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娃跟丰采菊好上了。
草琴离开胖嫂面馆的第三天晚上,丰采菊又来面馆吃饭了——后来我在面馆走访时,几个服务员告诉我,她们从来都没有见过王经理这么高兴过(面馆的服务员们都喜欢把三娃叫王经理)。那天,当一个服务员冲着厨房叫着王经理,说“那个谁谁谁”来了的时候,三娃似乎早有准备,竟兔子一般从厨房里蹿了出来。三娃用一双面手捉住丰采菊,摇着,把她拉到一张桌子旁。继而又觉得不妥,他又跑开,洗手,脱去工作服,大声地安排这个洗碗那个锁门,然后再跑到丰采菊跟前,拘谨地搓着手说,这次不能再让你吃这拉面了,我得请你吃饭!丰采菊害着羞,却四处观望:
咋不见草琴姐了?
家里出点事,她先回去了。三娃答着话,却用眼睛去瞪一个偷听着的服务员。
三娃领采菊在一家夜市摊子吃了饭。
三娃平生第一次请人吃饭,便点了过多的炒菜和烤食。丰采菊埋头吃着,忽然发现三娃不动筷子,却双手撑着下巴,目不转睛地看自己。丰采菊就也不吃了,也双手撑下巴,目不转睛地看三娃。三娃借着这趣味,壮着胆子把身体向前探去,用自己的额头顶住丰采菊的额头。丰采菊脸红了,她把头一侧,嘴就滑到了三娃的耳边。
看饱了?
越看越饿。
夜总会里眼睛就不老实!
夜总会里是你先看我的。
谁看你了,我是看那把琴呢!
隔着一张低桌,三娃的手像只狡猾的蛇,从丰采菊手臂游绕到了她的肩头。丰采菊推开三娃,脸却更红了。
我爱你!三娃不失时机,说了一句标准的普通话。
采菊不说话了。采菊手中的筷子像两条瘸腿一样在碟子里蹒跚着。三娃心里高兴透了。三娃忽然觉得自己特别想喝酒——就在这么一个晚上,就在这样一个时候——过去的任何一个日子他都没有如此强烈地想喝一杯烈酒。
服务生,过来!带着大功告成的骄傲与满足,带着一点居高临下,一点漫不经心,三娃大声地吆喝一个小伙计,就像曾经在夜总会里,那些春风得意功成名就者吆喝他那样。
小伙计走过来了。小伙计讲的竟是镇北话。镇北话像片醒酒药,一下子就让三娃想起了草琴。三娃讨厌自己这个时候想起草琴。三娃知道自己不能把满口的酒气带回家,他就只是很委屈地要了一瓶啤酒。
吃完饭,采菊要走,三娃依依不舍,约着丰采菊第二天再见。丰采菊不回答,只是说她很想听三娃的三弦声。
第二个晚上,面馆里的一桌客人迟迟不散。他们吃着面,却还就着啤酒,他们激烈争论着厂里的竞争上岗和增效减员。三娃收拾了厨房,坐在门边的一张桌子旁。三娃眼睛望着大门,盼着客人散场。客人们偶尔的一两句高声把三娃的视线吸引过去,他看他们,很是厌恶。
有一只纸飞机擦着门边滑翔而入,落在三娃的脚下。这是一只精巧的飞机,是用一种彩色的胶面广告纸折叠而成的。三娃嘴角的厌恶慢慢消失,脸上逐渐绽开灿烂的笑容。三娃追出门去,就见丰采菊正低头站着,一沓房产传单在她手中卷起摊平,摊平卷起。
这一晚,他们选择了人民公园。三娃从家里悄悄带来了三弦琴。为了避开那些疯长的毛儿草,三娃把丰采菊带到了湖心小岛的亭子下。三娃为丰采菊弹唱了近十支曲子,第一支便是《望妹子》。丰采菊最终躺在了三娃的怀里。丰采菊说三娃像一个弹吉它的大学生。
第三个晚上,三娃没有等到纸飞机飞进来,刘养田却飞一般先进来了。刘养田晚上从来不到面馆吃饭的,今天却来了。刘养田一进门便先知趣地解释,他说自己逛了城,耽误了晚饭。三娃心里不高兴,可老刘是熟人,他只好进了厨房,开始和面。刘养田在大厅里转着,一脸忧郁的神情。
她不在!三娃端着面出来,直截了当,点破了老刘的心思。
老刘怔了一下,继而尴尬地笑,我想问问她,娃的事怎么样了?
还没见着人呢!
三娃把面搁到桌上,便转身,不再理会老刘。刘养田哧溜哧溜地吃完面,悻悻地走了。
三娃庆幸采菊迟到了。不等丰采菊进门,两个人就在门外商量这个晚上该如何度过。当说到唱歌的时候,两个人兴奋起来,异口同声地报出了浪子夜总会的名字,然后,他们哈哈大笑,冲向路边挡了辆出租车,飞驰而去。当晚,他们自然没去浪子夜总会,但却真的去了另一家歌厅,唱了个酣畅淋漓。
胖嫂面馆的门一天比一天关得早,而三娃却一天比一天回家迟。在那一段日子,丰采菊像一只诱饵,她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和城市情调,让三娃迷醉的心灵一路狂奔,紧追不舍。三娃事后总结,城市里,歌厅,舞厅,酒吧,网吧,商场,公园,电影院,游戏厅,一切的一切,看似紧凑,甚至拥挤,却原来都是愉悦与宣泄的好去处。城市是为愉悦与宣泄存在的,绝不是为恐惧与压抑而存在。在那一段日子,三娃在自己可以想到而又力所能及的城市里的每一个角落,一次次地体验着丰采菊带给他的快乐。而草琴,就像城市女人们过时的文眉一样,虽然同样让人惦记,却也让人苦恼,让人难堪,让人觉得不合时宜,总想着剔除之后重新再来。
又一个晚上,金老板应酬之后并没有回家,而是先去了面馆。面馆自然已经关门,金老板就很吃惊,拍着推拉门开始大声喊叫。一个服务生正在打扫卫生,她扔下笤帚,怯怯地走过来:
王成和一个女人走了,让我们早早关了门。
服务生艰难地从推拉门里伸出胳膊,给金老板指了一个方向。
金老板先是疑惑继而愤怒。她沿着服务生所指的方向,甩了两条腿开始往前撵。金老板明知道无法找到三娃,可她捉奸的欲望却是火把一样燃烧在眼前。走出了一二里,金老板紧绷的神经忽然振作:在一个工地拐角,三娃的身体绷成一张饱满的大弓,正把一个女子狠命地按在一面围墙上。女子的头高高地仰着,却把一段长而白的颈项留给了三娃火苗一样的舌头。金老板看见围墙上斑驳的墙皮往下掉着土,听到了两个人的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竟如动物争食一般。
王成!
金老板跺脚,转身想走,可还是忍不住尖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