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正是春风骀荡的日子,然而春风打在夜离的颈上,却是那样的冷,刺得她好痛好痛。刚刚那一曲《玉罗闱》,似乎便已掏空了她今生的所有。那滴红色的朱砂泪,粘在她轻颤的睫毛下,经风一掠,便破空而下,最终滴在她身前的琴台上。
她一惊,自己为何,为何如那梦中人一般,竟在不自主间落了泪。竟然也是朱砂泪。
“崩。”琴弦应声而断,划破了她的兰葱指。血珠顺着她的指骨节,在淡色的檀木琴台上开出了一朵诡异的血兰花。兰花上她的脸,被那逐渐收缩的血幕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与此同时,她身后的师艳琴,嘴角扬起了一个诡异的弧度,再配上那冷峻的眼神,似乎要吞没这世间凄妄之源流。春风扬起她身上仅有的那件心衣。如此一来,她前胸的旖旎春光便全然暴露在这春风之中了。
恰在此时,有一个男子(甄少爷的书童吟人)进了厢房,她本是来唤夜离,自然把床上师艳琴那胸前春光一览无遗。男子一愣,便多留意了两眼。师艳琴亦只是妩媚一笑,然后披了一件丝制夹衣,扭着蛮腰来到男子面前,然后用手指轻轻勾着男子的下下巴。
一股暖流瞬间袭满男子周身,他顿觉燥热不堪,忙转过眼看着夜离,道:“夜姑娘,我家少爷……”夜离应道:“甄公子怎么了?”
吟人正欲回话,却已被师艳琴拽出了厢房。夜离忙着追了出去,他二人早已没了踪影。过了许久,只见吟人乱着衣衫从对面的厢房踱了出来。见到夜离,只是尴尬地对视了一眼,竟忘了此行的目的,便径自离去了。吟人走之后,师艳琴亦踱着步走了出来,带着一脸的媚笑。
今日的天水楼,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情,师艳琴那极尽媚态的身姿,如魑魅一般挑逗着楼中每一个人最原始的渴望。
丝竹乱耳,粉脂袖手,一切在这里尽情地释放。台上的轻歌艳舞、婀娜身段,台下的纵欲媚欢,这一切,夜离都看在眼里,好多时候,她都想一走了之,离开这个物欲横飞的地方。可她不忍,不忍舍弃这十多年来的深深姐妹情,亦不忍舍那潇水之畔丛林中的救命之情。十多年来,虽然妙羽莎表面上待她们严格苛刻,但夜离知道,妙妈妈一直深爱着她们。亦是从那时起,夜离便许了誓愿,定要一生陪在妙羽莎的身边。这么多年,纵然有再多的苦,她都不曾有半句怨言。璞园的那些闺中誓言,她亦不曾稍忘。
而如今,看着师艳琴如此折磨自己,她的心焉能不痛。
就连对面楼台上的妙羽莎,也黯然低下头,但一想十八年前的那些往事,她便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有一天她还要回去,要让那些人臣服在自己脚下。如此,她的眼中闪过一道无穷的恨意。恨无止息。
“连公子好久没来看媚儿了……连公子不会把我们给忘了吧。”
只见一个白衣少年,已站在了天水楼门口,轻轻捏了媚儿的脸蛋,道:“美人儿,我这不是来了么。”没等说完已把媚儿搂了个满怀。媚儿一阵娇嗔,秀眼半张,朱唇微启,极具挑逗之能。那少年也极为配合,轻轻向媚儿唇上一靠。猛然间,少年睁开眼,放开怀中的佳人,直奔天水楼台之上。剩下媚儿一人在楼道之下咬牙切齿。
少年刚上楼台,妙羽莎便迎上来,堆满笑容,道:“真是稀客呀,连少爷今日有空光临这破楼,给我增色不少啊。”
“哈哈。妙大姐真是太客气了。今日来,有一事相求,不知妙姐姐能否赏脸?”
“连少爷这就见外了,有事说来便是。”
“既如此,我就直说了。再过十日,三月三日,也就是一年一度的上巳佳节。而那日,恰是家母六十大寿。故特地来请妙妈妈,带几位妹妹,那一日去府上起舞祝寿。”
(连母本已差人前往东城请戏团前来贺寿,只因那个昔日声名四野的戏团已消失无踪了。而连云初知道天水楼新来的三位姑娘,才情超凡,故而在连母跟前毛遂自荐,去找戏班。连云初本也知道,请风月舞姬来贺寿,有些不妥,但一想,大家都不说,母亲自然也不知道。于是,他便提前十日来这天水楼,好让她们准备一番。)
风月舞姬,安能上得寿堂,何况连家本是书香世家,妙羽莎岂有不知之理,便沉吟道:“这……”
少年自然知道妙羽莎心中所虑,便凑到她耳畔,耳语过后,又大声道:“这价钱嘛,自然少不了。”
妙羽莎便勉强应道:“那好吧,谁让是连少爷的请求呢。如换做他人,定不会去的。”
“妙姐姐客气了。哈哈。”
连云初拱手答谢,正欲离去。妙羽莎忽地笑道:“连少爷何故这么匆忙呢,姐姐我叫个妹妹陪陪连少爷。”转身朝着楼下,道:“媚儿,来伺候连少爷。”
连云初忙拦住妙羽莎,鬼笑道:“妙姐姐,何不唤琴姑娘来共饮一杯?”
