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我城里的生活经验,招牌中凡带有胖瘦高矮、老三老四等反映人体特征或家中排行字眼的饭馆,其位置大多是在一个城市经济相对落后的区域。聪明的老板们大概觉得,这样的文字,有一种体贴近乎的意味,同时却也市民化。而市民化的东西更能给人以温和而安全的暗示,尤其是对那些囊中羞涩的市民来说更是这样。
胖嫂面馆就是一例。胖嫂面馆坐落在迎宾大道上,对面是陈家寨,而两旁以及更远处,拥挤着几家庞大而衰老的工厂:红旗构件厂,前进印刷厂,还有胜利棉纺厂。
胖嫂面馆的老板确是个女人,但其实并不胖。不仅不胖,女人的颧骨与眼窝还搭配出一种出奇的瘦。
寓意富态的招牌并没有给面馆带来多大的繁荣。一年四季,陈家寨的村民们以及工厂里的工人们,几乎都是在家或是单位吃饭,偶然有几个嚷嚷着要去胖嫂面馆用餐的,一定也是同伴中有人新涨了工资,轮到了生日,或是新生了儿子。他们庆祝的方式更叫人着急:十几人围坐一桌,总是吝于点菜,却能喧哗着把一瓶廉价的白酒喝上整整一个下午或是一个晚上。这显然违反了“胖嫂”的初衷。“胖嫂”不是那种坐以待毙的人,“胖嫂”采取了许多改变现状的措施,其中最常用的就是不断更换厨师和服务员。胖嫂面馆的大门上,总是贴着一张招聘启事。
在三娃看来,“胖嫂”的年龄也应该超出了称其为嫂子的范围。因此,当草琴拉着三娃前来应聘的时候,三娃还用普通话礼貌地把“胖嫂”称了一声“阿姨”。可是,“胖嫂”不仅不以为然,她的脸上还立刻蹙出了刀痕一样的皱纹。三娃识趣,又赶紧按照招牌上的提示改称其为嫂子,“胖嫂”还是不悦。“胖嫂”气咻咻地纠正三娃说,要么叫我金老板,要么就叫金经理,什么阿姨嫂子的。三娃早已从浪子夜总会里获得了些经验,他立刻明白了,就像所有的城里女人都不喜欢说自己胖一样,女主人同时还不愿意被人说老,而“胖嫂面馆”四个字,只能当作招牌挂在门头,却绝不能拿女老板的脸去对号入座。
三娃在试工之后,自然被聘上了。
三天以后,草琴也在胖嫂面馆做了服务员。
三娃和草琴应聘不久,金老板把那张招聘启示从门上撕了下来。
草琴是三娃推荐给金老板的。金老板起初不愿意招草琴,她一嫌草琴年龄大,二嫌草琴不会讲普通话。三娃是懂得些世故的,他明白金老板看上了他的手艺,轻易不会放弃他。于是三娃暗示金老板,如果不招草琴,他也会辞职不干的。三娃说他当初在浪子夜总会当歌手的时候,每个月的工资比这里高得多,他都辞职了。金老板同意了三娃的要求。可金老板也有条件,草琴只能洗碗择菜打扫卫生,不能端菜上饭迎送客人。三娃看了眼金老板,又瞪了眼草琴,答应了。
金老板很忙。金老板除了白天要打理面馆之外,晚上还有很多的应酬。每天傍晚七八点钟,当面馆的客人渐渐稀少的时候,金老板就开始盘点了。金老板点着钱,却已经取出化妆盒,背对着客人迫不及待地涂抹起来。金老板的妆化得很重,却无法化出细腻来,最终的样子就总像是一只从面瓮里钻出来的狐狸。然而这并不影响金老板的自我感觉。金老板化完妆后,往往很响地扣住化妆盒,然后大声地叮嘱三娃,我还有个应酬,得先走了,再来客人的话,你先招呼着。
三娃知道,所谓的先招呼着,不过是让他把钱收好,不得私吞。三娃觉得可笑。和浪子夜总会比起来,任何的生意都显得小气,更何况一个小小的面馆。好在金老板还是放心他的。金老板常说,王成(三娃依然使用着王成这个名字)是个好小伙,踏实勤快,给她节省了不少时间。三娃受着夸,就觉得金老板还真像个厚道能干的嫂子。
可是,面馆里的一个常客,一个姓刘的老汉——就是浩志出事后建议草琴去找我的刘养田,在跟三娃俩人熟悉了之后,告诉了他们一个真实的“胖嫂”:
“胖嫂”本姓白,并不姓金,和刘养田原来都是红旗厂的工人。在刘养田退休的那一年,“胖嫂”也下岗了。
“胖嫂”年轻的时候,是红旗厂出名的白牡丹。那时候“胖嫂”标致,她的颧骨不是那样的高,眼窝也不是那样的深,脸色白里透红,不用施粉就已经很漂亮了。可那时侯“胖嫂”很骄傲,她的骄傲像是玫瑰花周围缀着的刺儿,把追求她的后生都吓到别的车间或是棉纺厂里去找对象了。
骄傲使人落后。“胖嫂”的骄傲让她再次拒绝了一名领导家公子的求爱。这名公子当年已是厂里的中层,却又矮又瘦,自然不配她。可“胖嫂”没有料到,就是这个又矮又瘦的追求者,现在却做了红旗厂的厂长。
