株式会社向我道歉和赔偿。如果我将来不在了，一切索赔事宜均由我的女儿石荣荣来继承。”
听外孙念完，石大爷点了点头说：“行！就这么定了吧！”说完，他在遗嘱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又按了一个手印。思忖片刻，他将遗嘱交给了女儿，并不断地嘱咐她：“一定要放好喽！如果我活着等不来道歉和赔偿，那么我死后，你要拿着我的遗嘱替我讨回公道！”说到这里，老人颇为激动。女儿见状急忙劝道：“爸爸，看您说的！您老身体还硬朗着呢！相信您一定能等来那一天！以后您也别说这样的丧气话了！”听女儿这样说，石大爷微笑不语。
虽然身体并无大恙，但石大爷近来总有某种不好的预感。能够在晚年等来静香的消息，他的心里已经得到了很大的满足，但他多么想趁着自己还走得动、能说得清话，尽快地去日本看望静香啊？如果不抓紧，恐怕这辈子再也没有可能了！他开始经常地催促唐律师，让他给自己创造个机会，尽早去日本。唐律师知道石大爷很想见到静香女士，于是就答应他，一定尽快安排他去日本。如果石大爷没有路费，他可以提供帮助。唐律师本就是风险代理，而且为案件操心费力这么长时间，石大爷觉得，再让他为自己掏路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于是便对唐律师的好意未置可否——他想拿出自己的棺材本，再让女儿给想想办法，争取凑足去日本的钱。
这天上午，石荣荣照旧来到父亲家，为他打扫房间、做饭、洗衣服。女儿忙完之后，石大爷将她叫到自己身边，对她说：“你坐那儿，我想跟你商量个事儿。”父亲很少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石荣荣惶恐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后对父亲说：“您有什么事儿就说吧！不用这么正式的！”石大爷有些不好意思地对女儿说：“荣荣啊！我的年龄已经很大了，过了今天也许就没有明天了……”
“爸爸，您又来了！不是说过，不让您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吗！”
石大爷笑了笑，脸也有些红了。“闺女啊！我说的是事实！我现在已经是高龄老人了。我这一辈子，经历过战争，在日本受过奴役，也受过穷、挨过饿，还被批斗过，你妈妈又去世的早。可以说，很多人没尝过的辛酸，我都尝过了。现在我有一个衣食无忧的晚年，而且你们的生活也还过得去，应该说我已经没有太多的奢望和遗憾了！”他看了看女儿，接着说道：“我对日本株式会社的索赔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成功，看这意思在短时间内是没戏了！也许……也许我真的看不到那一天了！但是我想在自己离开之前去趟日本，到高山去看看静香和昌男兄弟。这样，即便看不到索赔成功的那一天，我也能含笑九泉了！”石荣荣以前总听父亲说，想找机会想去高山看看。不过，父亲现在这么认真，她还是感觉有些突然。石大爷接着对女儿说：“我呢，有一些积蓄，但要去日本恐怕不够。另外，如果我要去的话，也不可能让唐律师一路上照顾我，你可能要陪我一起去，也可以带上小健。这样下来，没有个几万元是不行的！我的意思是……”
石荣荣明白了父亲的意思！她没怎么出过远门，父亲的提议让她感觉有些突然。低头想了想，她对父亲说：“爸爸，我明白您的意思。既然您现在很想去日本见老朋友，那我回去跟您女婿商量商量，争取尽快凑齐了路费！”石荣荣和丈夫吴晓刚都已经退休，两口子靠退休金生活。他们的儿子吴健刚刚工作，收入不高，而且又面临着买房、结婚等人生大事。因此，他们一家在经济上并不怎么宽裕。但是为了让父亲实现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愿望，她决定回家和爱人一起想想办法。
