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琴就关押在市行政拘留所,一个距省城二十多里的小镇上。草琴获释的那天,只有刘养田一个人去接她的。我原本也是算着日子,犹豫着要不要跟李金枝一起去接她,可那天正好有一个现场,蒋刑警一喊我,我便应声下楼,跟着出现场去了。
公捕公判会的当晚,李金枝就找到我,问我十五天后要不要去接草琴。我当时没有表态,但我不大情愿的神气却被李金枝看出来了。李金枝说,是不是怕被别人认出你还有这么一个婶子?我生气地白了她一眼,李金枝却笑了。李金枝说草琴冲击现场的一幕她当天录了之后又销毁了,然后给台里说她根本没录,为这主任还把她狠狠地批了一顿。我心里感激着,却还佯装生气,我说电视台没有播放,那还有报纸呢,广播呢,互联网呢?李金枝再笑,说,各大媒体当天都接到了通知,为了体现公捕公判大会是一次成功的大会,胜利的大会,任何媒体不得播放与公捕公判无关的人和事。我心里轻松了下来,转而又有了新的担忧。老实说,与其说是我怕见草琴,倒不如说我怕草琴见到我。不见我,她没有比较;见了我,她会更想浩志的。而且,还有她跟三娃之间的私情,也会让我们彼此尴尬。我鼻孔里哼出了声音,说,人家会有人接的,用不着你我操心!
李金枝打电话约我去拘留所的时候,我还没有事干,我支支吾吾地说等她来分局以后再说。李金枝来到分局,我却又有了现场。我心里窃喜着,在门口碰见了李金枝,我就赶紧举起手里的勘查箱,向她摇了摇说,我要赶紧出一个现场去。李金枝说,那我等你回来!我说,不用了,这是一个命案现场,时间很长,回来会来不及的。蒋刑警在一旁窃笑,因为我们即将勘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盗窃现场。
李金枝自然也没有去拘留所。我原本推测会是三娃去接草琴的,却没有料到是刘养田。后来审讯草琴时,提到了她被拘留的事,草琴已不在乎别人知道她跟刘养田的关系,直说天底下她只剩下刘养田这么一个亲人了。草琴苦笑着调侃我,说我人在省城,和她又离得那么近,也不说去接一下她,或者,至少也该去看一眼她这个本家婶子。我的思想忽然就抛锚到了王家洼,我感觉那一刻,草琴并不像个囚犯,而是一个斜靠着窑洞,亲切调笑着一个返乡大学生的农家婶娘。
天高云淡,风和日丽,是关中难得的好天气。那天,刘养田骑着一辆自行车,将草琴接到了自己的家里。刘养田对草琴说,草琴,是我的一张门票将你送进牢狱,今天开始我就要为此赎罪哩。
回家的路上,草琴郁郁寡欢,刘养田却春风得意。刘养田载着草琴,头上沁着汗,浑身使着力,可他却面带微笑,勇往直前,还不时回过头来跟草琴拉话。刘养田不说别的,只是夸着农村好。经过一片麦田,麦苗青幽碧绿,散着淡淡的草腥,刘养田感叹着,农村多好啊,多好的庄稼,多好的空气!草琴躲着刘养田折过来的笑脸,却又轻声附和,就是的,就是的!经过一片桃林,桃花灿烂,花香扑鼻。刘养田又感叹,农村多好啊,就连桃花也跟水洗过一般!草琴也假装欣赏桃花,就是的,就是的!刘养田像是一个兴致勃发的吟游诗人,就是见到一窝毛儿草也能让他触景生情,感慨万千,这种草咱镇北县很多,城里却很少看到,这会儿见了,就跟亲人一般!草琴这次不再跟着感叹,却拉长袖子,给刘养田擦了颈后的汗。草琴说,老刘哥,你把我放下来,咱走着歇着。
刘养田骑着车子,一直将草琴带到家属院的大门前。门房的大爷一边开门,一边诧异地盯着老刘;一个熟悉的邻居刚要同老刘打招呼,看见草琴却又不说话了。直到草琴跳下车子,老刘才意识到,也许自己推着自行车进院子,才会显得不扎眼。老刘于是也跳下自行车,用脸上的微笑掩饰着内心的羞涩。老刘向惊讶的邻居们介绍草琴,老家的一个亲戚,我刚刚接回来!