妙羽莎正欲唤琴儿。连云初已然自己寻上楼去,走到师艳琴身后,轻轻环住她的腰身,鼻尖轻轻嗅着她散有荼蘼花香的长发,道:“琴姑娘,我又来看你了。”
师艳琴只是轻轻依在他怀里,娇嗔连连,笑而不语。虽然她恨眼前这个人,但她不拒绝,因为,欲俘其心、必先食其实。自从洛神湖边那一晚,她已不再是那个豆蔻初梢的纯情少女了。既然命数如此,倒不如随心所欲,天不怜我,我便逆天而行。这句话久久回荡在她的耳边,似冥冥中的召唤。
而此时,西厢客房外,一个少年倚墙而立,眉目顾盼之下,露出了些许文弱之气,身为下人,却颇有一番文士之风。
笙依,他便是笙依,连云初的贴身书童笙依。自从梨园一见,那个身影,便如鬼魅一般在他脑中打转。可他知道,身为下人,他没有资格,更不配去喜欢那个人。那思念,如荒地藤蔓一般疯长,绵延不绝。装满思念的那双眼,渐渐温柔了起来。瑶依儿,他记得她的名字,叫做瑶依儿。
“依儿妹妹……”夜离见瑶依儿正欲去寻师艳琴,急忙上前拦阻,却还是晚了一步。被翻红浪,气喘连连,瑶依儿岂会不知。见她失望地转过身,顿觉天旋地转,随即便晕了下去。笙依稍稍犹豫,随即扶住了瑶依儿。瑶依儿整个身我子便倒在了他的怀里。拥着自己日夜所思的人,笙依一阵颤抖,心也怦怦乱跳。
夜离忙唤来莲儿,把瑶依儿抚回了东厢小屋。剩了笙依一人,站在西厢门口,看着她们远去的身影,心中一阵痉挛,似乎整个世界在此刻即将崩溃。
吱呀一声,连云初推开厢房的门,然后瞥了一眼笙依,冷冷道:“我们走。”
然而,此时东厢屋内,夜离坐在床前,为瑶依儿盖好锦被,怜道:“依儿妹妹。”万般的话卡在心里,却一句都说不上来。
妙羽莎走到床前,抚着夜离的肩,轻道:“夜儿,依儿不会有事的。”
“妈妈……”这一声妈妈,叫得她肝肠欲断。
妙羽莎亦怜道:“依儿身子生的弱,十多年来,药没离过身。可是,十几年来,你们三人互相扶持,还是挺了过来,只盼老天降福给这个孩子。不要让她再受折磨了。”此时此刻,她有点犹豫了,十多年前,她收养瑶依儿、师艳琴、夜离三人,本为有朝一日能重返宫闱,报复她的仇人。经历了这十多年的人世沧桑,她蓦然反问自己,这一切,到底值得吗?
夜离紧紧靠在妙羽莎怀里,泪水沾湿了妙羽莎胸前的衣裳。
“妙妈妈,夜儿姐姐……你们哭什么呢,依儿没事的……”
妙羽莎按住正欲起身的瑶依儿,柔声道:“依儿,今儿个好好休息,便不要出去了。”
瑶依儿嗯了一声,又朝屋子四周望了望,方才躺下,带着一脸的失望。夜离心中意会,便忙道:“琴姐姐给妹妹唤医师去了……”
“真的吗。”瑶依儿暗淡的眸子突然明亮了起来。这十多年来,每一次病倒,都是师艳琴悉心照顾,这些她焉能忘记。
“小姐,医师来了。”莲儿已来了屋里,见夜离眼中似有泪痕,关切道:“小姐,怎么了。”
夜离忙站起身,道:“没事呢。莲儿去给医师沏杯茶。”
“是,小姐。”莲儿飞一般地出了小屋。
只见那医师,身着一件黑色长袍,头戴一顶黑纱披肩斗笠,让人看不清他的脸。他进了小屋也不说话,只在床边找了一个蒲椅坐下,然后便诊起了脉来。片刻之后,他亦只是轻声道:“这位姑娘身子极弱,且受了极大刺激,故而气血回流。我先开几位药,给这位姑娘。切忌不要让姑娘再受刺激了。”他说完便转过身,故意背对着夜离,整了整衣衫。夜离也正自纳闷,这人从一进门,似乎有意躲着自己。却见莲儿,端了三杯茶,进得房来。
莲儿走到医师跟前,曲身道安:“请喝茶。”
医师忙摆着手,道:“不必了。老生这就走了。”
莲儿慌道:“这怎么行,岂不让我白忙活了吗。”说完,已把茶递到了他的面前。他还想推让,却不想,那茶水洒了他一身。他弯腰去擦拭,却发现唇上的胡须似乎有所动摇,心中一惊,便匆匆拂了拂,便夺门而去。
夜离正自惊讶,却听莲儿笑道:“这医师倒奇怪得紧,还会写这个呢。”
“什么?”
“小姐你看。”莲儿把从医师怀中掉下的一方白色锦帕,在夜离眼前展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几行朱红大字。
偷把青帐揽,又将袖手挽。如在湘桥见,共君陌上欢。
旧时小罗衣,已隔潇湘畔。谁识朱家女,袅袅过兰溪。
潇湘之畔,萤花香淡,谁把青梅盼。
思君之曲,《萤花绝》。
“医师老头身上居然有这个?”莲儿不解地问道。
然而此时的夜离,已然坐在了琴台之上,那缓而幽怨的曲调,从她的指尖一阵一阵地飘了出来。她在想,写这曲子的人,会是甄少爷吗?如此,她便有点犹豫了,这样一个心如柔水的男子,真会做出那种事吗?
莲儿见夜离沉醉其中,便径自抓药去了。待莲儿走到门口,刚刚那个医师依然站在前往清风堂的那个路口。莲儿正待上前询问。那医师似有所察觉,一闪便隐没在了路口。
莲儿见跟丢了,也不去理会,径自回到了天水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