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先是睡不着，睡着之后又开始做梦。我梦见毕业以后我分回到了封姑沟。回到封姑沟我却开始种庄稼。我在封姑沟的坡地上刨着坑，我向坑里下着种子。种子金灿灿的，我叫不上名，却只管种。种子下过之后，我靠在封姑亭旁，等着春天的来临。一场春雨过后，我听见春芽拔节的声音，便到地里去看。我没有看到春苗，满坡满岭明晃晃的，却分明长满了刀子。我害怕了，顾不上锋利的刀刃割得我鲜血淋漓，我开始上下跑着去拔那些刀子。那刀子先是匕首，继而长成大刀，随后如铡刀一般满地狰狞地摇曳着。我在刀锋中穿梭，我遍体鳞伤却并不愿逃出，我看见每一柄铡刀的刃边都结了穗，却是人头一般的穗子。那人头看我，笑，哭，然后喊我，哥，是我！漫山遍野都是回音，哥，是我！
我于是惊醒了。我醒了之后就不敢再睡。我穿上衣服，下了床，出了西城分局的大门。月光明亮，城市街道上的泥水已冻成了冰茬，在我的脚下发出清脆的声响。蒙眬中，我竟感觉自己正走在封姑沟的一条小路上，走在封姑沟的一个冬夜里——然而最终，我却走到了东城分局看守所的大门前。我听见岗哨上的武警战士大声地质问我，我还听见了很响的拉枪栓的声音，但我竟站着没动。
第二天，李金枝来西城分局看我。见了李金枝，我本想冲她一笑，可是没笑出来，却是要哭。我便赶紧转过了头，蹲了下去。李金枝的手在我的头上抚摸着。我等着那手滑下来，抱紧我，可是，李金枝的双手从我的头顶滑到肩上，便停住了。
振作一些，你已经尽力了。李金枝说。
我握住了李金枝的手，哽咽着说，我不该想着留在省城的，我应该回到镇北去，我知道我应该回到镇北去。我当初也许就不应该来省城读书的！
发生的一切跟你没有关系！李金枝激动起来。你没有错——浩志杀人你没有错，你来省城读书也没有错，你现在决定留在省城更没有什么错。浩志是浩志，你是你，你留在封姑沟就能成就所有的人吗？现在重要的是，浩志一定要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出狱。
李金枝约我改天给浩志送些衣服。为了让我轻松起来，李金枝安慰我，她说她有一个梦想，将来她留在镇北，不要封姑沟人在镇北作案，我留在省城，不要封姑沟人在省城作案，我们俩殊途同归，都是在为封姑沟做着贡献。李金枝的浪漫语言并不能让我轻松起来。我轻松不起来却还故作轻松地和她开玩笑，那要是李家坪人作案呢？
李金枝要走，我执意留她。我说我不知道该怎样把浩志的消息告诉友道叔；我说封姑沟小学没有电视没有报纸没有新闻友道叔肯定还在满脸微笑等着浩志；我说李金枝你先不要走，你若走了我睁眼闭眼都会看到友道叔那没完没了的笑，我害怕那菊花一样的笑容。我拉扯着李金枝，李金枝一边安慰我，一边又小心地挣脱着我。正在这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我讨厌这敲门声。我想这一定又是哪个同学见李金枝来了，在搞恶作剧。我丢开李金枝的手，猛地拉开门，我真想给这个不识时务的家伙一声臭骂，或是一顿拳脚。可是，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我愤愤然，正欲关上门的时候，李金枝却示意我不要吭声。李金枝竖着耳朵，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跑出了门外。
在楼梯的拐角，李金枝停了下来。我的视线内看得见另一个女人的半边身子。女人面墙站着，露出被头发苫住的半张脸和戴着护袖的一只胳膊。我想这又是一个告状的女人。刑警队里偶尔来些上访的男人或女人，我早已见多不怪了。这个时候，我更不想多管闲事。我想拉回李金枝，就也凑了过去。
你找谁？李金枝问。
见有人跟她说话，那女人并不抬头，而露出墙角的半边身子却倏地消失。女人慌张地向楼下跑去。
李金枝没认出来，那身影对我却很是眼熟。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曾经握着羊鞭赶着羊群走过封姑亭草坡那个身影，这就是曾经在包谷地里洋芋地里荞麦地里翻来刨去的那个身影，这就是曾经拦住我，让我找到浩志并且教他好好上学的那个身影，这就是友道叔念叨着让我去找，一段时间在我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那个身影。
