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终究是跟三娃跑了的。
在我爷扯过草琴的头发,将她拖出院门摔在地上责令她滚的时候,草琴果然拾起身,向封姑亭方向滚一般地跑了。草琴心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想,什么也想不出,她甚至觉不到了恐惧和羞耻。草琴就像一只啃了青苗的羊,受了人的吆喝,只知道跑开了事。
封姑亭却收进了她的眼帘。太阳已上了坡顶,天边的云又在燃烧,封姑亭就更像一尊神,早早地立在坡上等着草琴。草琴感觉到有一种冰凉的东西正往自己心灵的空白处拥挤进来,渗透进来,草琴就浑身发冷,缩作一团,她再也挪不动步子了。草琴一直等待着的恐惧与羞耻,这会儿才姗姗来迟,山一样地压住了她。
草琴支撑不住了,就蹲下身来,却发现仅仅蹲下还是不能负荷起那种山一样的压力。草琴直想牢牢地抱住什么东西,哪怕心里获得一点点踏实的感觉,她都可以放声地大哭一场。可是,除了远处坡上的封姑亭和葱茏茂密的包谷林之外,草琴什么也看不到。
九月的包谷原本是要黄了的,可经过一个多月淫雨的浸润,这草本的植物似乎尝到了生命的甜头,还依然执著地勃发着生机,封姑亭就包围在了一片绿色的海洋中。风从坡上下来,这海洋就兴了波浪,起伏着,汹涌着。草琴眼前就黑了,身子也跟着那波浪在晃。草琴踉跄地跑进了包谷林,重重地扑倒在地上。几杆包谷痛苦地吱呀着,窝在了草琴的身下。
手插进了土里,脸埋进了泥里,草琴发现自己还是哭不出声来,甚至,就连眼泪她都流不出。褐色的血光不停地从草琴眼前划过,那喷吐而出的污血仿佛是被人铲起的一锨锨黑土,正让一只不堪重负的老车去费力地承载。
我的罪是够了,是该死了。王友道死了我也该死了——我俩还真是夫妻哩!草琴心中的羞耻和恐惧渐渐弥散,变成一种混沌无名的绝望,让她对生与死麻木起来,对前生来世无谓起来。
死就死在封姑亭吧。就让我的魂儿顶了封姑亭下那个造孽的女人吧!草琴想着从前做过的那场梦,就感觉那白衣白裤的女人又在前方向她挥手。
一串穿林打叶的声响远远地过来,却不是风。风会无视草琴的存在一扫而过,而这声音却停在了草琴的身边。
一件重物落到草琴身旁。草琴睁开眼睛,一个后生像拦腰塌下的一堵墙,重重地跪倒在她的眼前。
后生是三娃。三娃浑身湿漉漉的,显然是遭了一夜的露水。三娃样子疲惫,一跪下去就缩成了一团,而喉结却在他脖颈中间暴突起来,上来下去很是活跃。三娃浑身打着战,连嘴唇都在抖。三娃伸出双手左右看了,似乎要在手上发现什么,那双手伸了出去就收不回了。
草琴拾起身,抡起胳膊就朝三娃砸了下去。草琴如同疯了一般,拳头打在三娃的头上脸上和肩上,也打到跟前的几株包谷秆上,包谷叶子就一片片地剥脱,只剩下了几条光杆杆。草琴胳膊抡累了又伏到了地上,眼泪出来了哭声也跟了出来:
我这是作的啥孽呀,活不成咋也死不成了!
三娃低着头,受着打,草琴哭声一起,他却慌忙跪过来要捂草琴的嘴,草琴姐,哭不得的!
有啥哭不得的,我就让王家洼人听哩,好过来把我往死打,我不想活倒的确也是该死的呀!
草琴哭着,声音却还是低了下来。看清了三娃疲惫的脸庞正被恐惧扭曲着,草琴的心劲竟就有了一些松动。
草琴姐,我惹下乱子了?
三娃的头已埋进了草琴的怀里。三娃的声音在抖,身体也在抖。怀里窝着一个颤抖的生命唤醒了自己的母性,草琴冰凉的心房里就有什么东西在蠕动,柔柔的,暖暖的,像黑屋子里把过了一盏灯。
草琴姐,看来我果真是惹下乱子了!我给你的药不是药,是三步倒;我也没去县上找啥老中医,我是去了骡马会买了老鼠药!我到了骡马会我就后悔,可我还是买了药;我拿了药就上了封姑亭,我知道你会来取药的。你喜眉笑眼上了坡,我又后悔,我还害怕,我想让你扔了那药可就不想说出口;从你下山我就开始害怕,一直到现在——我就知道我惹下乱子了!
三娃爽快地交代着,像个经不住政策攻心的贼娃子。
我越害怕竟越高兴,越高兴却越害怕。我知道友道大死定了。我就收拾了行李,拿了三弦,我夜半三经上了封姑亭等你。友道大死了你在王家洼就呆不成了,你就能跟我跑了。我只想杀了友道大,却没想不能是你来杀。草琴姐你就狠狠打我吧!
三娃从草琴怀里滚到了地上。三娃浑身颤抖还是认真地跪下。三娃头伏得很低屁股却高高地耸起,像古戏里的某个待斩的罪臣。
我在封姑亭等了一夜。我想着你抱着羊羔子来亲我的嘴,想着我给你把一车车包谷拉回了家,想着我编的草人儿你看得眼热,想着这些我就不冷了也不怕了,觉着我把药买对了。天亮了,我听见村子有人喊,我就知道友道大死了,可我一下子想起草琴姐你也要遭罪了,我就赶紧往坡下跑,我就见你失了人形,死了一样倒在地里。草琴姐,我不挡你了你就哭出声来吧!
草琴果然嘤嘤地哭出了声,声音不大,却让三娃轻松了许多。
我见到你才真的害怕了。你还记得翠英走了那天的枪声吗?我从坡上往下跑,耳朵根子就有那枪声,一直到现在还在响。我害怕了草琴姐,我惹下人命了,我后脑坡上总觉着有啥冷冰冰地顶着,乒乒乱响……
三娃的呼吸果然紧促起来,似乎暗地里真有一把枪冰冷地逼来,向他索命。三娃拖着哭腔,又扑倒了身子,将草琴牢牢抱住。
草琴姐,我今辈子有了你也就够了。你要活人哩我知道,我可不能害了你。草琴姐,我再好好亲一下你,一辈子就再亲这一次好不好?然后我就去封姑沟派出所,我给人家警察说是我买的药,是我骗了你才给友道大下的毒,我想长期霸占你才出此下策,就让我的头来抵友道大的命!
三娃青紫的嘴唇抵住了草琴的脸。三娃的吻相投入而细腻,像个吃着奶的羊羔子。三娃每吐出一个字,草琴心里就像揭去了一块石头,当心头所有的石头相继卸去,三娃干厚的口唇在她脸上滑过的时候,一种柔暖光亮的感觉已在草琴的胸膛里膨胀起来,澎湃起来,涌进她的血管,冲进她的肺腑,带给她快意的震颤和放纵的阵痛。草琴又丢不下三娃了。草琴伸出两只泥手,猛地抱住三娃的头,却是一阵狂吻。终于地,一溜哭声从草琴嘴里缓缓流出,像久憋自溢的一闸洪水。
那个下午,草琴跟着三娃逃离了王家洼,又逃出了封姑沟。在坐上了去省城的班车,又离开镇北县很远的时候,草琴把一对新编的草人重新拴在三娃的琴头上。三娃说,这对情人儿是他采了新鲜的毛儿草,花了一夜时间编出来的。新的生活就应该这样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