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道叔派人在内蒙买了上好的木材,在清涧拉了上好的石料,雇了镇北县一流的古建匠人做活,请了白云山道深的住持做法。王家洼人想象着,不久以后,一个全新的封姑亭将在北山之巅再次绽放她的笑容。清晨,封姑亭映着朝阳,还是一个气冲牛斗热血奔腾的后生;夜晚,封姑亭披着月色,又是一个经天纬地绸缪风雨的智者。
可淫雨霏霏,雨天总不见过去。而就在封姑亭封顶的那天,友道叔还中了雨气,竟发起烧来。
我完全可以猜测出封姑亭封顶那天的场面:天上落着小雨,天地一片模糊。风雨之中,北山上下尽是我王家洼人。因为是封顶,号子或山歌肯定是要很响地唱起,可能是《上山调》,也可能不是。山梁上处处贴着或压着红色或黄色的符,一个老僧端坐在封姑亭下,煞有介事地念着经。本来兴许会有蹩鼓凑兴,但我想因了友全伯的隐遁,这一项怕是会取消的。待到歌声歇落经声激昂起来,漫山遍野就回荡起了鞭炮的声音。雨中的鞭炮声很沉闷,但王家洼人的欢呼声一定很清脆。封姑亭落成最重要的一道工序,就是在这沉闷的鞭炮声和清脆的欢呼声中开始的。有了鞭炮和呼声,连雨都会是热的。
可我无法猜出,就在王家洼人热火朝天重立神亭的关键时刻,我友道叔却昏倒在封姑亭下,昏倒在他的轮椅中。
友道叔被抬回家,平平地躺在了炕上。友道叔紧闭双眼,汗珠从他的额头上、颧骨上、鼻梁上渗出来,停不住,又汇聚在了他的眼窝里。友道叔的皮肤如同裱纸一样蜡黄,脸上已没了菊花,纵横的皱纹却像一把干草,杂乱地堆砌着。
友道叔身旁围满了人。男人们发着呆,却在眼中现出更多的谨慎和尊重。婆姨们年纪轻的背过身擦泪,上了年纪的,则借了自身的世故和病人的不知,有的久久揉搓着友道叔的烫手,有的来回抚摸着友道叔的细腿。
王家洼静悄悄的。王家洼所有的声音都装进了友道叔家的院墙,友道叔家就嘈杂成了骡马大会。嘈杂声中,有一样声音惊乍着来回在问,友道都成了这个样子,却怎么不见草琴了?
草琴却是一早就去了县城的。
草琴是要找浩志哩。草琴一直想把浩志叫回来,可不知为啥,她却总是缺乏信心。草琴想见浩志又怕见浩志,可今天封姑亭封顶哩,她要让浩志亲眼看到,友道叔身在轮椅,心系黎民,不仅可以教书育人,甚至可以统领三军。她还想让浩志知道,友道叔为了封姑亭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她也是每天穿梭于家里和工地之间,送衣送饭。新的封姑亭是个什么样子草琴并不在意,可这封姑亭凝聚了一家人的心血,浩志一定会引以为荣。
浩志随了宽志又去了何方,草琴毫无线索,她就先去了县城,来到原先的炼油厂。炼油厂早已停工,几个工人在打牌,几个工人在聊天,另有几个工人抬着机器,脚步匆忙。草琴先走到了忙的工人身边:
打问一下,原来的厂长王宽志,现在搬到了啥地方?
死了!一个工人冷冷地说。另一个工人吃吃地笑着,赞同着同伴的回答。
草琴猜出这对工人对宽志有意见,就转身来到打牌工人的跟前:
打问一下,我儿跟王宽志走了,现在家里有事,我不知道到啥地方找娃哩?
打牌工人撂下了手里的扑克牌,叹息着回答,王宽志吗?人家把这烂厂卖给国家,自然是卷了钱跑了。县上接了这摊子,就把我们二十多个工人从其他单位分流过来。说是分流,实际上是让我们下岗哩。现在取缔土法炼油,生产停了,原单位也回不去了,工人没法,只好卖机器了……
草琴听不大懂打牌工人的话,就又去找闲聊的工人打问。闲聊工人有了新的话题,就幸灾乐祸地回答她:
听说王老板又在搞加油站的开发。我给你说,你顺着新建的中镇高速公路往前走,见到加油站就去问,肯定能找到王老板。要快,要是晚了,王老板也许会把你娃卖掉了!
闲聊工人说着说着,觉得自己的话并不好笑,就叹息着替忙的工人装车去了。
草琴开始哭。草琴浑身软了下来,干脆就坐到雨地上哭。雨水和着草琴的眼泪,混合着地面上原油的残渍,泛着夺目的光晕。
草琴又回到王家洼,王家洼的寂静让人联想到死亡;草琴再走到家门口,院子里却出人意料,一片喧嚷。草琴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身体僵硬得像一只木偶,却被引线牵着,不顾一切往门里冲,磕磕绊绊,跌跌撞撞。
草琴径直跑进了灶房。看到友道叔四肢摊开平展展地躺在炕上,一股悲情瞬间占据了她的胸膛,我亲亲的浩娃他大呀!草琴打开嗓子,嚎出了花腔。
我奶一直沉浸在悲伤之中。草琴高亢的哭声脱离了群众,我奶就觉得很反感,很矫情。我奶放弃了自己的抽泣,却一下一下推着友道叔,友道呀,你眼睛也睁一睁,你还没咋样,就有人在为你大放悲声!我奶打了先锋,婆姨们内心也不再平静,内向者头调到一边开始抹泪,好事者作出劝说的样子,却是在埋怨草琴的不沾家,埋怨她的太冲动。
草琴咬着嘴唇低着头。草琴忽然恨起了王家洼,恨起了封姑亭。是封姑亭把友道叔逼到了风头浪尖,是封姑亭让一个病人变成个老枪杆,又是封姑亭把友道叔架到了天上的宫殿,而把她草琴拴进了地上的羊圈。
看病,看病!我去请谢大夫看病!草琴折身就往门外跑,身后一个婆姨却止住了她。婆姨说,现在才想起来,已经去人请了!
草琴又看到友道叔脸上的汗,就拿了毛巾,在水桶里摆湿之后再扭干。草琴举起毛巾时,另一个婆姨已抢先一步,解下自己的围腰,抹干了友道叔的脸。
草琴蹲进灶下去烧水。草琴心里急,火就架得旺,水很快就开了。草琴把所有的碗都拿出来,码在案板上,倒满了水,招呼满屋满院子的人来喝。然而并没有人过来喝水。直到谢大夫来了,这些碗还满满地盛着水,古董一样摆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