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枝催问我，有没有收到友道叔的回信，我说还没有。事实上，从李金枝家里走了以后，我根本没有给友道叔写过信。我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去给友道叔介绍一个陌生的女人。为了减少尴尬，我尽量避开着李金枝，学校的图书馆就成了我的最佳去处。书永远都是寂寞人的朋友，可坐在空荡荡的图书馆里，我却读不进去任何书。翻开每本书的任一页，李金枝她妈总在里面对我微笑，向我点头，给着我含蓄的暗示和撺掇。
不管怎样，我最终还是写出了一封家书。不同的是，我把信写给了我的母亲。在信里，我先是赞美了李金枝他妈——而且，为了不让母亲误解，我的措辞严格谨慎：我只讲学校，不讲家庭；只讲我友道叔需要帮助，不讲李金枝她妈丧偶寡居；只讲她的勤劳善良，却绝不提她的多愁善感。赞美之后，我就试探着问母亲，如果得到这样一个女人的帮助，友道叔一定可以轻装上阵地去教书了吧？
母亲是识得一些字的。不几天，她就给我回了封错字满篇的信。令人疑惑的是，母亲对我所说的事情只字不提，却用了全部文字回忆和赞美着另外一个人：王家洼村村长王友全。
这封回信令我啼笑皆非。我分析母亲到底还是误解了我，她或许觉得，一个妇人，不管她多么值得赞美，都不可跟我早有妻室的友道叔扯在一起；但要是跟我鳏居多年，而同样值得赞美的友全伯联姻起来，倒还合情合理。我把信拿给李金枝看，李金枝大笑之后忽然生气。李金枝追打着我，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直接把信写给友道叔。她说我总是瞻前顾后，犹抱琵琶，寄给母亲的信中肯定也堆满了媒婆子的语气。
然而，我跟李金枝都把母亲想得过于俗气。不久我就明白了，母亲并没想过要给我友全伯完婚，更没想着要给李金枝她妈做媒。她在来信中不提李金枝她妈，不提友道叔，也不提封姑沟小学，却将满纸的溢美之词都给了友全伯，只是因为她在这个时候正需要倾诉，她必须表达出自己对友全伯应有的那份敬仰来。
事实上，那场惊天动地的聚众抗法事件，以及友全伯在这场事件中所表现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和“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为他赢得了所有王家洼人的敬仰。可是，友全伯却也为此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这种打击不仅仅是他让省城警察带走之后，被拘留在了镇北县看守所，更严重的是，友全伯自觉一生清白毁于一旦，他竟有些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了。
王家洼的这起事件，我最早却是从宽志那里获悉的。
那是一个周末，为了让舅舅给我联系实习单位，我一大早就离开了学校，去了舅舅家。学校试图锻炼学生们的社会活动能力，从我们这届开始，实习将由每个学生自行联系单位。说实话，我的专业课成绩虽然不错，可如果让我从教学楼里径直走入某个机关的办公楼，然后五马长枪说长道短地推荐自己，我总是觉得难以启齿。
一见面，舅舅先责怪我，他问我怎么半年都不来家里，并警觉地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解释说自己功课太忙，并且面临着实习，而我还没有联系好单位呢。舅舅说，你的专业是法律，那还真是要活学活用的——说说，你想去哪个单位实习呢？见我犹豫着拿不定主意，舅舅接着说，这样吧，你不妨公检法都锻炼一下，就从公安开始！
