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夜总会就在西城区的圣德路。它左边是个洗澡的,叫做爱丽舍浴宫;右边是个洗脚的,叫做鼎立护足城;对面是另一家夜总会,名字仅四字,听起来张扬大胆却又十分古怪,叫做夸父逐日。
省城是十朝古都,因此,乍听圣德路三个字,外乡人总以为这里青砖碧瓦,翰墨飘香,可实际上,这条古巷早已变成娱乐休闲一条街了。街面上白天倒还显得朴素,甚至还有些清冷。夜幕降临,一切可就变了样。十里长街,数十家门面,一到晚上都大开了门,然后就有各色的耀眼的灯光从门里从墙上从空中从地下四周里射出来,水一样灌满了整个圣德路;各家门口也早有了服务小姐,个个披红裹绿,莺声鹤体,笔直站着。混了色的灯光在她们脸上来回闪烁,她们的笑容也在跟着闪烁。
我自认为是文化人,奢华消费同正统文化嫁接了,我便觉得是荒谬,是倒退,是市侩的点金术和政客的贴金术。因此,不管跟李金枝还是跟别人,每次上街我都很厌恶去圣德路。可是,在我实习期间,我竟两次来到圣德路,去的还是同一个地方——浪子夜总会。一次是带着草琴来找舅舅,一次是随了西城分局民警前来取证。
三娃随朱红来到了浪子夜总会。朱红车一停,夜总会迅速跑出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睡眼蒙眬地给朱红开了车门。后生再要给三娃开门时,三娃已从车上下来了。
朱红径直进了门,并不理会身后的三娃。三娃也不在意,甚至他还乐意接受这样的轻慢。朱红细细的鞋跟轻巧地踏在地毯上,发出很闷却很有节奏的声响,给了三娃欣快鲜明的暗示和鼓舞。于是,朱红转身上楼时,三娃就也随了朱红的节奏,蹑手蹑脚跟了上去。
楼上是一个大厅,空间很大,却光线昏暗。厅中央盘起一块T形平台,台子三面伸展,平整光亮,拐角处摆着几样乐器。大厅里靠着墙是一圈包厢,包厢与台子之间满是桌椅,桌椅杂乱无序,让三娃想起封姑沟红白事之后的席面。
朱红按了开关,就有炫目的灯光从头顶上射了下来。三娃四周再看,那桌椅平台乐器灯头配着周围典雅精巧的装饰,却是相得益彰,熠熠生辉,一派尊贵傲慢的样子。三娃捏紧了手中的三弦,不敢再想封姑沟的席面,却觉得虽与朱红有过一面之交,还是不能缩短两人二次见面之后的距离。
坐!朱红说。
三娃坐下。朱红拉过一张椅子坐在三娃的对面。三娃不敢再看朱红,他怕自己一抬头,又会看见朱红瘦弱的身材上那对拽倒人的奶子,他就按捺了杂念抚弄三弦,一心等着朱红发问。
紧张啥呢,我们不是都见过一面了吗?
三娃越发不敢抬头了。朱红把椅子往前拉了拉,做出熟人的样子看三娃。她的胳膊拄在桌子上,手掌就优雅地摊开了,又伸展出去,像摆在桌面上的一枝插花——三娃低垂的头最终就被朱红花瓣一样的指头支住了,慢慢地仰起来。
三娃把朱红的这个动作理解为“审查相貌”。三娃知道,在夜总会里上班也是讲究长相的。三娃当然自信于自己的长相,不管是在封姑沟,还是走出封姑沟面向世人,三娃都能持久保持自己容貌上的自信,因此,朱红轻佻傲慢的动作并没有触伤他的自尊,却让他获得了信心。三娃平着脸,顺着朱红的动作,慢慢地仰起头来。三娃头正肩宽,深眼棱鼻,看着朱红在微笑,他也羞涩着笑。可就在他的羞涩从眉眼间笑出来的瞬间,三娃看见朱红的眼睛里有异样的东西在闪动,他就赶紧去躲,却真的又看见朱红细长的脖颈下高耸的乳房和神秘的乳沟。三娃不再紧张却又觉得眩晕,手中的三弦就掉到了地上。好在这个时候,朱红收回了手站了起来。朱红笑着说,先试试琴吧!
