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大早，羊在圈里叫，鸟在树上啼。正娃睁开眼，日头已经很高了。正娃出门撒尿，顺便往三娃的窗子里照了一眼。三娃的被子窝在炕角，人已不在屋里。正娃心里不舒服却也不便说啥，回到石窑就对翠英反映，老三又把羊留给咱了！翠英笑而不语。
生了娃的翠英变黑了，发胖了，像一个真正的封姑沟婆姨了。唯一不同的是，翠英依然内向害羞，很少和外人拉话。婆姨们偶然聚在了一起，她说的最多的还是儿子怀南。
终究还是我友道叔给翠英儿子取的名字。“怀南”的前一个字，取自于我王家家谱字序“尚德厚友志，怀仁养崇信”中的“怀”，而后一个字友道叔就动了思量。后来我就知道，友道叔之所以选定了“南”字与“怀”结合，一是因为翠英是关南人，“怀南”里可以寄托翠英对故土的相思；除此之外，友道叔还有着长远的眼光。友道叔希望这孩子心怀南方，发愤图强，长大后能够去发达地方，就像现在的许多大学生一样。
翠英却给儿子取了个威猛的名字，叫做虎子。
这一天，翠英给虎子喂足了奶，便又随了正娃，上了二道梁。
虎子平时并不是很恋翠英，可今天，翠英要出门，虎子却咬住了她的奶头，坚决不松口。翠英对正娃说，要不我今天就不放羊去了？正娃不依，硬是把虎子从奶头上拔了下来。正娃说，娃娃家从小不能太惯了！
翠英上了二道梁，心却还在虎子身上。她埋怨正娃说，虎子没吃饱不该早早来放羊。正娃说，家里还有羊奶哩；翠英又说，今后放羊应该把虎子也带上。正娃说，二道梁风大，虎子怕会着凉的。翠英就不说话了。
翠英站在二道梁顶不下山，正娃就把她往下劝。二道梁下的那棵枣树，总能带给正娃许多甜蜜的回忆和欢欣的冲动。两个人说说笑笑拉拉扯扯着，正娃的双手却树叶一般从翠英的身上落了下去。
车！正娃说。
是警车！正娃补充着，双手却不由自主藏到了身后。
翠英听到了一种低厚沉闷的声音。天高原阔，她辨不出声音的方向，只觉得像是地心深处憋出来的一股力量。翠英心慌了起来。顺着正娃指给的方向，她看见一辆蓝白相间的汽车颠簸着驶来。车身后面黄土滚滚，宛如随车而来的一队人马。
二道梁荒凉崎岖，人迹罕至，汽车更是无法开到这个地方，可现在却竟来了一辆警车！翠英睁大了眼睛却说不出话，有一种久违的冲动又在心底凝结。警车越来越近，翠英的感觉也越来越清晰——这辆警车就是冲着自己来的！翠英看着警车，仿佛看见了娘家人，惊恐，委屈，激动，难堪，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全部化进了她的血液，汹涌着冲入了她的心中。
羊群四散着跑去，正娃抓住一只，丢开了，又撵着去抓另一只。正娃终于放弃了羊，却又回身抓住了翠英的胳膊。正娃嘴里喘着粗气，颈上的喉结跟着他的喘息上下移动。正娃腹中好像有着千言万语，却被他的喉结堵住了，说不出来。正娃就用了自己的眼睛，表达着内心的恐惧，表达着对翠英的依恋。翠英毫不掩饰自己的情绪，张着泪眼也看正娃。翠英不断涌出的眼泪显然让正娃狐疑起来，甚至开始让他绝望了。
跑！正娃拉紧了翠英。逃跑的欲望比性欲还要强，竟然憋红了正娃的眼睛。
翠英却不想跑。翠英定定地立着，冲着正娃怪怪地笑。正娃的声音里已满是哭腔，翠英，咱走吧！
警车刺耳地一响，刹住了车。警车的立定是这样的斩钉截铁，气宇轩昂，惊得正娃丢开了翠英，坐到了地上。好在黄土扑散开来，吞没了正娃，也吞没了翠英，警察们就暂且看不见翠英的两行热泪，和正娃的惊恐慌张。
车上下来几名警察，直接走到翠英面前。
你叫苗翠英吗？
是。
这是你“丈夫”王正娃吗？
是。
你娘家是不是在关南？
是。
我们是省城西城公安分局的工作人员。据我们了解，你是被人贩子以欺骗的手段拐到王家洼，卖给这个王正娃为妻的。是这样子的吗？
翠英抬眼看正娃。正娃眼里乞求的神情让警察们误认为是威胁，蒋刑警和孙刑警就把正娃架到了一旁。翠英听到了正娃绝望的呻吟声。
是。翠英又说。
