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跟三娃在陈家寨村度过了他们的第一个良宵。
第二天早晨,鸟叫声把草琴吵醒了。草琴叫起三娃,两人洗漱完毕,换了干净的衣裳,决定出门给朱红打电话。推开门,天色还早。草琴发现,那鸟原来是老陈养在笼里的一只山雀,因为赶早的房客们出出进进,鸟就受了惊扰,响亮地鸣叫起来。
三娃已能自如地打电话了。老陈家隔壁有一个小卖部,那儿就有一部公用电话。三娃拿起电话,直接拨了朱红的手机。
朱红显然还没睡醒,拿起电话,打着哈欠,半天不应声。三娃给草琴吐了下舌头,就讪笑着开口了:
喂,朱经理吗?我是王成。
三娃已不敢对朱红直呼其名。一听是三娃,朱红就有些愠怒,瞌睡却是没了:
这么早吃饱了撑的打什么电话,一点规矩都没有!
三娃脸上堆起的讪笑一下子化掉了,就不知道该怎样接朱红的话。等了半天,朱红并没有挂断的意思,三娃又堆起了笑脸赶紧说:
哎呀,不知道你还睡着哩。那我先压了,等会儿再给你打!
朱红似乎笑了一声,止住了三娃:
算了,反正也没瞌睡了。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三娃受宠若惊,却不忘看一眼草琴,草琴就跟他一起惊喜。
我现在住在陈家寨,我就在陈家寨村给你打电话哩。陈家寨就在西城区——
三娃想着陈家寨是农村,朱红不一定知道,就要告诉朱红方位。朱红却打断了他,好了好了,你带着琴在村口等我,我过来接你!
陈家寨村杂乱晦暗,唯一光亮明快的地方,就是沿街竖起的那座红色大理石门楼了。三娃跟草琴来到村口时,门楼上“陈家寨”三个金字正招摇地反射着阳光,分外夺目。门楼下站着蹲着或坐着一堆堆等着卖工的男女,他们商量过一般穿着黑褐的衣服,却是操着不同的口音,叽叽喳喳着,像落在城市里的一群老鸹。
朱红跟三娃通话时,反复地强调着三娃的三弦琴,这让三娃很是纳闷,便费了心思去琢磨。他不知道朱红到底需要他干什么,需要他的琴干什么,但他能肯定地认为,朱红从头到尾绝对没有把他当作一个普通的卖工者,让他去干什么粗笨的活。三娃一遍遍地读着朱红的名片,暗暗将自己同朱红的浪子夜总会联系了起来。
所谓的夜总会,在镇北县也是有几家的,规模没有省城的大,但三娃却知道,那是一种在操琴鼓瑟轻歌曼舞的环境下,轻松消磨客人时间、精力与腰包的文明的营生。当年在镇北县的快餐店里,那个不知不觉启蒙了三娃性意识的油贩子杨天才,吃了拉面之后,就常常带着他的女人去这样的夜总会。杨天才也曾半开玩笑地叫过三娃一起去,三娃嘴上拒绝了,却已在心中倾慕起杨天才,向往着夜总会了。
三娃想,莫非朱红是让自己去夜总会弹三弦?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又立即被他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三弦琴是什么,夜总会又是什么?它们一个代表镇北,一个代表省城;一个好比狗肉,一个好比盛宴;一个是山狐野狼,一个又是大雅之堂,这怎么可以比较?三娃自信可以把三弦奏得天惊石破山呼海啸,却无法想象把这样一个长不盈三尺、重不足三斤的三弦琴搬到夜总会的舞台上。后来戴着手铐接受审讯时,三娃说他天生就是一个弹琴的料,只是从来就没有真正拥有过一个舞台。有民警问他,封姑沟山梁上的草坡不就是你的舞台吗,三娃说那儿没有听众。