神圣的时刻终于来临。三娃心中的胆怯自卑仰慕好奇以及一些非分杂念一下子全没了,有的只是信心十足的冲动和胜利在握的亢奋。
三娃弹了两个传统曲子。弹《青线线》调,朱红先是走到墙边,两手交在胸前,靠住墙仰着脸一副挑剔的样子;再弹《走关中》调时,朱红的手已放了下来,且坐到了三娃跟前,三娃就知道自己试琴成功了。
朱红果然微笑起来。朱红要过三娃的琴拿到眼前端详,似乎想要发现这样的一把土琴,和耳边萦绕的幽婉朴质的乐曲之间会有着怎样的因果玄机。
朱红不再说琴,又笑着问三娃,没听见过你唱歌,不知道歌唱得咋样?
可以,可以的!这是夜总会的应聘,不是街井市集的表演,三娃当然不敢谦虚。
三娃本想唱《四十里铺》,这歌城里人都熟悉,可朱红却制止了他。朱红说,我不知道你会唱多少这样的民歌,你选个市面上没有的歌唱给我听!
三娃更是来了精神。三娃说,我们那里净是这样的民歌,睁眼闭眼抬脚甩手闲了忙了哭着笑着都是歌,人人都会唱哩!三娃忽然想起草琴,就补充说,晌午你见到的我姐,唱得也好哩!
朱红两步走到了舞台上,在一堆乐器之间摸了一会儿,就有刺耳的声音从麦克风里传了出来。朱红拿起麦克风吹了一声,再喊三娃,王成,上台借着音响唱!
三娃在浪子夜总会所唱的第一首歌就是那支《望妹子》。实际上,当朱红让三娃自选歌曲时,三娃脑子里就已经响起这支信天游的旋律,并在三弦上调准了调子。三娃已自信地认为,在唱完这首歌之后,他将必然成为浪子夜总会的一名歌手。这支信天游词工境美,神远意旷,却是曲玄韵殊,不随俗调。人与三弦唱和之际,就似打开一幅古画。三娃曾在封姑沟把这歌唱得山摇云转,草木为泣,唱得草琴涕泪满面,如闻梵音。此刻,调了琴,清了嗓,站在高高的舞台上看着四周观众一样的桌椅,他当然会沾沾自喜胜券在握了。
铿锵的节奏,玄妙的韵律,细腻的音质,经了那组乌亮的机器混响共鸣放大之后,合成了一支颠簸张扬逼风夺雨的信天游,惊鸟一样绕在浪子夜总会的大厅里,盘桓冲撞,经久不歇。
三娃不敢相信这歌声是从自己喉咙里唱出的,也不敢相信这琴声是从自己三弦上弹出的,他的拇指从琴弦上拨出了最后一个音符之后,竟雕塑般呆立了许久,直到听见朱红由慢而快的掌声。
好!朱红说。
朱红当然录用了三娃。朱红说,她在镇北时看着三娃就是个人才,今天一试果然如此。
朱红并没有立即让三娃回家。朱红关了大厅所有的灯,却打开一间包厢里的壁灯,然后把三娃叫进包厢,与他面对面坐下了。朱红拍了拍手,一个后生走过来,弓了身问朱红,还是红酒吗?朱红轻轻颔首,却不看后生。当三娃面前亮晶晶地摆上一只高脚杯,并被缓缓地斟上半杯红酒时,三娃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些坐卧不宁。可三娃很快领会到,这样的情景和氛围是不允许流露过多的小家气和乡土气的,三娃就挺了挺身,似乎找到了些文雅高贵的感觉来。
朱红并不喝酒。朱红拆开一包口香糖,取出一块放到嘴里嚼开了。她嚼得没完没了,就像在嚼着一片塑料。三娃几次端起酒杯想和她碰,朱红都笑着拒绝了。三娃渐渐也就不再客气,便自斟自饮起来。
三娃想不到这色红味寡的酒竟也可以让人兴奋。红酒下了一半,三娃就有些不能自持,甚至有些心猿意马,可三娃却喜欢这样的状态。三娃身体不再僵硬,思维也不再僵化,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在这漂亮包厢里的漂亮沙发上,随意坐出一种优雅自信很城市化的姿态——若是指间夹着文明的酒杯已然完全文明了;三娃觉得自己不可能再瞻前顾后,唯唯诺诺,他已经敢于睁着醉眼和朱红对视,甚至可以大胆地把目光从朱红的脸上移下来,稳稳地落到她丰满诱人的前胸。三娃一瞬间觉着自己已经适应了城市,所谓的城市原来不过如此。
酒下了一大半,三娃再端杯时,朱红的眉毛就微微蹙起,却并不制止三娃,言语中还多出一些鼓励:
就是这样,就是这样。明天开始你就要演出了,就是要表现得有朝气,有灵气,甚至还要有些匪气。要忘掉原先身上那些呆板,那些拘束,还有这样那样的规矩。记住,你现在是个歌手,不再是个江湖艺人了!