今年全国统一行动，重点打击拐卖妇女儿童的违法犯罪行为。我们这次来镇北县，总共要有八名妇女需要解救，你就是其中的一员。根据政策，我们要充分尊重妇女们的意见。愿意回家的，我们会克服一切阻力，坚决解救；而对那些不愿回家拒绝解救的妇女，我们也不强求。现在问你，你愿意接受解救吗？
提起回家，翠英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她本来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现在却又要被解救回去。翠英不敢看警察，却是咬着嘴唇看着天。天空中似乎正排列着王家洼的一个个人物：贪婪放纵的正娃，谨慎仔细的婆婆，关心自己的草琴，被自己关心的三娃，顺我昌逆我亡的友全伯，从没见过面的友道大。还有，就是自己那无法割舍的亲骨肉，今天一早才刚从奶头上拔下。翠英拿不定主意了。翠英偷眼看过正娃，却早有一名警察向她解释，买卖得不到真正的爱情；另一名警察也在暗示，她娘家还有爸和妈。
我愿意！翠英说。
翠英！正娃却哀号起来。
翠英迈开了脚，并不回头，一名警察就把她搀上了车。控制正娃的蒋孙刑警给出了力气，也把正娃往车上拉，你闭嘴，先跟我们到县城接受调查。如果你的行为需要追究法律责任的话，还要跟我们一起去省城的！
警察声色俱厉，正娃却忘了害怕，翠英，要记住，咱还有个儿子哩，娃还等着你喂奶哩！
翠英愣在了车座上。翠英告诉警察们，她的确还有个不满周岁的儿子。翠英说，我儿子虎头虎脑杏眼樱唇谁都不要只缠自己谁都不叫只会喊妈；翠英说，娃大了还好说可现在还不到一岁娃还要吃奶呢；翠英说，你们救了我是积德呢，可把娃留下却怕又是造孽呢。
母爱是一种万能的感情。母爱可以让一个女人忍辱负重沉默寡言，也可以让她敢说敢做口若悬河。铁石心肠的警察们，就这样被自己的解救对象软化了心肠。
孟队长喊司机停车。孟队长大手一挥指了指王家洼的方向，忽然间神情昂扬，气壮山河：
把孩子也带走！孩子还在哺乳期，必须带走！
三十八
黄昏的时候，王家洼笼罩在一片雾霭里。日头下的王家洼懒散凌乱，可以比作是一个筋疲力尽累倒山边的穷脚夫。而黄昏中的王家洼就不同了。王家洼南北长而东西短，房屋窑洞依坡而立，星星点点，错落有致。要是罩上缥缈的薄雾，覆上暗蓝的天光，再从封姑亭上看去，王家洼就变成一个倦意初来罗裳轻解闲适自在抱枕而眠的少妇了。少妇得体的胸腰臀胯被王家洼一家一户一屋一窑勾勒得线条毕现，呼之欲出。而封姑亭，正是这妇人长颈之上的发髻，临风眠月，楚楚可怜。
这个晚上，少妇却难以成眠。
警车载着孟队长一行，带着翠英和正娃，悄悄驶近了王家洼。临近村子，汽车关了灯光，减了速度，谨慎地向前驶去，正像一只借着薄雾进村觅食的狐狸。
封姑沟警察分析说，我们这里的人们严格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个时候进村，有暮色和雾色的掩护，既能遮人耳目，又可避免敲门声狗叫声引出的麻烦，应该是解救孩子的最佳时刻。孟队长说了句真是天赐良机，就紧接着纠正了封姑沟警察的一个用语，对于这孩子我们还不能说是“解救”，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这孩子还不到一岁，尚在哺乳期，必须是跟母亲在一起的。
警察们说着话，王家洼村的轮廓就清晰了。
正娃被押在汽车的后排，和翠英分开坐着。正娃紧紧盯住前排的翠英，仿佛是要从翠英的脑后，分辨出那枚传说中马蹄形的标志骨来。正娃心怀希望，他想着翠英会回心转意，或者至少会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可翠英却一直低着头。正娃憋不住了，嘟囔起来：
翠英，咱可也是拜了双雁的！
闭嘴！正娃左边的蒋刑警说。
翠英，你要走我也拦挡不住，可我会一辈子都在等你！
闭嘴！正娃右边的孙刑警说。
正娃万念俱灰。走了一个翠英会让他痛不欲生，虎子若被带走那将更是生不如死。正娃毫无选择的时候，就自然选择了没完没了的痛哭。正娃的哭声和汽车的引擎声纠缠在一起，听起来就像一对抱头痛哭的夫妻。于是，又有警察呵斥正娃。正娃的呜呜声刚被警察们喝斥成了吭吭的节奏，吭吭声却又戛然而止。正娃眼睛倏地一亮，身体前倾，几乎要站了起来。正娃看到，就在警车的前方，正黑压压地围聚着一大群人。人群在雾色的掩护下，时隐时现，正朝着封姑亭方向移动。