刘养田几乎是退着身子将草琴迎上了楼。老刘好像为草琴的到来准备了很长时间,他的行为井井有条,他的语言周到细腻。可一进门,老刘却又丧失了主意。刘养田像一个遇上老师家访的小学生,他弓腰塌背,低头垂臂,只是脸上始终堆着笑,似在等着老师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刘养田的样子很滑稽,草琴终究忍俊不禁,一抹笑容如避开云层的阳光,绽放在她的脸上。草琴将这笑容给过刘养田,乌云重又遮住了阳光。
刘养田开始自责房子太乱,开始请草琴坐下,开始给草琴倒水。当他发现暖水瓶早已空了的时候,老刘又连忙改口,一向都是你伺候我吃饭哩,今天倒过来,你坐着,我做饭!草琴刚刚坐下,刘养田这么一说,她又急忙起身,并且去抢刘养田手中的围裙,你都累了一上午了,咋还能让你再忙活?草琴要围裙,老刘不放手,两人拉锯一般拉扯着一条围裙,四只手的距离就越来越近。终于,刘养田的双手瓢一般扣在了草琴的手上,而那面兰花白底的围裙,却如一面脱了杆的旗子,软软地落在了地上。刘养田的双手快速地抽了回去,却又在半空停住了。草琴俯下身,拾起围裙,一闪身进了厨房。
老刘哥,我给你添麻烦了!厨房里传出碗盆碰击的声音,老刘听着却像音乐。
咋会哩!咋会哩!老刘有些心猿意马。
不光是你,我还老给别人添麻烦哩。我小时候,我大我妈请人算命,原本是给我哥算的,可算命先生却对我有兴趣。你猜算命先生说我啥哩?
说啥哩?
草琴在厨房里说,老刘在厨房外应。老刘对算命先生没有兴趣,只是忙乱地收拾着一面桌子。
算命先生说我性野,命硬,今生要克过三条人命才可以得到安生。
草琴声音很小,似在自言自语,可刘养田还是听到了。刘养田蜂蜇了一般跳了起来,激动地冲进厨房,胡说哩,胡说哩,那算命的纯粹在胡扯!草琴呀,人再难场,也不该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看你跟前的人不都好好的?
草琴不言语了,只是和面。刘养田挪到草琴的身后,已然变得一本正经,语重心长:
草琴,我不知道你在封姑沟有啥事哩,更不知道当紧不当紧。从我见到你的那天起,我就没见你真正地高兴过,快活过。草琴,你跟哥不一样,哥在镇北已经没有根了,你的根却还在镇北,还在封姑沟。你有儿有女,女子上着学,儿子虽说判了刑,但将来改造着,兴许会减刑,出来以后也不算太迟。我不知道你封姑沟还有啥亲人,可我知道,你是离不得封姑沟的,省城肯定不是你的家!
草琴的一双面手停在空中,像一朵安静的白花。
老刘面相敦厚,却善察言观色。老刘提了莲志,提了浩志,唯独没有提孩子的父亲;老刘知道了三娃并不是她的弟弟,却也不打问三娃跟她的关系。老刘看来什么都明白了。草琴觉得奇怪,原来一直遮遮掩掩讳莫如深的事,在被面前这个男人猜到的时候,自己竟然没有惊慌失措,没有如临大敌,没有那种大限来临的感觉,相反,她的心中却还涌动出一种被人分担被人关怀的感动。
吃完午饭,草琴就急着要走。刘养田面带挽留之色,却找不出挽留的理由。草琴已经开始下楼了,老刘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撵出门去,又把草琴唤了回来。老刘把手从外衣的两只纽扣间伸进去,似乎又穿过了棉袄的衣襟,在胸口摸了半天,拉出来了一个信封。老刘打开信封,从里边取出一张照片,给了草琴。
这是浩志的一张半身照,是从一幅七寸照片上剪下来的。草琴后来对我说,从她被关在拘留所的第二天起,老刘就到处托人打听她。一天,老刘转到了东城分局,看到了一张板报,板报上宣传着东城分局某个破案战役的成绩。板报上有一张照片,内容是两名警察押着一名犯罪嫌疑人。照片下有一行字:犯罪嫌疑人王浩志终于落入法网。老刘偷偷将照片撕了下来,带回家,用剪刀剪下浩志两边的警察,剪下浩志手上的铐子——浩志的手当然也被剪下来了,还剪下浩志头顶上看守所三个字,照片上就只剩下一个剃着光头穿着马甲两眼圆睁的浩志了。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你就将就着留个念想。浩志已经判了刑,不久以后,你或许就能见到娃了。老刘安慰着草琴。
草琴从刘养田手中接过照片,看了又看,摸了再摸,眼泪就在眼眶里打旋儿,最终掉下来,洇湿了浩志阴沉的脸。刘养田掏出手绢想给草琴擦泪,手绢举在半空,却又没了勇气。草琴已经下了几级台阶,却意识到身后还站着刘养田。刘养田塌背弓腰,低头垂臂,一脸憨笑目送着她。草琴望着刘养田,也笑。最终,两个人都觉出了对视的尴尬,草琴说,回去吧,不送了。刘养田却惆怅起来:
草琴,回封姑沟的时候给我打声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