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李金枝保证过了,暑假回家,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见友道叔,然后向他讲明李金枝一家的愿望。然而快放假的时候,我们却得到消息,镇北县遭受了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雨,死若干人,伤若干人,失踪若干人,暴雨同时还造成房屋倒塌、交通中断等恶果。没几天,我妈也撵到乡上给我打来电话,她细数了洪水的诸多罪恶之后,还特别强调了两起倒塌事故,一就是封姑沟小学的校舍,二就是封姑亭。
我不知道天灾喜欢冲击贫困,还是祖先一开始就误选了自己的栖居地。我们封姑沟,乃至整个镇北县,虽已饱经沧桑,但还时常雪上加霜。但是人心也怪,比如像我,身处大都市,心却总记挂着封姑沟。
由于交通中断,暑假几乎过了一半,我才回到王家洼。刚一进村,我就看见村头废弃的官窑前贴着的一个告示。告示是写在一张红纸上的,一半已脱离了墙壁,看着就像一面无主的旗子。红纸被雨水洇过,上面的字迹却还依稀可辨。
这就是友道叔写给王家洼村民的募款告示。全文如下:
封姑亭重建向王家洼父老募款书
皇天后土,尧功舜德。先祖遗恩,可泣可歌。吾乃仓父,其性堪拙。但为生计,趋福避祸。兵乱之年,行旅走营,惟我百姓,免罹干戈;灾荒之年,赤土饿殍,惟我百姓,承天仁赦。春风化雨,厚恩养德,因此圣物,一方被泽:盗无其路,奸无其所;风调雨顺,物葆粮多。生焉息焉,日出日落;喜也悲也,击鼓长歌。
张弓有度,强弩有末。今之古亭,岁月蹉跎。沙尘侵之,已见斑驳;洪水袭之,风雨摇落。奸邪妄佞,如滚石之临危坡;忠孝仁悌,似重舟之逆长河。悲哉斯亭,驽驾钝车;哀乎吾民,困鲋涸辙。呜呼,心须存敬神明礼之意,天可鉴好生垂怜之德。我辈同俦,当尽一丝一米一钱一物之力,重立神亭,修贤远恶,光祖荫后,万代堪模。
夫此亭长驻,逆惑之风,复奈我何?
我最初以为,友道叔采用这样的文体和文风向王家洼人募款,似乎是迂腐,也似乎是在取宠。王家洼老老少少大半都是文盲,识得字的,也绝到不了释文断字的程度。况且这是募款,何须动用这样的笔墨?我读着读着,鼻子里竟哼出了声。
待我知道了封姑亭修建中的许多故事,我又拿出从官窑上揭下来的《募款文》重读,字里行间,我却又读出了一种精神,一种虔诚,一种悲天悯人的、城里人常常提起的人文关怀,我感动涕零。我知道了文字并不总是用来读的。友道叔的文字王家洼人读不懂,可这一个个字却像是一块块基石,密密地铺在王家洼人的心底,让每一个王家洼人在痛苦中感受着沉重,又在沉重里获取着力量。
那天,天落着细雨,我爷我奶用轮椅推着友道叔,来到村头的官窑前。友道叔吃力地把告示贴到墙上,身后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已围了一圈。王家洼人眼睛红着,有的在看告示,有的在看友道叔。友道叔的眼睛也红着,脸上却隐隐地现出了菊花瓣。
是要重建封姑亭吗?
是王老师你来领头吗?
友道叔不断地点着头,微笑着,好像自己已不再是教师王友道,却是村长王友全。
那天,正娃第一个站出来捐款。正娃张嘴想说话,眼泪却抢先流了出来。正娃一手抱着虎子,一手捏着些零钱,他把虎子搂紧在怀里,拿钱的手就可以更随意地表现。正娃指着友道叔面前的一块木板,骄傲地问,大呀,钱就放这里吗?
正娃的做派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有人开始鼓掌,有人开始叫好,有人大步跑回家取钱,有人抬起手臂已在怀里面掏。也有一家人意见不一致的,经过了一番轻声的争吵,最终也统一了意见,取出了腰包。王家洼人忽然变得慷慨起来,面对寄予了厚望的封姑亭,谁也不再节俭,谁也不敢吝啬,这多少有些像城里人的花钱买官。
友道叔的面前码起了一座小山。友道叔的脸上盛开着坚定的菊花,心里已矗立起了封姑亭的曲线。这时候,宽志婆姨喘着粗气跑了过来,还有我哩!还有我哩!
宽志婆姨一手一张捏来二百元的纸币。宽志婆姨并不把钱放到木板上,却逐一地递给了友道叔,每递一张嘴里还解释一次,这是我大的,这是我的!宽志婆姨捐出的钱数额虽大,可有后生却嫌她的动作不够大方,就躲在人群里面调侃,幸亏没有宽志的,要不然,你还要长出三只手的!
人们都笑。
友道叔也笑,回去跟友全哥说一声,有咱王家洼人在,封姑亭是倒不了的!
对着哩!人们的笑声变成了欢呼。
欢呼声却戛然而止,因为草琴忽然出现在人们的面前。草琴一只手攥着个钱卷儿,另一只手不断擦着脸上的雨水。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有人还在大睁两眼,草琴已弯下了腰,摊平了钱,并把钱放到木板的一角,压上了一粒石子。这是咱家的!草琴说,却并不看友道叔。
人们看得清楚,石子下压住的,也是两张一百块钱。
雨忽然大了起来,落到树上,房上,地上,人们的雨具上,已经有了刷刷的声响。王家洼人沉默地站着,就像一堵厚重的墙壁。草琴忽又想起梦里那个白衣白裤的女人,她就想早早离开捐款现场。草琴就扭头,就转身,可她正好面对了前来捐缴善款的王家洼人。草琴试图微笑一下面对大家,她想着在她的笑容绽开之际,人群中也会有一声喝彩,一串掌声,或者至少,人群不要再这样沉默。
可草琴终于没笑出来。此刻,我王家洼一百多人就像一百多尊罗汉,他们或嗔或怒,或惊或怨,动作表情全然凝固。罗汉们手持法器,张口决眦,只待一声天命,就可取去她的灵魂。
草琴疾步走出了人群。
草琴并不甘心就这样离开。她边走边回头,她想在友道叔的脸上发现那朵菊花。可是,友道叔端坐在轮椅上,面无表情,就像一个打坐的老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