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正给友道叔晾被子,宽志婆姨探头探脑地进来了。宽志婆姨夺下草琴手里的被子,自己踮起脚跟把被子搭到了铁丝上。宽志婆姨对草琴说,走,去看正娃婆姨去!草琴并不搭理宽志婆姨,她进了灶房取了一张床单又往铁丝上挂,宽志婆姨再夺时,草琴就不给了。宽志婆姨知道草琴在为自己提供的偏方生着闷气,她就安慰草琴:
草琴婶,只要你愿意,治病的偏方多得很哩。不过,你听我说,咱做女人的,也别把男人家看得太贵重了。就拿俺娃他大来说,我就不管他,他每个月还不照给我拿钱回来。都说俺宽志在外头养小老婆,他养他的,只要他每月拿钱给我……
宽志婆姨最喜欢安慰人了,对别人的任何安慰都能首先让自己欣慰继而骄傲,然后,还可以不失时机地去夸自家丈夫,夸自家儿子,夸自家公公,夸得更多的还有她自己。草琴最终在继续听这婆姨絮叨和去看正娃婆姨之间选择了后者。
远远就听到正娃家传来女人的哭声。正娃家门口围满了人,草琴就也靠了上去。草琴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正跪伏在地上,神色恍惚而亢奋。女人的头发乱得像一捧干草,青白的脸上还透着酱色的牙印。女人只穿着简单的内衣,领子已被撕烂。
草琴在人群中找到了正娃。正娃坐在人前的一张凳子上,一只手遮住脸上的血印子,脖子却坚挺地梗着,像是受到很大的委屈。随着众人的声浪,正娃也时不时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来,很有气概地指着女人,哼哈地声讨着。这时候,就有婆姨向正娃努嘴或是摆手,示意他别人再咋说,他不要吭声。
女人把头蜷在怀里,像只面对着暴风雨的羊羔。婆姨们你一句我一句劝导女人,声音高了低了缓了急了就像暴风和骤雨。婆姨们所说的不外乎让女人认命,不外乎让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给正娃就索性随了正娃。这一点,她们就不如我奶现身说法引经据典那样更有说服力。我奶似乎忘了瘫在炕上的友道叔,啥时候已经挤在婆姨堆里了。
娃呀,现在来说你也是要把我叫五奶的。听奶说,过不了场就不敢太难为自己了。奶十六岁那年,有一天,我在我娘家河畔里洗衣裳,正洗着,过来两个问路的后生,我好心给人家指路哩,俩后生却早已安了歹心,他俩一头一个把我抬起,三下两下就把奶捆住,塞进了一架轿子里。奶那时也哭哩,也闹哩,可人家不管,我再哭再闹时,轿子就停下来了,奶还以为人家要放我,可是轿子里却又钻进来一个后生。后生一把把我按在怀里,用他的胳膊捆紧了我的胳膊,用他的嘴堵实了我的嘴。我喊让我走让我走,后生对我说,莫怕莫怕,拜了雁就让你走;我又喊土匪土匪,后生说,没错没错,咱王家洼就产土匪哩。就这样,奶硬是让人家从几十里外的白云山抬到了封姑沟乡的王家洼。那个后生就是你五爷,你五爷给我盖了盖头,跟我拜了双雁,现在我俩还不是白头到老了。
我奶认真地讲述着自己的历史,只是并不严肃,讲着讲着她倒先笑了起来,一屋子的人就也跟着笑。这时候,有人开始往人群外面挤,大家一看,却是我爷。我爷恼怒的样子去瞪我奶,脸却红红地挂着笑。
我曾多次听说过我爷我奶的结婚史。王家洼人每次说起我爷当年的壮举时,都会啧啧称奇,我奶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经历时,重点强调的也是这一段。我常常想起我的女友李金枝说过的一句话:时间可以把很多的不幸经历转化为浪漫回忆。
现场也围了不少的后生,聚在一起在给正娃壮胆。有教正娃下狠手打婆姨的,有劝正娃先把种子下上的,还有的不痛不痒,推测正娃买婆姨的五千元里,到底有二娃多少钱。更多的后生在跟正娃打趣,建议正娃要是脱不下婆姨的裤子,就让大家帮帮忙。
友全伯竟也到场了。友全伯的出现就是王家洼的君临天下,再亢奋的声音都会因此停顿下来,只剩下注目和倾听。友全伯将正娃拉到了一旁:
正娃,婆姨都到了咱炕上,你给大说,咱就真能下了软蛋?
正娃眼睛扑闪着不敢看我友全伯。正娃恨恨地瞪了新媳妇一眼,发现自己还是抬不起头。
正娃呀,你还是要跟咱的先人学哩,你试着拿出你太爷当年那个劲张给大看看!友全伯激励着正娃。
正娃终于能抬头了,就红着脸一笑,算是表了决心。
草琴心里忽然乱了。草琴想起十几年前她被娘家人在骡马大会上截住时的情景。草琴回转身,想赶紧离开这里,却被什么东西挂住了衣襟。回头时,她就看见了一柄三弦琴。
草琴婶,这么好的热闹不看了吗?
