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杯当醉长安月，
一梦忽醒镇北风。
客愁不随秋色去，
闲听百里擂鼓声。
这首诗被录入了《镇北县志》。作者大约是晚唐时期的一个诗人，遭谪贬后戍守镇北，一直到老。从诗中可以看出，镇北的蹩鼓会曾给作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镇北县的蹩鼓会遐迩闻名。蹩鼓会人员多时成百上千，少时也过了半百。鼓手一律武士打扮，头系红色英雄巾，背插四面靠旗，腰围战裙，脚束裹腿，腰间横挂一面直径二尺大小的大鼓，手握红白两色鼓槌。舞鼓时，鼓手边击鼓边蹦走，步法独特，阵容严格，变换交错，扑朔迷离，时聚时分，威风凛凛。仅仅是听，就听得鼓声浑厚，时紧时舒，并有十余只磬儿锣儿铙儿钹儿应时凑兴，与鼓声对应起来，抑扬顿挫，震天撼地。
而所谓蹩鼓，又是必须蹩的。因此单听不行，你还必须睁大眼睛去看。鼓手击鼓时，须随了鼓点，或单跳，或双跳，或搓步，或拧摆。单跳起落大度，如青燕过水；双跳舒展干脆，似烈马腾隙；搓步刚健豪气，像猛虎入川；拧摆柔和飘逸，又可比白鹤离枝。所以，鼓声和蹩舞就像美女的两条腿，少了其中一条，另一条也会显得单调丑陋了。关中人夜郎自大，他们春节时的锣鼓会仅仅是张扬了鼓声，从不见击鼓人的表演，这确是少了许多滋味的。有一年春节晚会，电视上介绍了镇北县蹩鼓会，还说蹩鼓代表了镇北县人民不屈不挠、奋发图强的精神，镇北人就知道了，镇北县除了石油，蹩鼓竟也是可以值得骄傲的。
这一年，我在舅舅家过的春节，自然就没看上镇北县的蹩鼓会。而大年初二那天，封姑沟乡政府还专门组织了蹩鼓会去了王家洼。蹩鼓会谈不上壮观，却给我友道叔送去了温暖。
按照习俗，每年大年初二，婆姨们须是随夫携子回娘家的。今年初二，王家洼的婆姨们就提了点心，吆喝着男人，一大早就离开了村子。整个王家洼的年轻婆姨大抵只剩下三个人，一个是宽志婆姨，一个是翠英，一个就是草琴了。宽志过年没回来，婆姨也就没心思回娘家，她推说着要给友全伯做饭，打发了儿子走了；翠英倒是想回娘家，正娃怕翠英还有二心，就推说着等娃大了再回；草琴因我友道叔瘫着，也是无法回去，她就备了礼物，差浩志带上莲志去了高家庄。我奶说她今年心里老是慌，突然也想回娘家了。初二一早，我爸跟我爷我奶搭车去了白云山的舅爷家，友道叔家就只剩下友道叔两口子了。
草琴送走我爷我奶和我爸，就听见锣鼓声由远而近进了王家洼。锣鼓声间或着一段一段的鞭炮声，还有乡党之间贺喜拜年的问候隐约着传来。草琴没心思等候着去看，就要折头进屋，刚转过身，却有一个指头戳到她的腰间。草琴一惊，当是三娃呢，却发现是宽志婆姨。宽志婆姨一手端着饭，一手拿着筷子，却腾了捏筷子的一只指头来戳她。
宽志婆姨也早早听见了锣鼓声，是来邀草琴看蹩鼓的。
蹩鼓队鼓声倒还响亮，蹩舞却没什么起伏。草琴远远地就有些失望，却猛地看见鼓手中间还拥着一个披了红的男人。这男人腰间无鼓，也非鼓手打扮，猜想该是谁家的新女婿了，草琴就来了兴趣，仔细端详。可那披红的男人并不是什么新女婿，却是封姑沟小学的李万年。李万年身旁有个领鼓手，缠着头巾，穿着披风，腰围战裙，脚束裹腿，正是王家洼村长王友全。我友全伯腰间横挂一面圆鼓，手执两柄鼓槌，走在鼓队前列，全神贯注，神情昂然。草琴慌了，她想起友全伯坐夜时给友道叔许的愿，就赶紧折身往家赶。
蹩鼓队来到友道叔家门前。友全伯双手在空中舒展地一划，两只鼓槌就像一具漂亮的燕尾，款款地歇在了空中。蹩鼓声就不响了，蹩鼓手也不舞了，草琴喜出望外的样子出了门来迎。
友全伯并不睬草琴，他抓下头上的英雄巾径直进了院门。李万年指着身上的披红，兴奋地对草琴说，没想到吧，乡上领导来给王老师拜年了！草琴想接李万年的话，却没想好是该先感谢还是先让人，李万年已经侧了身，请一高一矮两名干部进了院子。