站住！我浑身的力量瞬间凝成了这两个字。
女人并不站住，却是越跑越快了，像是抢了东西被人撵来的一个贼。
草琴，站住！我再喊。
女人忽然融化了一般，晃悠着软到了地上。李金枝听我喊出草琴的名字，回过头来，吃惊地看我。
在我认出草琴并且撵上前去的时候，李金枝也赶上来，立在了我和草琴的中间。李金枝扶起草琴，冷静地看我，冷静地看草琴。我不知道草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城分局，一见到她，虽然很是惊讶，可我内心还是蹿出了愤怒的火焰。我想拽住她的头发，我想啐她一脸，我还想过拉着她的胳膊走进办公室，给她录口供，让她如实交代谋害亲夫的罪行。
李金枝的双手够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往下按。她的眼神也在跟着双手一起用力，制止着我的愤怒。从李金枝的眼睛里，我更加明白了她应该早已经知道草琴跟三娃之间的事——只是为了我的自尊，她才从来没有向我提过。
草琴见到了李金枝，似乎很亲切，可她已经无法正常地表达这样的亲切了。草琴感激地对李金枝笑了笑，就又低下了头：
是我害了你大。我害了你大我就跑了。我知道你们都在找我哩，公安局在找，你也在找。这下好了，都不用找了。来志呀，念在我曾经还是你婶的份上，念在浩志是你大唯一儿子的份上，你帮帮我，让我见上我浩娃一面，见一面我就死心了，我就没啥遗憾了，你就可以把我带走了，就是枪毙我也不后悔了……
草琴苦笑着，声音却是哽咽了。我本想追问她为什么要害我友道叔的，可她却提到了浩志。我想起那个撵到我家里来，让我劝导浩志好好读书的草琴，就终究没有开口。
浩娃是让我害了的。我害了你友道大就也害了浩娃了。这下好了，他妈杀人了，娃也杀人了，他妈要被枪毙，娃也要被枪毙。来志呀，我知道你舅是在省城哩，做官哩，说话算数哩，你就找找你舅，让把俺浩志从轻发落好不好？
草琴把眼睛睁到了最大，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草琴说话的时候，不停地偷眼去看李金枝；我听草琴说话的时候，也不停地偷眼去看李金枝。李金枝好像知道了我们的心思。趁我俩不再看她的时候，悄悄地离开了。
李金枝的离开让草琴放松下来，也让我放松下来。草琴真如供述一般向我交代着问题，头却不用一次一次地抬起来，我似乎也有了更多的耐心往下听了。
草琴说她现在在一家面馆里打工，却并未提起三娃。草琴说，那天她听见面馆里的电视机上有个后生说着镇北话，她就觉着耳熟。抬头看时，那说话的后生却是浩志。浩志穿着黄色的囚服，戴着闪光的手铐，正在讲他杀人的过程哩。浩志的脸庞被处理花了，可那骨架身形，那言谈举止，草琴一眼就能认出。草琴说，当时她只觉得自己手里的面碗就端不住了，一碗热面就扣在了一个客人的后背上。这客人正要发作，却发现草琴早已在他的面前瘫软下去，旁若无人地嚎啕起来。从草琴的哭词里，客人知道了电视上的后生正是草琴的儿子，客人就不恼了。客人支走了赶来骂草琴的老板，支走了围观的其他客人。客人把草琴劝起来，拉出了门外。客人对草琴说，虽然杀人偿命，可如今城里的事都兴找人哩，找不找人大不一样。客人问草琴城里认得人不，草琴首先就想到了我，然后进一步想到了我的舅舅。草琴说这个客人也是镇北人，她记着客人的名字，叫做刘养田。
草琴先到学校找的我。学校老师告诉了她我的实习单位，草琴竟然又撵到西城分局来。
我可怜起草琴了。可我怎么能够可怜一个杀人犯，尤其还是一个谋害亲夫的杀人犯呢？几年来，我要求着自己随时都要保持冷面，随时都要铁石心肠，因此，我此刻的怜悯对于我的职业似乎也是有罪的。我想摆脱这罪恶感，可是，罪恶感没有消失，转而又莫名地变为敬意在我脑海里萦绕。我脑子很乱，我感觉自己和草琴一样迫切地想见到浩志。从轻发落我不敢想，可我想通过舅舅，我们至少可以见上浩志一面的。舅舅曾经只是打了一个电话，就把涉嫌妨害公务罪的友全伯放了——小范围地见上浩志一面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天，我和草琴坐在法院家属院的门口，等了舅舅整整一个下午。