正娃的三弟三娃放羊回来了,无法进屋,就也凑在人堆里。三娃手里握着一柄三弦琴,看见草琴要走,就递出琴头挂住了她的肩膀。
不看了,不看了,等你娶了婆姨我再看!草琴轻松地回答着三娃,却是一路小跑着回家了。三娃从人堆里退出来,把手里的三弦琴拨得一通乱响,目送着草琴进了自家的院子。
正娃买来的婆姨叫翠英。翠英是二娃送给他哥三十岁的生日礼物。在封姑沟,家底儿浅薄的人家是很难讨到婆姨的。女儿家情况好的,都纷纷嫁出了封姑沟,情况差的,也都奔着富裕的主儿去了。像正娃这样老实难场的后生,往往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打光棍儿。
半个月前,翠英和油田上一个打工的后生,由二娃领着,神秘地来到了王家洼。
后生是镇北黑窑头人,一直在油田上给省城送原油。后生在一次洗澡搓背时认识了二娃。二娃跟人见面熟,他先夸后生走南闯北认识人多,不像自己天天只跟光屁股的大男人打交道。接着,二娃托付后生有机会给自己寻下个婆姨。后生满口答应了。有一天,后生送了油,路过省城一个劳务市场,看见了道牙上坐着的一个女子。女子看着又困又饿,却还强打精神,等着卖工。后生想起二娃的嘱托,便停下车来。后生问女子,请问你叫什么名字?女子站起来,回答她叫翠英。后生问翠英,请问你愿不愿到镇北油田上去干?翠英面带感激,满口答应。后生于是用油罐车把翠英拉到了镇北县城。
到了县城,后生把二娃从澡堂子拉了出来。二娃见了翠英,却想起了自己的长兄。二娃说,我哥还没婆姨哩,自己咋能先有!二娃就和后生把翠英领回了家。后生对翠英说,请你跟我们去一下王家洼,老板在那儿等着面试你哩!
二娃把后生安排在自家的堂屋里,让了座又倒了水;再把翠英安排在他哥的石窑里,也让了座倒了水,另外还抓了一大把干枣让翠英吃。二娃对翠英说,你再等一等,我给你叫老板去。翠英又饥又渴,就一边喝水一边吃枣地等老板。二娃出了门,先把他妈找回来,又把他哥找回来,他妈他哥对拉油后生很感激。他妈隔着窗子看了翠英一眼,脸上浮出满意的笑;正娃扒在门逢看了翠英一眼,脸上也浮出满意的笑。拉油后生跟着笑了。拉油后生举起一只手,把五个指头花一样地绽开,亮给了正娃,正娃面带难色又看二娃。二娃从裤裆里掏出一沓子钱,交给了他哥。正娃接了钱,返身走进堂屋里,从箱底下面又取出另一沓子钱,然后把两沓钱小心并作一沓,蘸着唾沫数了两遍,确定是五千元后,迟疑地交给了拉油后生。
那天傍晚,正娃他妈在堂屋里鼓励过正娃,正娃就搓着手,紧张地钻进了石窑。可是不大工夫,石窑里就传出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正娃他妈跑到院子,看见刚才还让她心旷神怡的那个女人,这会儿赤着上身,正和自己赤身裸体的儿子扭打在一起。翠英显然是拼出了命,她扯着她的关南嗓子哭喊着,两只手像豹爪一样撕扯着正娃。翠英的动作很是夸张,两只白色的奶子就在胸前剧烈地跳动起来,像是一对儿咬着仗的宠物。宠物抢着眼,正娃就不知道该如何着手,来驯服这个烈倔的婆姨了。
半个月来,翠英一直这么闹着。
翠英是关南人,已经二十五岁了。关南的青山绿水养女人,翠英看着就不像那么大。
翠英原本是有婆家的。两年前,翠英嫁给了她本乡的一个叫马继才的后生。翠英说,马继才是乡长的公子。马继才爱嫖好饮,娶了翠英,却时常不回家。一旦回来,又看着翠英不顺眼,不是打就是骂。翠英起初还顶嘴,还还手,可马继才对翠英就打得更凶了。翠英想离婚,可乡上不给办。翠英跑回娘家,又被怕事的父亲送了回来。翠英后来想好了,如果马继才再敢打她,她就干脆跑得远远的,永远也不回来。后来马继才回来了,身边却还带着个窑姐般的妖艳女子。当着这个女子的面,马继才又打了翠英。翠英没吭声,她装作去做饭,却从茅坑里舀了一瓢尿,倒进饭锅里。她又推说去买醋,骑了自行车就到了村外。翠英拦了一辆拖拉机,头也不回地进了城。
翠英想在省城的劳务市场找个活,可她在市场里等了两天,却等来了我们县上拉原油的后生。
那年寒假回家,除我友道叔的瘫痪之外,最让我无法释怀的便是翠英了。我的政法志愿里本就包含着改变家乡的理想,其中当然包括改变家乡丑陋风俗的一些想法。可是当时,正有一起拐卖人口的案件就发生在自己的家乡,就发生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连几天我如坐针毡,我想着是否要去县公安局报案,我妈却看出了我的企图。我妈严厉地制止了我,并且坚定地说,不敢不敢,你也不嫌正娃一家子可怜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