那天下午,朱红搜肠刮肚循循善诱和三娃讲了一大堆话,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把三娃包装成一个现代的个性的具有影响力和感染力的台柱子。三娃认真地听着,并把这一大堆话当作了下酒菜,连同那瓶贴着洋文标签的红酒一并吞下肚去。朱红的一些建议三娃当时还有些不理解,比如让他将头发染成红色或是白色,比如让他学会尖叫,比如让他去穿挖了窟窿的裤子,再比如让他说话时学说南方的普通话可唱歌时却要越土越好。朱红甚至连艺名都为三娃想好了,叫做“阿成”。三娃不理解却也提不出异议,只是在日后短暂却是辉煌的演艺生涯里,他才渐渐懂得了这些建议的奥妙来。
我起初不明白,像朱红这样的一个老板,在见了背着三弦哗众搞笑的三娃之后,怎么会立即认定三娃会对她的夜总会有所帮助。依我在省城几年的感觉,城里人大凡事业有成者,他们的心态与做派早已脱离了平民,并在努力保持甚至拉大着脱离之后的距离。朱红也算事业有成,可她却怎么会不远千里来到镇北,去给一个偏远山区的放羊娃送一张名片?是她性本向善,还是有神明暗示?我心存疑惑,在审讯三娃时,就犹豫着想问他。这时候,却有一名刑警愠怒着脸问了三娃:
你是怎么想到来浪子夜总会找朱红的?
在镇北县人民广场,她给了我一张名片。
胡说,朱红怎么会跑到你们那个穷地方,还会想着给你一张名片?
我不知道。
三娃的确不知道。事实上,朱红从没有告诉三娃她去镇北的真正原因。后来,“4·10”案件发生后不久,我随西城分局的刑警们去浪子夜总会取证。朱红说,她丈夫原来在镇北县挖油井,她也时常去帮忙,就在镇北县有了许多朋友;后来油井不挖了,她丈夫开了这个夜总会;再后来她跟丈夫感情不和,她丈夫在围猎场开发区搞了个更大的夜总会,就把浪子夜总会给了她。朱红说许多老客户现在都随了她丈夫去了围猎场。朱红说圣德路虽是娱乐街,可竞争也大,她就想在镇北“挖”两个民间艺人来撑台,她知道镇北民歌多艺人也多。可不等朋友介绍,朱红已在街上见到了背着三弦的三娃,她就给了三娃一张名片。朱红说着说着忽然就觉得丢人了,她脸色绯红着却又好奇地发问:
你们说的“4·10”案子跟他也有关——这帮农民!
蒋刑警对朱红似乎眼熟,就问朱红丈夫的姓名。朱红说叫杨广成,蒋刑警便不再吭声。出了夜总会蒋刑警才说,朱红说的围猎场那家夜总会他常去,自然跟杨广成很熟了。据杨广成讲,朱红去镇北县“挖”过几次小姐,可没听说找过什么民间艺人。至于三娃,可能只是她无意间碰见而动了引进的念头而已。
我觉得杨广成这名字耳熟,就反复念叨着,却想起友道叔写给我的那封信。我不知道信里捐资助学的那个杨广成和朱红的丈夫是不是一个人,可想起友道叔,我那不可言传的不快就漫开了,心里已是一片泥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