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黑得严实了，三娃才回到陈家寨。
决定聘用三娃之后，朱红先带三娃在爱丽舍浴宫洗了澡，又带他去了一家美发厅做了头发。当朱红要求理发师把三娃的头发染成热烈的红色或者神秘的白色时，三娃第一次拒绝了朱红。三娃觉得这两种颜色无论如何都不能配在自己的头上，尤其是，草琴绝对不会接受的。三娃犹豫间，见朱红有些不快，又只好从众多的颜色里选择出深栗色的那种油，让理发小姐给染上了。走出发廊时，三娃在镜子前滞留了许久，却几乎认不出自己了。三娃深眼浓眉棱鼻阔嘴，却是刺猬一般竖着头发，发色也如熏烤过一样变成褐黄，在发廊暧昧的灯光下反射着怪异的光泽。三娃看出自己的可笑，觉得自己就像刚从水里提出来的一只公鸡。朱红却说，就要这个效果，像韩剧偶像，只是衣服也该换了！朱红又带着三娃买了衣服，是款式跟颜色都很夸张的那种。装束打扮配齐了，三娃也不再觉得自己古怪，倒是像个害羞的孩子，心里窃喜着，揣摩起草琴见到他时的态度来。
草琴独自在家里呆了一天，三娃就有些自责。可三娃此时功成而返，他心中的喜悦难以克制，那轻飘的自责自然就化成了嘴边歉意的傻笑。
三娃想着草琴一定会在村口等他，可是到了村口并不见草琴。三娃又想草琴应该是在家门口等他才对，可门口依然不见草琴，却是房东老陈在那里侍弄着自己的鸟。三娃先把笑容给了老陈：
叔，你吃了吗？
老陈显然已认不出三娃，待分辨出面前真的是三娃时，老陈就诧异着，脸上流露出一个本分人的慌张和警觉，言语也不是先前那么流畅自在了：
吃——了！
三娃心思在草琴身上，摸着黑上了二楼。可二楼上所有的房客家里都亮着灯，唯独他跟草琴租住的那间却漆黑一团。三娃慌了起来，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他甚至在一瞬间又想起友道叔那张煞白的脸，又听到耳边有着乒乒的枪声。紧张之中三娃竟还猜测起是否有警察来过陈家寨，而且早已抓走了草琴，这会儿正埋伏在黑处大睁眼睛守候着自己。三娃呆立在门口不敢再动，中聘的喜悦和归家的欣慰早已化作乌有。而当房门吱呀打开的瞬间，三娃的腿先软了，并且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但是，三娃想象中几个彪形大汉一涌而出将其拿下的场面并没有发生，门口却是草琴。草琴形单影只，渺小单薄，在漆黑的屋门前站着，活像一幅剪纸。
草琴姐，你吓死我了，咋不开灯哩？
草琴说她一个人划不来熬油。草琴扭身开了灯，却就此背过脸去。草琴沮丧的情绪并没有干扰到三娃的心情，见到草琴，三娃悬起的心已然落到实处，脸上也恢复了得意的讪笑。三娃抚了头上的棕发又拽了身上的T恤，那参差的碎发和紧身的T恤已不再让他觉得别扭和扎眼，想着文明的职业从今开始，他更愿意相信自己真的因此精神了起来，也文明了起来，他更愿意让草琴的注意力也集中到自己的装束打扮上来。三娃从背后抱住了草琴，嘴就贴到草琴的耳边，草琴姐，我有工作了！
那就好！草琴简单地回答着，却将一只袖管送到脸上，似乎在擦泪。三娃理解草琴的百感交集，因为此刻，三娃自己的鼻子似乎也在酸，三娃也在激动着。
草琴姐，明天晚上我就开始上班了，我是去唱歌哩，唱咱封姑沟的曲儿——每个月八百块钱哩，不少吧？今天我去试唱，我唱《望妹子》，一下子就把那大奶头的女人镇住了——我把你都镇住了把她镇不住？那女人还给我包装哩——这女人把打扮叫做包装。我现在不叫三娃了也不叫王成了，我的艺名叫做“阿成”……
三娃把内心的兴奋转换成细声慢语道了出来，像把面团拉成了细面，像把粗曲重谱了三弦。三娃的语言像是一具粗笨的木桶，三娃的陶醉与憧憬却水一样溢到了外边。三娃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调情一般，草琴就忍住眼泪看了三娃一眼。草琴意外地看见了三娃头上鸡冠一样的褐发，便吃了一惊，回身把那怪发抚摸了，又更加吃惊于三娃的打扮。草琴脸上的惊讶快速变成了嘴上的嗔怨：
啥打扮嘛，简直是出洋相哩！
三娃本想引用了朱红的语言，来给草琴解释什么是土，什么是洋，什么是庸俗，什么是时尚，可三娃察觉到草琴情绪的低落，话到嘴边却张不开口了。三娃清楚地看见了草琴肿胀的眼泡和擦过的泪痕，三娃的心重重地在往下落。
草琴姐，或许我不该去夜总会打工，我也是能出苦力的。
咋说这话哩？赶紧吃饭吧！
草琴赶紧转了身，舀了饭放到小几桌上。三娃坐到桌前却还看着草琴。
草琴姐，莫非你想封姑沟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是为你找了事情高兴哩！
草琴装作若无其事，泪却是止不住了。她索性不再擦泪，而故意弄出些响亮的声音，很香的样子吃起了饭。三娃好像明白了什么，他站起身来，再次抱住草琴，声音哽咽，泪也跟着落下了：
草琴姐，都怨我，我知道我不在家你就要胡思乱想了！
没有的，没有的。草琴试着去笑，却惹出了更多的泪和更多的话。我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咋就做不了饭了。我做着饭就听着你友道大在炕上咳嗽，就觉得莲志在院子踢毽子浩志在堂屋使性子，就觉得一家子都等着吃饭哩；我做了饭又想抱了碗舀饭，想叫了浩志莲志还有你友道大一起吃。我知道这永远都不可能了，可我还得尽管想——我不想这些，就会看见你友道大浑身抖着口里喷血的样子！
三娃低了头，沉默许久；三娃抬了头，擦了草琴脸上的泪。三娃说，草琴姐，慢慢会好了的。我今天没办法回来迟了，明天干脆你跟我一起去夜总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