可是，我们并没有等来舅舅，首先等到的却是我舅妈。舅妈见到我很高兴，可见到草琴，她脸上的笑容却又倏地没影了。大概猜出我身后的女人一定是来找舅舅帮忙的，舅妈先说舅舅不在，继而又说她还要急着去买菜，就不叫我上楼了，然后，舅妈匆匆地拐出大门，走远了。
我要给舅舅打手机，想了想，又没打。我打给了舅舅的司机。司机说，舅舅陪人吃完饭，现在去了圣德路的浪子夜总会。
在听到浪子夜总会的时候，草琴的脸颊剧烈地痉挛了一下，我没在意，我还以为那是一个绝望者看到希望时的正常反应；在我叫了出租车，要草琴和我一起去浪子夜总会的时候，草琴的脸上现出了迟疑和慌张，我也没在意，我还以为那是她的木讷，她的迟钝；在我从浪子夜总会把舅舅叫了出来的时候，草琴远远地躲着，而且背对着我跟舅舅，我还是没有在意，我认为那是草琴的农民身份让她这样——我那时还无法猜到草琴会在这样的娱乐场所工作过。
舅舅对我忽然出现在他的包厢里显得措手不及。而他身旁的那个女子倒机灵，见到生人，竟兔子般跃到了一边。舅舅显得很生气。在短暂的气愤之后，舅舅快速调整了状态。他冲着他的朋友们笑了笑，解释我是他外甥，然后匆匆地出门，又匆匆地下了楼。我紧跟着舅舅出了夜总会的大门。
你怎么可以随便到这种地方？舅舅轻声地质问我。舅舅目光闪烁，像只伪装着的偷鸡狐狸。
我的语气像天塌下来了一般，舅舅，我家里出大事啦。老家我友道叔的儿子，就是我爸的亲侄子——浩志，年龄小，不懂事，让坏人利用了——他在书简巷把人杀了……
我一边吞吞吐吐，一边看着不远处背对着我和舅舅的草琴。我一直盼着草琴能够赶过来给我帮腔，可她就是木头般站着，一动不动。
你说的是杀了什么村长的那个案子？是那个封姑沟老师的儿子干的？呵！
舅舅的眉头抖了抖，有一些吃惊，又有一些烦躁。不管在什么时候，舅舅的脸上总挂着胜券在握的神气。
舅呀，我知道浩志是咎由自取，是十恶不赦。虽然他年龄小，不懂事，虽然他是被坏人教唆的。可是，浩志毕竟是我堂弟。舅舅，我其实啥也不想，只想叫你给东城分局打声招呼，能让我看看浩志就可以了。
舅舅脸上的吃惊和烦躁泥皮一般层层剥脱，最终便毫无表情了。
胡闹！舅舅说。你让我怎么说你呢？你是一个学法律的大学生，你还没有正式参加工作呢，怎么就已经有了这种枉法的思想呢？法律面前无小事，面对自己的亲人更应该表现出大义灭亲！
可是，我只是想跟浩志说说话，安慰一下他，鼓励一下他。在公安局里这种事情是很多的！
舅舅正激动着，他的手机却响了。舅舅很快地接了电话，笑着说声马上就来，又挂断了。临进夜总会，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而又长话短说，来志，你可不能太让舅舅失望了哦！
我愕然，可我终究没有让舅舅失望，我很快意识到私见犯罪嫌疑人的确是不小的错误。
那天，我把草琴领到东城区看守所，告诉她这儿就是关押浩志的地方。我对草琴说，浩志未满十八岁，不会被判死刑。草琴对我很感激，好像判不判死刑由我说了算。被人感激是件令人鼓舞的事，我便接着告诉草琴，其实我友道叔也并没有死，他最终还是让狼皮岭的谢大夫给救活了。草琴听了，先是愣着不肯相信，随后又哭了起来。哭声止住了，她嗫嚅着，又笑。草琴最终想问起我什么，一张口却说，等我见上俺浩娃一面，你再叫人抓我，好不好？
我心里忽然难受起来。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转身走了。
几天以后我给友道叔写了信。我原本的想法，是想告诉友道叔浩志的实情，可我写出来的却是说，浩志现在情况很好，他跟了省城的一个老板打工，管吃管住，一个月六百。只是浩志在外边野惯了，养了些城里人的毛病，嫌贫爱富，不肯回家。我在信里给友道叔保证，等我在省城扎下根来（全王家洼人都知道我要留在省城了），我一定把浩志劝回家，要是浩志找下对象，那就让他连对象一起带回。
我在信里还说到了草琴。对于草琴，因为怕友道叔激动，我只是一笔带过：至于俺草琴婶，听人说在一家面馆里打工，你就不用操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