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离开了胖嫂面馆。
那天，草琴把一碗热面浇到刘养田后背上的时候，金老板恰好也在面馆。金老板的脸像黑风扫过一般，她当然怒不可遏了。金老板挑起门帘就进了厨房，然后把三娃拉了出来，一直拉到了草琴的跟前。
你看看，你看看！金老板抱住双臂，脸扭到了一边。
你是怎么搞的！三娃愤怒地讲着普通话。
草琴眼睛微闭，面无表情，浑身上下都在颤抖。草琴的样子让搀扶她的刘养田感到十分难堪。刘养田看看三娃，看看金老板，眼睛再回到草琴脸上的时候，草琴攥成鸡爪子一样的手正指着头顶上的电视机。电视里的浩志显然也让三娃吃惊了。三娃嘴巴很大地张开，手中的擀面杖跟着掉在了地上。然而三娃很快又控制住了情绪，他从刘养田的怀里接过草琴，转着胳膊把草琴放到了一把椅子上。三娃确信自己脸上的微笑调整得不温不火略带歉意恰到好处的时候，他就把这微笑给了金老板：
没事的，没事的——她娘家的一个侄子，不学好——很快就没事的，我先把她送回去，一会儿就来！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草琴眼睛红肿，显然哭了一夜。三娃神情疲惫，似乎也是劝了一夜。刘养田也许是不放心，一大早就坐在了面馆里。草琴见了刘养田先是哭，哭声渐渐大了起来，就连续地带出了一串“怎么办”的诘问。三娃一筹莫展的样子站在一旁，借着草琴的语气也问刘养田怎么办。当刘养田说到这种事要跑关系找熟人的时候，三娃做出着急的样子大声地说，那怎么行，她还要上班呢。刘养田说，那也要分个轻重缓急哩，救娃要紧。三娃不说话了。三娃低着头，却从眼睛的余光里去看草琴的态度。而就在这个时候，草琴想到了我，继而想到了我舅舅。草琴忽然就不哭了，忽然就来了精神：
我不干了，不能干了，我这就去找我来志——来志还是娃他哥哩，来志不看僧面看佛面！
草琴嘴角挂着笑，似乎是为我感到骄傲。
三娃原是要挡住草琴的，可他终究没有拗过她。草琴倔强顽强义无反顾的样子让三娃感到了害怕。三娃只好把草琴拉到了一旁，轻声叮咛，草琴姐，见了来志，千万不要说咱俩现在还在一起。
从我把草琴领到东城分局看守所的第二天开始，草琴每天都是要来这里的。早上七点半来，下午六点半走。除了衣着和神态，草琴很像一个一丝不苟的上班族。
东城看守所是全市的十佳文明单位之一。既是文明，那一定是要体现人性化的。因此，四堵高墙虽然厚实威严，居高临下，墙外却是一块巨大的草坪，一年四季绿草茵茵，总让人联想到一场足球比赛或是一出篝火晚会。草坪当然是不得擅入的。沿草坪的外围是一圈严肃的警戒线，草琴亲眼看见一个老眼昏花的老太太穿过警戒线妄图进入草坪，从而能够看清她正被提审的儿子时，遭到了高墙上哨兵的厉声斥责。
草琴就坐在警戒线外。草琴的位置正对着看守所的大门。事实上，这个位置每天都聚集着许多或疲惫或麻木或垂头丧气或不以为然的男男女女，他们或是站着或是坐着或是躺着，却在时刻关注着对面大门的一关一合，关注着身穿囚服戴着手铐走出大门的囚犯。他们努力想从每一个被提审的囚犯中辨认出自己的亲友来，因此，警官们的每一次提审都会引起一些小小的骚动。
然而终究没见什么人来提审浩志。草琴自然不知道，由于“1·17”案件案情重大，陈家寨的许多村民还闹着上访，要求严惩凶手，东城分局专门在看守所院内设了一间提审室。也就是说，有关“1·17”案件的审讯工作，有关陈选民和浩志的提审，都是在高墙之内进行，草琴没有看到浩志的任何机会。在每一个守望的日子里，草琴内心的希望随日出而生，随日落而灭，而恐惧，却像植了根一般在她心中疯长。提审室里不时传出预审员果断威严的训斥声，武警战士步伐整齐喝着口令来回换岗，警服笔挺神情严肃的警官们漠然地从身边走过，所有这一切让草琴真实地感受到了法律的尊严和神圣。这尊严与神圣让一些人自大着，却是让另一些人窒息起来。草琴一次次绝望地怀疑，或许浩志已经死了，已经被枪毙了，或许今生再也见不到浩志了。
每一个傍晚，除了令人窒息的恐惧，草琴心里还孳生着切肤的耻辱。在返回陈家寨的路途中，整个城市，每一座楼，每一棵树，每一个行人，仿佛都在张开大嘴耻笑她。透过街头飘渺的雾霭，草琴总觉着前方天空有一双圆睁的眼睛在盯着自己，带着怨气和仇恨，看着她一直进了陈家寨。那是浩志的眼睛。草琴往家走着，想着，时不时用嘴咬过自己的胳膊，草琴觉得已经没有什么疼痛可以进到她心里了。
见到了吗？
每次回来，三娃总是怯怯地关心着草琴。草琴看得出来，三娃的“怯”，只是她的样子让三娃感到了害怕。草琴每每摇摇头，再努力着给出三娃一个苦笑，就倒向床去。
这是最初几日的三娃。后来连续几天，草琴回来很久了，三娃却仍不见下班。草琴就躺在床上挨着时间。蒙眬之中，三娃到底下班了。三娃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一手支在床上，一手去擦草琴脸上的泪。只要草琴睁开眼睛，三娃便伏下身去，贴住她的耳朵，问，见到了吗？
三娃眼神游弋，有时候，嘴里还隐约带着酒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