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说梁国一行人,此时的天水楼却是另一番热闹景象。
此时天水楼已经结起了彩灯笼,前来捧场的人,早已把楼外的半条街堵了个水泄不通。
门前姑娘们的吆喝声、屋内嬉戏作乐的声音、还有不知哪传来的叫骂声,把平日里还算清静的天水楼炸开了顶。
突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停了下来,天水楼一下子比那无风的江面还要静。
所有的人都抬起了头,看着天水楼屋顶的方向,似乎那才是他们心之所向、心之所求。
然而此时,天水楼屋顶上,一个白衣男子屈膝而坐,左手持琴,右手在弦上飘动。那美妙的琴音,便如那江上水波一层一层地涌向地面、升入云空。
突然,人群中有人大吼道:“十绝歌!十绝歌!是十绝歌!”十绝歌虽然美,听过的人却很少,而且,据说十绝歌有十部曲子,虽然以前弹过两次,却似乎只是其中一部分。
“十绝歌?真的是十绝歌……真的是……”随着街上一声激动的吆喝,人群再次炸了起来,但随即又静了下来,因为那琴音又响了起来。那样的美,谁都不忍去打断。
时间,在那一刻便凝固了下来。
轻手出素鸾,彩娟指尖乱。忍把此情顾,何闻旧人语。春花眉间漏,满腹相知愁。明月小楼弯,谁来诉情衷。兰花香断,朱砂情乱,谁把袖手掩。
相知之曲,《兰花绝》。
歌向知者鸣,兰花一绝,是他心中绵绵的相知之情。
那街上的人,怎会明白一个男子的柔情心思?
突然一个白衣男子,腾空而起,一跃便停在了天水楼顶旁边的朱红角上。能听此曲,他的心本已震撼,近看奏琴之人,虽是蒙面,如此高贵不可言尽、如此冷黯如世间冰雪,在皇城长大的他,何时见过?自小,他的心中,只有他的那个梨苌哥哥。那时的心中,也只有那个哥哥,才是将世间完美之能于一身的人。
如今,他居然能在这凡民之间、找到可以超越他梨苌哥哥那样的完美,他不敢相信。便情不自禁飞上那天水楼顶,撑开手中白扇,拈步而舞。记得那舞,还是他的娘亲湘妃离霞宫上的侯君之舞。当年湘妃遭人陷害、被打入冷宫,便创了这仙妃舞,期盼有朝一日能洗清自己的冤。
舞中含情、只求那人知,含冤、只愿那人明,含伤、只想那人解。
王君梨苏感于她的真情,便迁湘妃入住西宫,便是今日的西王妃。
衣似梨花白,琴如流水潺。一曲笙歌过,歌尽扇底风。甄少爷撅眉一笑,那笑,只有眼前的梨氏公子才看得明白吧。
人群本是静的,却再一次进入了高潮。原来,一阵箫音从天水楼深处传来。所有的人都知道,这声音,来自天水楼那三位姑娘。虽然他们从没听过,但如此纯正明朗的声音,毕竟有好久都没在这天水楼都没听到过了。
屋内歌者,屋外扇底舞。甄少爷一惊,因为,这屋内的人、所弹奏的,居然就是他的兰花绝。《兰花绝》本是琴曲,他没想到,屋内的人,居然能在听了一遍之后,改成箫调,居然也这么自然。只是中间有一些细节问题,但其他的,竟是如此完美。
他随即降低了中间一调,示意屋内之人,此调应低缓。屋内的人,似乎一点即能明白,随之而来的,便是毫无瑕疵的箫音。想他甄之然,自命为琴中天才,小小年纪便被四桥人称为琴仙。可如今,屋内的人、确切是个女子,居然能把这曲调转换得如此不着痕迹,虽是出于女子之手,却别具美感。他震撼了,他想看看,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轰隆的鞭炮声,一阵阵响起在了天水楼外,所有人开始欢呼,那琴音便也被淹没在了这无边的鞭炮飞屑中了。
人群再一次静了下来,只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从楼内传来:“今日便是天水楼夜离、依儿、艳琴三位姑娘的及笄之礼,过了今儿,三位姑娘便要正式出场了。多谢各位公子少爷前来捧场!”