我想得很困难的事，对于舅舅却易如反掌。根据高年级学生的经验之谈，任何一个单位在挑选实习学生时，都会很挑剔，甚至很刻薄，可舅舅却随意为我列出了一个公检法的清单，让我点菜一般随意选择。我羡慕着舅舅，心却已被公安工作诱惑着，剧烈地跳动起来。这时候，舅舅接了个电话，然后留我说，来志呀，你今天不要走了，宽志下午要来咱家，我们一起吃个饭。舅舅撂下电话又再次拿起，预订了我们当日的晚餐。舅舅风趣地说，你们王家洼人倒真是有缘，说不来都不来，要来可都来了。
我不喜欢见宽志。宽志给人的热情总像夏天里套在身上的棉袄一般。然而舅舅目光殷切，我就无法推辞这场晚宴。我回到电视机旁，无聊地等来了王家洼的石油大王。
那天舅妈去美容了，小龙去唱歌了，晚餐就只剩下我们三人。饭菜很丰盛，舅舅跟宽志却只是频频举杯，而很少动筷子。我在一旁自顾地吃着，顺便听着他俩的谈话。
宽志依然称呼舅舅张哥。宽志和“张哥”谈着镇北县复杂的人事变动，谈着中镇高速招标与施工的内幕，谈着石油工业带给家乡的希望与幸福，谈着谈着就喝完了一瓶五粮液。我边吃边听又边想，我想一个可口的话题有时也可以成为下酒菜。
我已经吃得很饱，就觉出了陪坐的无聊。舅舅喝了一小口汤，就终于改变了话题，宽志呀，收购炼油厂的事，你看还满意吧？
宽志笑着，并不急于回答，却执意又要了一瓶五粮液。宽志再干了一杯酒，这才说，张哥，有你说话，你想能不满意？镇北人闹得不亦乐乎，咱还留着厂子干啥哩！这下政府一收购，他炼油厂改革也罢，关门也罢，我们都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舅舅佯装嗔怒摆了摆手，一本正经地说，我们要发展经济，更要胸怀大局。我们要相信县政府会将炼油厂搞好的，还要相信炼油厂的前景也是美好的。不过，我是说，在这个收购价格上，你是满意呢，还是——
舅舅故意拖长了腔调，眼睛眯起来，做出等待的样子对着宽志笑。宽志领会了舅舅的意思，眼睛就也眯起来，也对着舅舅笑。两个人醉意的微笑迅速碰撞出快乐的火花，装满了整个包间。
宽志又给舅舅斟酒的时候，我把面前的一只空杯子递给宽志，也要了一杯酒。宽志乐了，半天只顾说话，把咱的大学生都冷落了。舅舅也说，来志是要锻炼着喝酒呢，往后走入社会离不得酒的！我用一个微笑回答了舅舅和宽志，就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知道宽志卖了炼油厂，我的心里也快慰。我想起了浩志。浩志从今不会再去炼油厂了，草琴也不用担心浩志不上学了。我的整个腹腔随着心情的快慰顺畅起来，竟也品出了五粮液的妙处，就又喝了几杯。
我本来是不会醉的。高兴的人都喝不醉，就像当晚的舅舅和宽志。可那个晚上，就在回家的路上，宽志却出其不意，向我舅舅讲述了友全伯聚众抗法的真相。宽志说得轻松简洁自然大方，就像信手递给了舅舅一块口香糖。舅舅不以为然，而我却像当头挨了一棒。我想起了我妈的信，眼前浮现出友全伯的形象。我肚子里的酒菜忽然开始回泛，我就意识到我醉了。
宽志说，张哥呀，还有个小事情要麻烦你哩。我大几十岁的人了，倒还是个老枪杆。前些天省城警方到村里解救个女人，跟他本来没有任何干系，他却领着村上人阻拦呢。老汉螳臂当车，人没挡住，他倒是进了看守所。人家警察图省事，还只是把他留在了县上。
舅舅说，没看出来，宽志你年轻老成，你大却老当益壮！
宽志苦笑着说，有啥办法？这事我管呢，太没名堂；不管呢，老汉好歹还是咱的先人！我本来还想再去找杨县长，可开炼油厂时他就不知足，现在我不能再落他的人情！
舅舅说了声对着呢，就不再吭声。恍惚之中，我听见舅舅拨响了手机，电话似乎就打给了镇北的杨县长。舅舅嘻嘻哈哈着，不大工夫就解决了问题。末了，舅舅又对宽志嘻嘻哈哈，好了，明天就去接老爷子回家！
酒的作用越来越强烈，我忽然有了呕吐的欲望。在这个城市，吐酒好像是件非常时髦的事情。可那天，我把五脏六腑几乎都要吐空了，一股悲怆的情绪却又回涌进我的心房。我不顾舅舅和宽志在场，竟嗷嗷地哭出了声。
舅舅或许认为，醉酒对我来说意味着成长，他就在一旁爽朗地笑。宽志不知我的感受，却也跟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