回到家后，她和爱人商量了一下。二人最后决定，拿出家里所有的积蓄，再找亲戚朋友借点儿，帮父亲圆了这个大半生没有实现的梦。经过几天的筹借，他们筹集了几万块钱，然后交给了石庆华。石庆华将这些钱和自己的积蓄放在一起，然后将唐律师叫来，让他帮忙办理去日本的手续。在唐律师的张罗下，石庆华和女儿、外孙来到出入境管理局办理了护照。然后，唐律师为他们安排去日本的行程，并帮着办理各种繁杂的手续。与此同时，唐律师将石庆华即将赴日的消息，通知了已经恢复健康的山口静香和藤本昌男。分别了六十多年，现在终于快见到曾经魂牵梦绕的人了，山口静香的心里非常激动。藤本昌男也非常期待和石大哥早日重逢。孩子们听说此事后，也都为老人们高兴，并开始准备迎接石庆华的到来。
就在石庆华热切期盼赴日时间尽早确定下来的时候，从东瀛传来的一个消息立即吸引了他——这天晚上，老人吃过饭后打开了收音机，只听里面播报着：“备受关注的中国二战劳工张国诚等人诉日本公司案，在日本东京达成和解。根据和解条款，日本公司将拨出二点五亿日元设立受害补偿信托基金，将包括张国诚等人在内的三百六十名中国劳工列入基金补偿的对象；和解条款中明确写入道歉词语；并为中国劳工修建纪念碑……”张国诚等人经过十多年的不懈努力，终于等来了日本公司的道歉和补偿，这个消息让石庆华十分振奋。虽然自己并不在道歉和补偿之列，但他的心里仍然非常高兴。
喝了口茶，他声音响亮地对女儿、女婿和外孙说：“虽然这家日本公司只是向张国诚他们道歉和补偿，但他们的表态证明，一些日本公司在中国劳工身上欠下了血债。所以我听到这个消息后，真的从心里倍儿高兴。我想，所有现在还活着的劳工都会为张国诚他们高兴！”石庆华还琢磨着，等张国诚从日本回来，自己一定要找机会跟他好好聊聊。
外孙给他算了算，日本公司的补偿款平均分给每位劳工的话，也就是四五万元人民币。石庆华听后眉头紧皱，虽然他主要是想听到道歉的声音，打官司并不完全为了获得赔偿，但日本公司只给每位中国劳工这么点儿所谓的补偿，还是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
“难道我们当年做牛做马，受苦受罪，受尽了日本监工的欺负，现在就值日本公司的四五万块钱吗？他们也太说不过去了吧！”第二天上午，唐律师来了之后，石大爷向他抒发了心中的愤懑和不满。唐律师听后，摇着头无奈地说：“听说日本公司给韩国劳工的补偿是每人五百万日元，而给我们劳工的补偿是每位约六十万日元，这相差得是很悬殊！不过，张国诚老先生他们经过十几年的努力，能为活着和死去的中国劳工讨回个公道，这已经是一个很不错的结果了！”
“是呀！能听到日本人道歉的声音，已经是一大胜利。我真的从心里佩服张国诚和从背后支持他的人！”石庆华说完之后，又在心里默念道：“张国诚能在有生之年等来道歉和补偿，而我呢？还能等到这一天吗？”想到这里，他唏嘘不已。
大家知道老人的心事，但不好直说，只得将话头儿岔开。
石荣荣问唐律师：“我们的护照什么时候能下来？拿到护照下一步要干嘛呢？”唐律师告诉她和石庆华：“再过几天，你们的护照就下来了，然后我再为你们去办签证。签完了证，咱们就可以去日本了！”石庆华听完后，心中颇为宽慰——能在有生之年见到自己曾经的恋人，这对于一位年近九旬的老人来讲，不能不说是一件幸事。
此后，石大爷和女儿一家都在耐心地等待着签证的消息。
终于有一天，唐律师拿着护照来到石庆华家。见到老人之后，他兴奋地说：“石大爷护照已签下来了，这两天我就买机票，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去日本了。”石庆华听后高兴得不得了，此时他的心已经飞跃大海——“高山跟以前还一样吗？那古色古香的小街是否还有？飞驒之樱料理店有什么变化？静香和昌男应该已经是满头白发了吧！不知道见面之后还认得出来吗？”他的心里浮想联翩。
唐律师临走时，石庆华突然想起一件事，然后问道：“欸！唐律师，我想起来了，你不用办护照吗？”唐律师听后一笑，他握着石庆华的手说：“这个您不用担心，我曾经在日本生活、学习多年，已经拿到了日本的‘绿卡’，所以我是不用签证的！”石庆华听后放下心来。唐律师走后，一家人准备好衣物等出行必备用品，静待唐律师的消息。
过了两天，仍没见唐律师来，石大爷有些急了，他很想直接给唐律师打个电话，问问情况，但被石荣荣劝阻了。她对父亲说：“爸爸，您别这样催促人家，这让人家多不好意思呀！人家买好了机票，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咱的！”石庆华一听感觉有理，于是就安下心来等着。“很快就要见到他们姐弟了，不用着急！不用着急！”石庆华在心里不停地劝慰着自己。