翠英，快看，快看！来人了，村上来人了！正娃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了起来。
警车关闭了引擎。同时，一只大手封住了正娃的嘴。
果然是王家洼来人了。
那天下午，友全伯一直关注着警察们的动向。他给王家洼没有外出的婆姨汉子发出警告，一旦正娃跟翠英有啥闪失，大家能搭的手一定要搭，能帮的忙一定要帮。友全伯说，正娃家境穷，三个光葫芦没一个办得起婆娘，老大好不容易有了婆姨，可又要让人家弄走哩；他说正娃一家的后脑勺上都长着封姑沟人才有的那块骨头，正娃家世世代代都是咱王家的人，正娃和咱都是一个先人；他说咱王家洼穷人一定要互相团结，互相帮忙，共同构建和谐村庄！
友全伯推断，警察们在骡马大会扑了空，一定还会再次返回王家洼。友全伯想好了对付警察的话，就在家里耐心等待。可日偏西了，天降雾了，却还不见警察们的踪影。友全伯松了一口气，可还是在暗自思量——不可以掉以轻心。因为，一早出去放羊的正娃和翠英，天将黑了还没消息；一早差去通风报信的宽志婆姨，也到现在没有音信。友全伯神情严肃，忙出忙进，指手画脚，布置预案。友全伯就像一名战前的指挥官，他让正娃妈做好后勤保障，他让友井大组织有生力量，他让一个后生出门打探消息，又让另一个后生上了二道梁。友全伯幽默地告诫大家，从现在开始，翠英出现在什么地方，王家洼人就要留神什么地方，除非风平浪静之后，翠英回到了正娃的炕上。
打发去二道梁的后生刚要走，宽志婆姨却跌跌撞撞地回来了。宽志婆姨响亮地喘着粗气，谁也不理，却功臣一般走到了友全伯的身旁。
大呀，快，警车！宽志婆姨一手撩着额边的刘海，一手指着二道梁的方向。
宽志婆姨说，大呀，我本来晌午就要上二道梁的，你的话我可从来没敢违抗。可我想着正娃本来放羊回家就晚，我就先去了宽志的炼油厂。我向宽志要了钱，本来还说要留下吃饭，可我心里搁着事儿，就先往二道梁上赶。
停停停！你说，到底是什么警车？面对宽志婆姨的啰嗦，友全伯眉毛竖了起来，却不便发作。
那四川婆娘假惺惺留着我，可我人穷志不穷，我说我家里还有许多活要做。我急急忙忙往回走，我跌死绊活上了坡。可是大呀，我还没走到二道梁，不等见上正娃和翠英，却先看见了一辆警车，呜呜地从坡上开过！
友全伯撇开了宽志婆姨，已经冲到了正娃家的大门前。友全伯长臂作旗，喊声如鼓，快，都跟我上二道梁！
友全伯组织了王家洼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群众集会。这次集会的具体人数已无法统计，但让我感到震惊的是，我友道叔一家竟也是全员出动。我爷我奶不顾友道叔的下肢瘫痪，不顾自身的老迈羸弱，还用轮椅推了友道叔，也活跃在集会的人群中。
封姑亭下，七名警察和我王家洼的百名群众遭遇在了一起。
人的心理素质真是有着天壤之别。那天，面对荷锄把镰提棍握棒的百名群众，七名警察竟毫不紧张。相反，王家洼人却似乎怯场了。他们远远站着目不转睛，却没有人再肯向前走出第一步。
队伍前方站着我友全伯，友全伯身后是宽志婆姨；队伍前方坐着我友道叔，友道叔身后是我爷和我奶；队伍前方还有几个不知深浅的后生，后生们围着正娃妈，正娃妈怀里抱着抽泣的虎子。六个省城警察和一个封姑沟警察就站在王家洼人的对面。
气氛在一瞬间凝滞。时间在一瞬间停滞。虎子的哭声很响亮，如同一只啼夜的山鸟。
友全伯脸绷得很紧，腰挺得很直，眼角的皱纹轻轻抖着，似乎在微笑，却是笑出了轻蔑和挑衅。友全伯不像是一个遵纪守法的村主任了，倒像是一个拦道劫财的土匪头。友全伯的微笑先让封姑沟警察感到了不安——当着省城警察的面，他的不安更像是耻辱的表现。封姑沟警察首先就打破了沉寂：
王友全！你就算是一个好村长，却并不是一个好公民！截至目前，你至少涉嫌两个罪名，一个是妨害执行公务，另一个就是包庇！