“胖嫂”二十六岁的时候,终于下决心把自己嫁了出去。她的丈夫原是一名机关干部,后来下海去了南方;“胖嫂”三十二岁的时候,一直让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她被列入了当年的下岗者名单。那一年,“胖嫂”的儿子才四岁。“胖嫂”虽然下岗了,却并不绝望,因为她的丈夫每月还从南方给她汇钱;“胖嫂”三十五岁的时候,另一件让她担心的事又发生了:她的丈夫从南方回来,递给她一张离婚协议。那一年,她的儿子七岁了。这一次,“胖嫂”绝望了。可是,绝望了的“胖嫂”依然很骄傲。“胖嫂”没有向丈夫要一分钱,只是要求把儿子给她留下,再就是永远不要让孩子见到他的父亲。
“胖嫂”把孩子送到了父母家,自己就开始挣钱了。“胖嫂”摆过地摊,卖过报纸,甚至还蹬过三轮车。可“胖嫂”发现,所有这一切都不挣钱。“胖嫂”急了,“胖嫂”急得连姓都改了,她讨厌自己的姓是一穷二白的“白”字,她逢人都介绍自己姓金。后来,“胖嫂”似乎找到了挣钱的门路,她每天晚上都化妆,然后趁着夜色出门去。再后来,“胖嫂”用挣下的钱开了这胖嫂面馆。可胖嫂面馆并不景气,“胖嫂”每晚还要化妆,还要应酬,而红旗厂的熟人们不再称“胖嫂”白牡丹了,却暗地里叫她“夜来香”。
金老板的故事听得草琴黯然神伤,三娃听了却是神采飞扬。回到陈家寨的时候,两个人还时常讨论起金老板。草琴说金老板下岗又离婚,实在是太可怜了。三娃却说,下岗又离婚,想干啥干啥,想去哪去哪,既潇洒又自由,城里现在就流行这个。草琴又说金老板命苦,命苦的女人就不能太要强。金老板要不是要强现在就是厂长夫人了,要不是要强也不用天天化妆去应酬了。三娃说,你见过哪个当老板的天天把自己弄成个鸡样儿出门去应酬?白牡丹也罢,夜来香也罢,那都是让人采让人闻的,一旦没人理了,她自己都会着急的。金老板跟我一样,是上了瘾的。
三娃每说到金老板,总要拿自己比一下,同时很色情地眯起眼睛,伸直食指戳一下草琴的肚子,或是弯起食指勾一下草琴的下颌。草琴很不习惯三娃的这些动作,她埋怨三娃在夜总会里没有学到啥好的,她埋怨夜总会把三娃变成了一个小流氓。可是,每在这个时候,草琴的身子还是不由自主地软下,恍惚着倒向三娃。三娃随意地揽过草琴又慵懒地撒开手,然后却把自己长长地展开在床上,说,今天不行,今天太累了。
草琴知道三娃太累了。面馆的厨师远比夜总会里的歌手要累得多。陈家寨的老陈曾说过,所有的功夫都要讲究腰部发力。三娃说,拉面也讲究腰部发力,拉面也是一门功夫。一碗碗拉面的诞生,正是一套功夫的反复演示。三娃从早到晚腰上发着蛮劲,回家自然会累的。三娃给草琴说,给出劲的拉面才能细腻,才能匀称,才能劲道,金老板才能满意,才能把他俩都留下,才不至于再在大门上贴出招聘启事。
草琴就心疼着三娃。要说在封姑沟的时候三娃是一只活跃的猴子,在浪子夜总会的时候三娃还是一只愉快的狗娃,那么到了胖嫂面馆之后,三娃就变成一只沉默的蔫驴了。更多的时候,三娃一回家就把自己瘫在床上,虽不轻易地睡去,却也不想说话,对于草琴一些暧昧的暗示更是不愿接茬。草琴不怨三娃。草琴烧了热水,给三娃洗脸,洗脚,然后给三娃盖了被子,自己坐在床边跟三娃拉话。草琴一句接一句地送出话来,三娃有一句没一句地接。遇见三娃情绪好的时候,草琴也不失时机地撺掇三娃弹段三弦。草琴把三弦递到三娃手上,三娃拨了两声便又作罢。三娃说,我手都抻了一天了却还要再弹琴。草琴又让三娃唱个曲子,三娃不唱。三娃说,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现在既然动开手了,就再不干那君子们的营生。
草琴知道三娃的心思还在浪子夜总会。草琴就给三娃讲封姑沟,讲封姑亭,讲盐池河,讲二道梁,讲骡马会,讲蹩鼓会,讲草坡,讲羊群,讲他们曾经一起度过的美好时光。草琴循循善诱,孜孜不倦,像个教育落伍青年的街道大妈。起初三娃似乎还投入地听,草琴要是拉下了什么情节他还有所补充,每每到了动情处,两个人的手还能相互扣住,共勉一般一起摇着。可是,三娃的眼睛总是流露着疲倦,这让草琴的心里时常隐隐发紧。
草琴记着这么一天,两个人从面馆回到家,三娃裹在被子里,草琴靠在床头上。草琴让三娃唱歌,三娃说累。草琴说,那姐唱,你听着。三娃就闭了眼睛。三娃眉毛蹙着,闭了眼睛也是很累的样子。草琴就小声唱,草琴就唱《傻女等汉子》来逗三娃乐。草琴刚唱出两句,三娃疲倦的眼睛忽然睁开,并且诡秘地忽闪起来。三娃打断了草琴的兴致,却再次提起了金老板:
草琴姐,你说金老板命苦,那你高草琴算不算命苦?
三娃的问话像一股冷风直往草琴骨缝里钻。草琴还是笑着回话了:
姐不要强——姐认命了,就自然不觉得命苦了。
三娃还有问题,就穷追不舍:
那依你看,王三娃算不算命苦?
草琴没有回答。草琴佯装嗔怨,却摊开双手从三娃的脸上抹过,把三娃一脸赤裸裸的诡秘抹进了他的眼帘里。草琴笑呵呵地斥责三娃没话找话哩,声音却是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