那民警笑了,就说,那高草琴不是你的听众吗,三娃不回答,只是跟着苦笑。三娃说他绝不敢想朱红会让他去浪子夜总会弹三弦,可他脑子里有了夜总会就再也挥之不去了。站在陈家寨村宏伟的门楼下,三娃面前仿佛已经有了五彩的灯光在闪烁,美妙的琴声在奏响,还有无数的手掌在空中挥舞着。三娃心里暗示自己这一切都不可能,可还是不由自主信马由缰地去想象。三娃说他当时的感觉很复杂,好像在胆怯,又好像很自信,好像在后悔,还好像很冲动,所有这些拧成一股不可抵挡的情绪让他激动着,他有些不能自持,便像许多卖工者一样,就着陈家寨村的大理石门楼蹲了下去。
一辆雪白的轿车缓缓地停靠在陈家寨村前的道沿旁,悄无声息,如一只乖巧的兔子。任凭三娃想象,他绝猜不出这样精致柔巧的小轿车会是专程来接自己的。三娃想起曾经见过的宽志的那辆黑色的轿车,也跟这辆白车样子相仿,他就想着这白车的主人大抵也是个留着寸头,西装革履,连笑的时候都在想事的成功男人。
然而轿车停了一会儿,前窗玻璃轻缓地落下,三娃这才发现,轿车里坐着的却是一个女人。女人很瘦,戴着一副墨镜,那镜片也像她的脸一样纤小细瘦,却用了很粗的镜腿托着,架在耳朵上。女人黄色的长发瀑布一样挂在脑后,脖子就显得更细了。那脖子上的金项链被主人的发色夺去了些光泽,虽是很粗,却并不耀眼。
三娃估计这女人是朱红,却不敢认,心也早已跳了起来。女人摘下墨镜,将手伸出窗外又往回钩了一下。
你!女人说。
三娃不敢相信女人是在叫他,四下看时,却扫见车窗内卸掉墨镜的那张脸十分熟悉,他就本能地冲着女人笑,心跳得更厉害了。
背三弦的,叫你呢——对了,王成,叫你呢!
女人还真是朱红。三娃忘了自己是怎样跑到轿车跟前的。三娃语无伦次,手足无措,叫了声朱红觉得不妥又改叫朱经理。三娃说自己就是王成又马上意识到这话的多余。他说朱经理你头发原是那样现在又是这样我差点认不出你了。最后,三娃还强调自己是带着三弦来的,并把琴从背上取下,铿锵地拨出了两个音符。三娃滔滔不绝手舞足蹈,无意中瞥见朱红胸前紧绷着的两只乳房,就猛地想起曾经在镇北县人民广场与这女人的零距离接触,以及当时自己所表现的那种自信与无畏。三娃像吃了定心丸一般不再紧张了。
朱红并没有在听三娃说话,却一直盯着三娃的身后。三娃随了朱红的目光,看见草琴也是满脸赔笑,紧挨着他后面站着。
这个女人是谁?朱红问。
三娃语塞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三娃对朱红可能提到的许多问题都已经做了准备,唯独没想过该怎样回答“草琴是谁”。草琴见三娃支吾着,赶紧接了话,我是他姐,我叫草琴!
封姑沟口音跟普通话放到一起俗雅分明反差很大,草琴说着脸就红了,她看三娃,三娃也红着脸,却在看朱红。
朱红似乎对草琴没有兴趣,依然矜持着口气,我今天先带你去夜总会试琴,好的话你就可以上班了。不过,你姐就不用去了!
我不去,我是不去的!
草琴赶紧摆手,却仍是笑着,似乎表态迟了将会连累三娃。
草琴不去,这让三娃多少觉得有些遗憾,甚至少了一些底气,可夜总会毕竟是个令人神往的地方。因此,当朱红打开车门时,三娃就不敢犹豫,猫了腰赶紧钻了进去。车已经起了步,三娃才想起该给草琴说一声。三娃没坐过这兔子般的轿车,当然也不会摇这帷幕一样的车窗,他就将车门打开一个缝冲着草琴喊:
草琴姐,我先去看看是啥营生!
草琴挥着手,咧开嘴快乐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