第三天早晨，石庆华早早地就起来了。穿好了衣服，洗漱完毕后，他在女儿的照料下吃完了早饭。虽然已经年迈，但老人衣着整洁，精神矍铄。整整一上午，他除了听了会儿广播，其余时间满脑子都在想去日本的事。和静香、昌男在一起的美好日子，几十年的刻骨思念，在他的脑海里不时地浮现着。午睡的时候，他甚至梦到了自己到了高山，见到了静香和昌男——久别重逢，真是无比亲切，静香虽然已老，但她在的身上依稀还能看到少女时候的影子。两人紧握着双手，互致问候，而站在一旁的昌男则笑得合不拢嘴……他和静香携手时而出现在飞驒之樱料理店，时而漫步在小街上；一会来到自己被奴役的山洞和劳工营房，一会又站在了森林里的温泉旁——他用自己的双手捧着静香的脸庞，她虽然已经是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但在他的眼中，现在的她丝毫不比年轻时逊色，甚至比以前更加美丽。
“庆华兄，你走之后，我过得好苦。虽然我嫁人了，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待你的消息。今天终于把你等来了，我的心里真的很高兴、很满足！”石庆华用自己近乎失明的眼睛久久看着静香，心中有多少话一时不知怎样说出口。
相视良久，他对静香说：“静香，海港一别，天各一方。回国后，我一直想尽快回来找你。但是在那个年月，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几十年来，我也一直惦记着你和昌男弟弟。现在，命运安排我们在暮年重逢，也是对我们的一种恩赐吧！”听石庆华这样说，静香掉下了幸福的眼泪。看着落泪的静香，石庆华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突然之间，他感觉自己心跳得很厉害，甚至有些站立不稳了。他用右手扶住了身旁的一棵松树，然后用左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静香见此情景，急忙上前搀扶住庆华，然后用手为他轻揉着胸部。
“庆华兄，你怎么了？没事吧？”静香关切的问道。而这时，庆华已是满脸通红，气喘吁吁。就在他试图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抱住静香的时候，日本宪兵、监工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辱骂着他，使用皮鞭抽打着他。须臾，日本宪兵和监工消失，而日本株式会社的人员微笑着来到他的面前，然后十分客气地对他说：“尊敬的石庆华先生，我们对你过去的经历表示同情，愿意认真检讨。但让我们道歉和赔偿，恐怕没那么容易……”
石庆华气得脸色铁青，指着他们怒吼道：“道歉、赔偿没那么容易？可当初你们抓我、拿我当牛做马，怎么就那么容易呢？可怜我那孤苦伶仃的老娘，那两年饥寒交迫，是怎么活过来的啊！我告诉你们，你们必须给我一个说法儿。我手里有铁的证据‘劳工证’，你们是摆脱不了干系的！”说到这里，他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天地间瞬间变成了灰色……
睁开眼睛，石庆华发现血和泪染湿了自己衣衫，原来刚才是一个梦。他用手擦着衣领上的血泪，试图站起来。“荣……荣荣……你在哪儿……”但还没站稳，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约十分钟后，石荣荣从楼下的小超市购物回来了。打开门后，看到父亲手捂着胸口倒在地上，身上还有血迹，她不由得尖叫了一声，并瞬间用手捂住了嘴。她心里害怕极了，但很快理智就战胜了恐惧。她走到父亲跟前，然后抱住他的头呼唤道：“爸爸，您这是怎么了？快醒醒！爸爸！您可别吓唬我！”石庆华无力地睁开眼睛，嘴唇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石荣荣见此情景，急忙对父亲说：“爸爸，您别着急！我先叫呼救车，您想说什么，等到了医院再说。”说完，她急忙拨打了“120”。石庆华家离医院很近，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楼下。救护人员将老人抬上救护车，石荣荣也跟着上了车。然后，救护车朝医院方向飞驰而去。在路上，石荣荣分别给爱人和儿子打了电话，让他们赶紧到医院来。
