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氤氲,灯火稀疏,山道蜿蜒。这天晚上,友全伯重又回到了王家洼。
友全伯是从县城出发,走骡马会,趟盐池河,过黄风岗,下封姑亭回到王家洼的。
友全伯走出镇北县看守所大门的时候,宽志正在门外等他。宽志乌亮的小车像只下套的黑牛,安静地卧在主人身旁。友全伯依然白汗衫,黑裤子,人比十天前瘦去一圈,却比十天前白出许多。友全伯花白的背头在入监时已被剃去,暴露出了本色的头皮,这让宽志几乎认不出他大了。宽志盯着友全伯看了半天,似在看一只缺了皮毛的山羊。宽志想说啥又没说,就转身拉开了后车门。
友全伯并不上车。友全伯的光头在暮色里闪着青白的光。
是你把我办出来的?经过了牢狱之苦,友全伯的声音依然洪亮。
宽志点了点头。友全伯脸上的愤懑和疑惑出乎了宽志的意料。宽志本想着他大会感激他这个儿子的,虽然他并不在乎这样的感激。
我在牢里坐着,就还能在封姑沟站直;你今天把我不明不白弄出牢门,是说我认输了,还是服软了?我如何在人前说话,又如何再回到王家洼?
友全伯自言自语着,面红耳赤,青筋暴跳。宽志听着听着却在嘴角别出了一个包,那包在宽志的腮边上下移动着,最终一吐,却是一块口香糖弹射出来,落在了友全伯的脚下。宽志把后车门重重地关上,却又打开前门自己钻了进去。汽车轻轻响了一声,启动了。
上车!宽志说。
友全伯还是不动。
你是说你的牢还没有坐够?你是要跟儿子比试一下坐牢的功夫?可坐牢也要讲究坐出个名堂的!宽志已经不耐烦了,他不再看友全伯,而是长长地按了两声喇叭。
友全伯就像一个使性的孩子,依然拗着劲。
那你搭车回。那些王家洼人说不定还要敲起蹩鼓迎接你哩!宽志把头探出车窗,怪怪地对他大说。
友全伯听出来了,在宽志怪怪的腔调里,有埋怨,有嗤笑,还有蔑视。那埋怨嗤笑和蔑视不仅是冲着他这个亲老子,也是冲着整个的王家洼人。友全伯心底蹿出了一股怒气,他忽然暴跳起来,脚上的一只黄胶鞋早已握在了手中,投向了宽志的轿车:
狗日的,你到死也不要回王家洼!
汽车扬起的黄土像是黑牛放出的屁,轻蔑地回应了友全伯的愤怒。看守所的两名管教听见骂声跑出来,就见友全伯蹲在墙角,浑身发抖,似乎在哭。
友全伯在封姑沟生活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来,封姑沟没有哪一天像今天这样可亲可爱。
离开了看守所,回家的欲望立刻在友全伯的胸膛里冲动起来,而浑身的毛孔也似乎在为这欲望而张开。友全伯脑子虽乱,却总是听见着一个声音,有如母亲唤儿般在他耳旁响起。友全伯心情矛盾,却像一个负气离家终又想家的娃娃,他一把一把擦着泪,又一步一步走回王家洼。
友全伯不想搭车。友全伯要走骡马会趟盐池河过黄风岗下封姑亭。监狱里的十天,友全伯天天想着封姑沟的晨露夜风东坡西梁犬吠鸟鸣草短苗长。封姑沟是他生命的源泉,是他人生的舞台,是他拼搏的战场。封姑沟别一日如隔三秋,友全伯不愿贸然而过,走马观花。
没有了骡马的骡马会不伦不类不吭不哈,像隔了朝代的斗兽场,静静地停留在月光下。不再清澈的盐池河还是泠泠响着流着,像是个倚门献笑的妓女。黄风岗的九道盘坡犹如九道绳索,捆绑着纠缠着友全伯的心胸和手脚。曾经让友全伯获得自信获得尊严的封姑亭,此刻也似乎被抽去了筋骨,变得风雨飘摇欲倾欲倒。
友全伯站在封姑亭旁,望着王家洼村星星点点的灯火,久久不肯下山。
我还能舞蹩鼓吗?
我还能做“牙家”吗?
我还能当村长吗?
友全伯回忆着自己辉煌的一生。
我却是受了法的人了!
友全伯回忆着自己可耻的看守所生活,感觉十天时间已经占据了自己的一生,漫长得如同盐池河。
我老了吗?友全伯想,却已是老泪纵横。
我是老了!友全伯又笑,笑得失意而又释然。
夜不算晚,王家洼却静得怕人。
友全伯回村碰到的第一个人是正娃。正娃抱着虎子坐在自家门口发呆。看见友全伯,正娃似乎要笑,却哇地一下哭出声来,上前就抱住了友全伯的胳膊。友全伯不理正娃,他伸手拨了虎子裆里的家伙,平静地对正娃说,你俩到底还是没缘。
友全伯碰到的第二个人是草琴。草琴看见友全伯,本要躲开,转过了身又觉得不妥,她就叫了一声友全哥。友全伯看着草琴惶恐的样子,轻松地一笑,说,家里还好吧!
友全伯沿着王家洼的街道转了整整一圈,他又碰到了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以及更多的王家洼人。每个人都先是惶恐继而振作,然后就小心翼翼或是豪情万丈地表示出了各自的敬仰。友全伯对这些敬仰表现冷漠,他抚摸着自己光亮的头颅,哼哈地回应着王家洼人的招呼,就来到了自家的门前。
凤儿呐,大回来了!友全伯响亮地扣动着门环。
那天夜里,有人看见宽志婆姨又从村上的小卖部打了酒,提了回去。之后不久,友全伯屋里隐约传出了男女对唱的《五更响》,让惊魂不定的王家洼人更是彻夜难眠。唱腔中,女声轻浮妩媚,夸张做作,一听就是宽志婆姨;而男声苍老嘶哑,轻佻煽情,却不像是友全伯。王家洼人想,友全伯不会成了这个样子,友全伯不敢成了这个样子。王家洼人担心着会有一天,友全伯也跟这曲子一样,忽然变得低迷萎软起来。
果然,友全伯不久就辞去了王家洼村村主任的职务。我现在想,《五更响》对于我友全伯,与其说是一首歌谣,不如说是一段演讲。友全伯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向王家洼人宣告,曾经的王友全时代已经结束,王友全的精神已经隐居,王友全的政治生命和家族权威已是寿终正寝。而这首歌谣,正是他精神灭亡时的一段绝唱:
一更里哎呀有呀声响,情哥哥溜到奴的门上。爹娘问奴啥在响呀,好糊涂的爹来好糊涂的娘,风吹门闩响叮当。
二更里哎呀有呀声响,情哥哥翻进了奴的绣房。爹娘问奴啥在响呀,好糊涂的爹来好糊涂的娘,狗儿偷食案板响。
三更里哎呀有呀声响,情哥哥和奴拉开家常。爹娘问奴啥在响呀,好糊涂的爹来好糊涂的娘,奴家口渴吃冰糖。
四更里哎呀有呀声响,情哥哥压奴倒在炕上。爹娘问奴啥在响,好糊涂的爹呀好糊涂的娘,猫儿逮鼠跳上墙。
五更里哎呀有呀声响,情哥哥离了奴的绣房。爹娘问奴啥在响,好糊涂的爹呀好糊涂的娘,隔壁王婆烧早香。
《五更响》这支普通的情歌,因为友全伯谱进了滋味,从此变成了一首流行歌曲,在王家洼广为传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