友道呀，你看哥把谁给你请来了！没进灶房，友全伯就喊友道叔。友道叔听见蹩鼓声歇在家门口，已经猜出有人给他拜年来了。友道叔躺不住了，他想抬起身子，又意识到自己正裸着身体，便先用被子把自己遮严了，才坐起来。
躺下躺下，不要动！见友道叔吃力的样子，两个干部手伸得跟抓鸡一般，连忙制止他。草琴进了灶房，就先收了友道叔炕头上的尿盆，再拽展了被子，然后拉过一把矮凳给友全伯坐了，又在院里搬回一只长凳，用围腰抹了土，让两名干部来坐。李万年不等草琴再找凳子，已经坐到了炕边上。
友道呀，哥今天去乡上拜年了。政府对你的要求很重视，稍等一会儿，你就会如愿以偿！友全伯说。
友道叔由惊讶变惊喜，由惊喜变激动，终于不能自持了。友道叔身体开始颤抖，脸上的菊花也像是开在了风中，不停地跟着抖动。友道叔已说不出话，只是冲着两个干部笑。
见友道叔拘束，李万年就把话插了进来，王老师，上次咱俩坐了以后，虽说再没见面，我可也是一直没闲着。我一直县上乡上地跑着，反映学校的情况，反映你的情况。领导对封姑沟小学的现状很关注，对你王老师也很关心。这不，不仅组织了蹩鼓会来给你拜年，还给你送来了个轮椅——这可是城里人才消费的东西哩！
友道叔的双手蝴蝶般在空中飞舞，继而又落回脸上擦眼泪。友道叔还是说不出话，喉咙里仅仅发出呜呜的响声。草琴这时也高兴起来了，却想起还没给客人倒水呢，转身就去找杯子。
友全伯见李万年讲的都是自己的功劳，就锁了眉头。两名干部对李万年过长的发言显然也不满意，几次想打断，却是插不进话，就只是笑着点头，并不认真去听。李万年终于讲完了，高个子干部就看了眼矮个子干部，矮个子干部说，王老师呀，你的愿望和要求，李老师和王村长多次向乡上反映过。只是组织上一直考虑着你的身体状况，没有同意。不过呀，咱封姑沟的娃娃还要上学哩，这可是百年大计。因此，鉴于你多次要求，结合你以往的教学成绩，组织上同意了你重返学校的要求。
矮个干部说着，就和高个干部交换了眼色。高个干部就补充说，组织上研究决定，同意你重返封姑沟小学，为咱封姑沟的教育再放余热，再创佳绩！组织上今天还特意为你购买了一辆轮椅，以方便你在教学当中使用。
李万年本想再次插进话来，具体描述过年期间购买轮椅的困难性，矮个干部伸手制止了他，王老师，你将可能是全国唯一的“轮椅教师”哩！我们已经研究过了，也和新闻媒体联系过了，你重返封姑沟小学那天，你的事迹将会在全省范围内流传开来。
友道叔灰黄的脸颊醉酒般泛起了红晕。友道叔的心里更有了醉酒般的兴头。友道叔忽然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告老还乡、称病在床的三朝元老，一旦朝廷召见，他还是能够披上铠甲，重返沙场的。友道叔接旨一般毕恭毕敬，身子本来已经很直了，却还要再往起拾，一不小心竟亮出了黄亮瘦瘪的胯骨下不敬的家伙来，让两个干部看见了。干部脸微红，就扭过头来交换眼色。矮个干部小声问，开始吧？高个干部答，开始！
友全伯出了灶房。友全伯神色早已庄严，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鼓槌。友全伯槌落鼓响，为大门外的蹩鼓队起了鼓。霎时间，蹩鼓声又潮水般涌进友道叔的院子，蹩鼓手也腾挪闪跃地舞开了。
李万年在矮个干部耳边嘀咕一声，就出了门。再回来时，身后跟进来四个娃娃。前两个是女娃子，戴着红领巾，托着一条披红进了友道叔家灶房。友全伯接了女娃手中的披红，脱了鞋，上了炕，就把披红给友道叔挂上。友道叔的脸颊被映得更红了，像一个害着羞的新女婿。后两个是男娃娃，也戴着红领巾，却是推着一辆轮椅。轮椅推过来，进不了灶房，两个孩子就把轮椅抬起，吃力地搬进了屋里。轮椅在金色的阳光下泛着炫目的光，四处闪耀，友道叔眯起双眼去看，这才想起该说感谢领导关怀的话了。
一切都妥当了，两个干部决定要走，李万年就也起身走。矮个干部说，王老师，大过年的就不打扰你了。你先在家准备着，全乡人民都等着你返校哩！友全伯收了鼓槌，准备送客。草琴说，水都还没喝上一口咋就走了？也跟着客人出了院门。
