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红褪尽，喧声渐歇。封姑沟就像旧社会穷汉家的儿子，过年时赁来华衣，披红挂绿，年一过，却又裸露出自家黄瘦寂寞的脊梁来。封姑沟人再次回到了往日的平静生活之中：红衫绿袄进箱了，棉裤布衣上装了；白米白面不见了，糜子荞面上案了；不跟花灯瞎忙了，吆着驴驴上梁了；不跟蹩鼓胡游了，提上锄锄下沟了；公鸡叫，母狗咬，谁家婆姨起的早；花开了，天暖了，懒汉的耳朵捏软了……
王家洼也一样。年一过，友全伯照旧去着骡马大会；宽志婆姨照旧串着门；二娃照旧去给人搓背；友焕大照旧拉着女子到县上擦皮鞋，只是今年把二女子也从学校拉走了；翠英照旧奶着娃，正娃守着翠英，羊照旧由三娃去放。浩志莲志收假回了学校，照旧每个礼拜回来一次；友道叔照旧躺在灶房的炕上，梦想的搁浅让他内疚而且消沉，却并没有让他放弃微笑；草琴照旧伺候着友道叔，不同的是，她的心事重了许多。
草琴总感觉有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一刻也不松懈。这是儿子浩志的眼睛。这眼睛凄哀忧郁，忠实地守在浩志的双眉之下，仿佛两支待发的暗箭。草琴有些害怕浩志了。草琴爱浩志，心疼浩志，可怜浩志，寄厚望于浩志，她对浩志的害怕与其说是害怕，就不如说是如割似绞的心痛了。草琴明白，浩志多多少少已经知道了她和三娃之间的藕断丝连。想着浩志，她的心痛就成了漫无目标的焦虑，想起三娃，那心痛又成了漫不经心的自责了。在心痛中，草琴想着和儿子多待些时日，却也盼着封姑沟小学早点开学。草琴一直记着的，这一年，封姑沟小学是正月十八开的学。
开学那天一早，草琴就给浩志莲志收拾好衣裳，取足了学费，包好了干粮，再把备好的东西放到两个娃各自的书包跟前。草琴还多着心眼，她把这些事情都拿到灶房里来做，都跟友道叔商量着去做。友道叔有一句没一句地叮咛，草琴就豇豆一行茄子一行地收拾。草琴跟友道叔说着笑着，却不时往院子看，她希望浩志能在这个时候进到灶房。可是，等一切都收拾停当，浩志也都没闪面。草琴就向院子喊，浩志莲志，赶快拿着书包报名去！
只有莲志一人跑了过来。草琴问，莲娃，你哥哩？莲志指着羊圈方向说，还在柴堆跟前坐着哩。草琴再喊浩志，却已没了底气。友道叔却声音洪亮，浩娃，快过来，大还让你给李老师捎话哩！
浩志磨蹭着进了灶房。草琴的脸上原本堆满了笑，可待浩志进来时，那笑容就凝住了。草琴看见，浩志沉着脸，眼里蓄着怪异的光，手里却握着一柄斧子。
草琴心都快跳出来了。草琴当然认得这把斧子，这斧子方锤阔刃，头厚柄粗，正是三娃年前给自己劈柴用的。三娃劈柴时，草琴还说这斧子愣头愣脑正像三娃哩！草琴暗暗怪罪三娃的粗心——最要命的是，那斧柄上还刻着“三娃”二字哩！
草琴慌张地看着浩志，浩志却偏不看她，眼睛直盯着友道叔。友道叔并没在意浩志的神气，就叮咛浩志，浩娃，你见了李老师，先不要说我不去教书，就说等我再恢复些日子就去。友道叔狡诈地笑着，像个给人使坏的学生娃。
浩志并不接友道叔的话。浩志右手握着斧柄，左手就伸出食指来，钩在斧刃上，轻轻一划，就有血从这根指头上渗出，滴到了地上。一滴，两滴，灶房地上一下子开出了几朵殷红的花。
大呀，这是谁家的斧头，你看可不可以用锋利两个字来形容？浩志平静地说。
友道叔来不及反应，一声嚎叫却从草琴的身体里尖锐地扯了出来，娃呀，你这是要干啥呀！
浩志轻松地躲过草琴，却是对着友道叔嘟囔，这斧头，劈柴算是锋利的，劈人就不知道咋样了！
友道叔明白了浩志的举动。友道叔心里有一些难受，也有一些感动。友道叔想哭，可关键时候他再次疏导了自己的情绪，友道叔就没有哭。不仅没哭，友道叔还挣出来了一个微笑。
微笑旋即消失。友道叔义正词严痛斥浩志，把斧头放下！你给你妈耍啥二百五哩？你妈为你们容易吗？为这个家容易吗？你大瘫在炕上你妈能伺候，就是我天大的福哩！人家给帮忙劈个柴又咋了，娃娃家思想咋那么复杂，怪不得成绩老是上不去哩……
草琴倚在案边，闭了眼睛，可眼泪硬是冲破她的眼帘，泛得满脸都是。浩志也从没见过友道叔发这么大的脾气，就不情愿地丢了斧子。斧子一丢，浩志却呼哧呼哧抽泣起来。友道叔心软了，浩娃呀，专心去上学吧！大回头身体好些，就也去学校。人都说穷不离猪，富不离书，你大你妈都盼着你好好念书，将来跟你来志哥一样，考上大学，咱也就能过上好光景了哩！
草琴从灶下捏了些炉灰要给浩志敷伤，浩志却提了书包夺门而去。草琴抱起浩志的衣服干粮撵出去，终于没撵上，她就让莲志给捎了去。两个娃娃都走了，草琴心里空空荡荡，成了一片断了收成的荒地。
从那天起，王家洼村很少有人见过草琴和三娃同在一起的身影，也很少有人听到三娃的三弦琴声了。王家洼人大多认为草琴与三娃的关系已经断掉，就有人撺掇着友道叔教书去。
也有不这样认为的人。宽志婆姨说，一天傍晚，她从盐池河边路过，远远听见有三弦声，她便好奇，就去寻找声音的来路。走着走着，三弦声不见了，却听见河岸梁上的废窑里有男女在呻唤。她听着耳熟，就凑到跟前去看，就见一对男女一丝不挂绞扯在一搭。这对男女正欢势着哩，当然没注意她，她却看清这男女了——不是别人，正是三娃和草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