天水楼台上,琴音如水一般左右地飘,飘在耳中,也揉进心底。
突然,人群中有人激动地吼道:“这……不是刚刚甄少爷奏的《十绝歌》吗?怎么这位夜姑娘也会奏此曲?莫非他们早就相识了?”
“人家夜姑娘,是入耳不忘,知道么?刚刚夜姑娘不是用箫吹过吗?”此话一出,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在了天水楼的每一处巷道。
多少年来,天水楼似乎都没这么热闹过,没有这么让人振奋过了。似乎,从几十年前,天水楼梨仙妙羽莎沉寂之后,到如今至少有二十年了吧。
兰花香断,朱砂情乱,谁把袖手掩……好一个兰花香,好一段朱砂情,此时整个天水楼飘起了梨花雨。只见,那梨花瓣停在台上女子的一身白衣上。那随风而起的青发,那低手抚琴的巧笑倩容,还有那唇如含丹、眉似敛秋的倚楼一叹。
所有的人都醉了,醉在了她那一笑一忧的倾世容颜里。屋顶的琴音,从瓦缝之间一串一串飘进了天水楼,与那楼内的琴音合在一处,简直就是世间绝响。
“原来,这世间,竟有如此完美之曲,如此完美的人。这完全就是一出没有半分瑕疵的戏。戏里戏外,均是风华绝代。”还在楼上的梨纨,合上手中折扇轻叹道。
想起那梨花之舞,他便想起了多少年前、他的娘亲承受的那些伤,那些刻骨铭心的伤。脚下微微一颤,竟差点摔了下去。是甄少爷的琴风,轻轻稳住了他的脚跟。
他站定之后,对着白色帘纱下的那张脸,轻颜一笑,然后俯身而下。他去了天水楼,他也想看看,能奏这世间绝世之曲的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女子?
站在楼台之下的他,看着梨花雨中那个白衣女子。白衣胜雪,娉娉如是,她该是刚刚那个奏曲的女子了。如此笑不掩忧,如此翩出尘外,似乎这世间不可承受之伤,都拢在她那淡中含翠的眉弯之下。此刻,他呆住了,只是那样安静地看着台上的那一袭白衣,那一袭恍如冰雪的白衣。还有白衣之下的那张脸,那张极尽世间冰霜之冷的脸。
那一瞬间,他被彻底地冻结在了那一层层霜雪之间。为何?世间会有这般的女子?为何?如此一眼、便让人沦陷?身处宫闱,粉黛佳丽何止三千,却没一人如她美得这样真实。
却在一瞥之后,他看到了另一个亦是梨花一般白的衣裳。梨花融融,衣带翩翩,那是一张清如无物的脸,眉心之下似有哀怨。她侧着头,看着案上那一张黄纸。她在画画?如此喧哗的地方,竟能如此安详、如此专注地画画?难道,这世间的喧闹,她,都可以抛之身外吗。梨花落在她的肩头,打在她的眉梢,停在她的腕上。可她怎能、怎能如此?
而在她们的身后,却是一袭红装。红衣如血,似乎要舞尽这世间不可企及之魅。她便是那样一个将万千妖魅于一身的女子,魅倒众生,惑尽天下。
胭脂舞,他记得,那是胭脂舞。那是他娘亲喜欢的胭脂舞啊。一奁胭脂,倾世红颜,掩面人断肠。此时此景,他想起了梨花宫内,梨花树下他娘亲的那凄然一笑。月光之下,他娘亲一人独舞。他看在眼里,泪在颊上,痛在心中。从那以后,他便悄悄学好了胭脂舞。只是,自从迁入西宫之后,胭脂舞便再也不曾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