蹩鼓队已经很远了，草琴耳朵里却还有强烈的鼓点在震颤，眼睛里还有缭乱的蹩舞在晃动，仿佛那蹩鼓队敲着舞着已经进了她的心窝：
他大去了学校，我呆在家里，三娃这狗东西定是要隔三差五推碟子要碗地来会我哩！我就没个遮拦了，我就没个磕绊了，我怕是会收不住自己的——那么，我也随了他大去学校，去给男人做饭洗衣服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我要是说声去学校他大肯定能高兴死了。不光他大高兴，王家洼人都会说我好的。可我要是去了学校，三娃怕能疯了。三娃能把舌头割了，能把三弦砸了，能一头碰死在学校石窑上给我看——我还是不能去学校，我还是要呆在家里。我呆在家里也有在家里的事情哩，我饭要做，鸡要喂，庄稼活也是要干的。我呆在家里不出门，我呆在家里不见三娃。我不上封姑亭了，我不听三弦了，我闲的时候就到学校看娃去。三娃慢慢就大了，就有人给说媒了，就有了自己的婆姨娃了。三娃慢慢就忘了我了——那我就一定不能去学校的。
诡计的产生总是伴随着希望的快感与负罪的不安。比如一个偷猎者，在他的枪口瞄准一条猎物的瞬间，他会产生强烈的射杀欲望，也会产生些许悲悯的想法。可不管他心里有多矛盾，最终都会扣响扳机的。那天蹩鼓队走后，草琴心里打定了主意，俨然一个举起了枪的偷猎者。
蹩鼓队走后，友道叔一直保持着亢奋状态。他先让草琴给自己取裤子穿，说今天来了客人却不能下炕，真是不妥。草琴说现在客人走了，你穿上裤子干啥呀。友道叔说，那你也得把裤子准备好，总不能光着屁股讲课去。草琴到堂屋收拾裤子，再进灶房，友道叔又说，你把我扶上轮椅，让我先试试，看这东西好用不。草琴给友道叔套上棉裤，吃力地把他背下炕，放到了轮椅上。友道叔手扶着轮椅轱辘转了几圈，就孩子一样不肯下来了。草琴心里难受了，就说，你知道我是去不成学校的，光靠个轮椅你咋过哩？友道叔却并不见得难场，甚至还得意地说，你不管了，你把衣服给我备上，把粮食给我备上，不行学校还有咱俩娃哩。我都想好了，十五一过，学校收假我就教书去！
草琴一边收拾着友道叔的书本，一边和友道叔拉着话。这时候，浩志却出现在灶房门口。浩志沉着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正盯着地上的轮椅发着呆。浩志在舅家耍得高兴，傍晚的时候想起了回家，就驮着莲志飞一样回到王家洼。刚一进村，就有人对他说，浩志，你大又要当先生了！浩志差点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浩志扔下车子，沉下了脸，撇下莲志就往家跑。
浩娃回来啦！莲志哩？草琴问，却被儿子的神气弄糊涂了。
浩志不说话，只是目不转睛盯着轮椅。
是不是你舅说你了？草琴再问。
浩志还是不说话。
浩娃好好的，收假的时候跟大一起上学去！友道叔显然想把浩志也带动着兴奋起来，浩志却依然沉着脸。
我妈去不？浩志终于开口了。浩志不看草琴却看我友道叔。
友道叔被浩志问懵了，就看草琴。
妈怕是去不成的，妈还要给你爷你奶做饭哩，还要喂鸡哩，还要做庄稼哩！草琴说着，却像撒了谎一般红了脸。
那你也不要去！浩志语气坚决，就像在命令我友道叔。
咋了？友道叔疑惑着。
咋了？草琴也是疑惑的样子，却慌张起来。
大，你不要教书了！浩志几乎喊了起来。草琴看见，在恳求友道叔的时候，浩志狠狠地挖了自己一眼。
友道叔还想刨根问底，草琴已经挥起双手制止他了：
他大，你不要再说了，就依了娃吧。浩志是考虑着你身体哩！我也给你说过了，你这样子到学校可咋办哩——轮椅咱是可以退给人家的！
草琴随了浩志一起劝说友道叔。友道叔感受着一家人的关心，享受着被关心后感动的滋味，心里教书的欲望也就慢慢地收敛了。友道叔话软了，头低了，脸上的菊花虽在，却是像风扫过一样，扭曲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