对于封姑沟警察，友全伯完全可以做到针锋相对。友全伯说，我不知道啥叫罪，我却知道啥叫孽哩！满世界的杀人越货男盗女娼你们不给劲，穷汉家讨个婆姨却又跟着过不去，这是不是和谐社会，叫不叫以人为本？
封姑沟警察正要反驳，身旁的孟队长却止住了他。孟队长开口带笑，笑得很谦虚，很文气，却在随意里带着坚决，在尊敬中藏着敌意。孟队长讲着普通话，这让友全伯多少还是丧失了些底气：
王主任，你这话讲得可不对，婚姻自由谁也是无权干涉的。作为警察，咱也经常扶贫，我相信有部分扶贫资金是帮了穷人娶媳妇的。可话说回来，这苗翠英是王正娃合法娶回的媳妇吗？苗翠英给你们做了媳妇，她的父母却还蒙在鼓里。我看，这也不能算作和谐，不能算作人本吧！事实上，我们不仅要解救走苗翠英，她的孩子还在哺乳期，我们也必须一并带走！
友全伯张口结舌，正娃妈却已受了惊。正娃妈身瘫了，手抖了，整个人化了一般软到地上，竟闭过了气。虎子跌坐在他奶身上，哭声更加嘹亮。
警察们警觉了。警察们判断出虎子和翠英的关系。省城的蒋刑警和孙刑警，还有我们封姑沟的警察，一个箭步跨了出去，一下子把虎子围了起来。
不要动娃！友全伯的吼声跟惊雷一样，炸响在警察和虎子之间。在这雷声炸起的一瞬，封姑沟警察被友全伯推得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
友全伯发力的双手停在了半空。警察们和村民们看着这双停在半空的手，全都愣住了。
友全伯明白自己的失手可能已经闯了祸，却抢在所有人之前反应过来。
要还是王家洼的人，就都动起来！友全伯声音颤抖，却不失坚决。
雾已散尽，夜色渐浓，封姑亭下，喊声汹涌。
一声枪响。
又有一声枪响。
枪声永远是尖锐的，呼啸的，有渗透力的，压倒一切的。枪声总能贯穿于长空而回落于人心。封姑亭受到了枪声的震撼，似乎也大惊失色，抖抖索索。枪响之后，封姑亭下万籁俱寂，只剩下了虎子的啼哭声。
孟队长在关键时刻鸣枪示警。
把这领头闹事的带走！孟队长命令道。
蒋刑警和孙刑警走上前去，给友全伯戴上了手铐。友全伯并不怯，反而举起了铐着的双手，一下一下整理着自己花白的背头。更多的王家洼人却怯场了，有人开始往村里溜，婆姨唤着男人，男人喊着婆姨。宽志婆姨虽然也是怯，却并不走，还翻着眼睛瞪那些要走的人。
把苗翠英的儿子也带走！孟队长又命令。
等一下！
翠英从警车上跳了出来，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孟队长的面前。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会成了这个样子！翠英嘴里唠叨着，又匍匐到了虎子跟前。翠英抱起虎子亲了又亲，转来转去，像个惊慌失措找不见窝的母猴。
翠英再次转到孟队长跟前，面带愁容，泪水涟涟，我不知道会成了这个样子！你们把我带走，把娃就留在王家洼吧！我是让拐卖来的，可这娃却算是王家洼的人呢！翠英说着说着泣不成声，便把娃抱给了身旁的正娃。警察们看着翠英，有的诧异了，有的气愤了。
警察们看得很清楚，我友道叔坐在轮椅中，自始至终并未吭声。可是这时候，在这事关孩子去留问题的关键时候，友道叔自然要出来说话的。友道叔的脸上早已绽开了菊花，他转动着轮椅就到了孟队长的跟前：
今天让各位警官受难场了，我谨代表王家洼人向同志们赔个不是。不过，这翠英跟正娃毕竟共同生活一年多了，多少也会有些感情。翠英今天能说把娃留下，保不住两个人明天还咋发展哩。
友道叔话没说完，孟队长已听不进去。孟队长目光如炬，他扫了一遍王家洼村民，又看了眼友全伯，看了眼翠英，再把目光定在友道叔脸上。
上车！孟队长皱着眉头对警察们说。
把苗翠英带上！把那什么村长也带走！孟队长补充说。
警车启动了，封姑沟警察却好像还有事。封姑沟警察的嘴凑到了友道叔的耳边，友道叔脸上的菊花就不见了。封姑沟警察说，王老师，今天在骡马大会我遇见了师母，竟和这买主的兄弟一起看戏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