车到医院后，救护人员以最快速度将石庆华抬进了急诊室，医生立即对其展开急救。一个小时过去了，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一名女医生疲倦地走了出来。这时，石荣荣一家三口一拥而上，围住医生急切地询问石庆华的情况。
“大夫！我爸爸他怎么样了？脱离危险了吗？”
“阿姨！姥爷醒过来了吗？”
女医生摘了口罩，然后无力地说：“不好意思，老人是突发急性心衰，我们已经尽了最大努力，可是他年龄太大了……你们赶紧进去见老人最后一面吧！”医生话音未落，石荣荣发疯一样地闯进了急救室，然后扑倒在父亲的跟前：“爸爸，您不能走！您不能离开我们啊！您走了，我不就成了没爹的孩子了吗！”虽非亲生，但几十年的风雨同舟、朝夕相处，让父女二人建立起无比深厚的感情。现在，石荣荣无法接受失去父亲现实。
“爸爸，您醒醒！马上就要去日本见您的老朋友了，您可一定要挺住啊！”她抓住父亲的手哭诉着。这时，石庆华使出最后一点力气睁开眼睛，然后嘴唇微微地颤动着，好像在说什么。“爸爸，您想说什么？我会按您说的去办的！”石荣荣将耳朵贴在了父亲的嘴上，才断断续续地听清了父亲的话：“荣……荣……我……不行了！高山……我去不了。如果你以后……能去，一定要替……我问候……静香和……昌男。我走后……你……要替我……向日本株式会社……讨个说法儿，否则……我……死不瞑目！”此时，石荣荣已是泪流满面，站在她背后的丈夫和儿子也都不停地抹泪。
“我死后，你们……你们不要给我……买墓地。把……把我的骨灰……撒向大海……”说完，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头无力地倒在一边，他漫长、曲折、辛酸的人生之路至此划上了句号。
石荣荣夫妇在父亲的家中设置了灵堂，亲朋好友、左邻右舍纷纷前来吊唁。唐律师得知消息后，立即赶到了石庆华的家中。他拿着刚买到手的机票，对着石庆华的遗像哭诉道：“石大爷，我刚给您买到机票啊！您的老朋友还在日本等着您呢！您怎么就突然离开了呢——”显然，石庆华的突然离去，让唐律师懊丧不已。
石庆华的死讯让很多认识和听说过他的人都陷入到悲痛之中。人们佩服老人的坚韧和毅力，但也为他没能等来日本株式会社的道歉和赔偿而深感遗憾。正在外地的张国诚得知老哥哥石庆华去世后，给唐律师和石荣荣打来电话，对老哥哥的去世表示深切哀悼，对又少了一名见证者而深感惋惜。他在电话中说：“石庆华老哥哥敢于以个人名义向日本株式会社索赔，这是很多健在的劳工都十分敬佩的。虽然奴役他的日本株式会社到现在也不道歉和赔偿，但老哥哥有劳工证这样的铁证，日本株式会社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老哥哥虽然去世了，但我希望你们能把他的索赔继续下去！”唐律师和石荣荣听完都非常感动。
老人火化的那天，不少人前来为他送行。火化之后，石荣荣将骨灰存放数日，然后择一吉日，包了一辆车，和丈夫、儿子还有唐律师等人一起前往海边。
上午十点多，他们来到了海边。这时的大海静谧而祥和，但有阵阵细小的浪花轻抚着海岸，仿佛在迎接他们的到来。水天一色处云雾蒸腾，宛若蒙在碧绿翡翠上的轻纱一般。石荣荣捧起父亲的骨灰，然后含泪撒向大海。
“父亲！我知道您是牵挂在日本的朋友，才让我们把骨灰撒向大海！父亲！路途遥远，请您珍重！”石荣荣说到这里已是泪流满面，在场的其他人也都眼睛湿润了。这时，千百只海鸥突然飞临上空，不停地鸣叫着。石荣荣撒完骨灰，这群海鸥在蔚蓝的海天之间盘旋数遭，然后排成长队向水天一色处飞去。
“父亲，走好——”
“姥爷，走好——”
“石大爷，您多珍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