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我不会认得，天下的女孩子那么多！她们都希望你记得她们，好像世界上就只有一个女人似的。这一位一定是个最上等的；因为由于她，我每年有一天休假；因此，十二点整以前，我是一位圣徒，听候你们差遣，高贵的大人和可爱的女士。
查尔斯：十二点以后呢？
士兵：十二点以后，回到惟一适合我这一类人的地方。
贞德：（起立）同到那里去！你！给少女十字架的人！
士兵：（为自己不合军人本色的行为辩护）嗯！是她要求的嘛，而且他们就要把她烧死了。她跟他们一样有权利有个十字架的；而他们有好几打哩，那是她的葬礼，不是他们的。这又有何害处呢？
贞德：老兄：我可不是在责怪你。但是，想到你在受折磨，我实在无法忍受。
士兵：（愉悦地）没有大折磨哪，女士。你要知道：比这更糟糕的我都习惯了。
查尔斯：什么！比地狱更糟糕的？
士兵：在法兰西战场当兵十五年。在此之后，地狱算是请客招待了。
贞德举起双手，在圣母画像前，寻求解脱人性绝望的庇护。
士兵：（继续说下去）——，倒还适合我的。休假外出的日子起初很沉闷，就像下雨的礼拜天，我现在倒不那么在乎了。他们告诉我：只要我想要，我要几天假就可以有几天假。
查尔斯：地狱是什么样子？
士兵：你不会觉得太差的，大人，蛮快活的。就像你经常喝得醉醺醺的，但却没有喝酒的苦恼和花费。还有一流顶尖的伙伴哪：皇帝咯、教皇咯、国王咯、各色各样的人。他们窃笑我把十字架给了那个少女；我可不在乎：我十足勇敢地面对他们，告诉他们：如果她不比他们更有权利得到十字架，她就会跟他们一样下地狱来。这就叫他们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了，确实如此。他们莫可奈何，只有咬牙切齿，地狱式的；而我只是笑着走开，唱起这个老调子：蓝——探——川普力——喂！谁在敲门呀？他们倾听。可闻一阵悠长而轻柔的敲门声。
查尔斯：进来。
门打开；一位老教士，发白、佝偻，面带傻气而慈善的微笑，走进来，快步走向贞德。
新来者：对不起，高贵的绅士淑女。别让我打扰了你们。一个可怜的、无伤大雅的英国老牧师罢了。先前是红衣主教：温彻斯特大人的牧师。约翰·嫡·史托刚伯，听候差遣。（他好奇地端详他们）你们说什么来着？我有点儿耳聋，真不幸。也有一点儿——嗯，也许不是常常神智清楚，但依旧——那是个住着一些单纯人家的小村庄。我心满意足，我心满意足，在那个地方他们敬爱我，而我有能力做点小善事。我的关系不错，你们要知道，而且他们也纵容我。
贞德：可怜的老约翰！你怎么落到这种地步呢？
嫡·史托刚伯：我告诉我的教民要十分谨慎。我对他们说：“只要你们看见你们所想象的事物，你对它的想法就会大不相同，那会令你们大吃一惊，喔，大吃一惊。”而他们都说：“是的，牧师，我们都知道你是个仁慈的人，连一只苍蝇都不愿意伤害。”那是我的一大安慰。因为我天性并不残酷，你们知道的。
士兵：谁说你残酷啦？
嫡·史托刚伯：唔，你要知道，我有一次做了一件非常残酷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残酷是怎么回事，我没看见过残酷，你知道的。那是重要的大事：你必须亲眼看看残酷，然后你就赎罪、得救了。
寇颂：我主耶稣受难对你而言难道还不够吗？
嫡·史托刚伯：不。喔，不够，一点也不够。我在图画上看过，在书本上读过，而且还自以为大受感动。可是没有用，赎救我的不是主耶稣，而是一位我实际看到被活活烧死的年轻妇女。可怕，喔，非常可怕，但这救了我。从此之后，我变成另外一个人，虽然，有时候神智有点离谱。
寇颂：难道每个时代都必须有一位基督在折磨痛苦中死掉，来解救那些没有想象力的人吗？
贞德：嗯，要不是他残酷对待我，他就会残酷对待那些人，既然那些人都被我给解救了，我被烧死倒不是无谓的牺牲了，对不对？
嫡·史托刚伯：喔，不对，那不是你。我的视力不好：我辨认不出你的相貌，但你不是她，喔，不是，她被烧成灰烬了，死去不在了，死去不在了。
行刑人：（从床帷后走出来，站在查尔斯右边，两人中间隔着床铺）她比你还要有生命哪，老头子。她的心烧不掉，也淹不了，我是我这一行业的高手：胜过巴黎的高手，胜过土鲁斯的高手，可是我无法杀死少女。她升上了天，活在每个地方。
渥立克伯爵：（从另一边的床帷冲出来，走到贞德的左手边）女士，我恭贺你恢复名誉。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贞德：喔，请别提了。
渥立克：（愉快地）火刑纯粹是政治性的，没有因你而起的私人恩怨，我向你保证。
贞德：我不怀恨的，大人。
渥立克：正因为如此。你那样对待我，实在非常仁慈：真正有教养的本色。但我非道歉个够不行。事实上，那些政治上的必要措施有时候变成了政治错误；而这一桩的的确确是个大错误，因为尽管我们用了薪柴，女子呵，你的精神却征服了我们。历史会因你的缘故而记得我，虽然牵涉在内的事件也许算有点儿不幸。
贞德：嗳，也许只有一点儿，你这个有趣的人。
渥立克：然而，将来他们把你册封为圣徒的时候，你的光晕得归功于我；正如这位幸运的君王要把他的王冠归功于你一样。
贞德：（转身离他而去）我不把什么归功于任何人：我把一切都归功于我内心里的上帝的圣灵。可是，想想看，我竟成了圣徒！结果这位农家女趾高气扬与圣凯瑟琳、圣玛格丽特并驾齐驱，她们会怎么说呢？
一位貌似神职人员的绅士，身穿黑色长外套和裤子，头戴1920年流行的高帽，突然出现在众人面前右侧的屋角。全体都凝视他，接着忍不住失声大笑。
绅士：干嘛这么开心，各位绅士？
渥立克：我恭贺你发明了一种最奇特的喜剧服装。
绅士：我不懂。你们全都穿着古怪衣服，我穿戴合宜嘛。
杜诺瓦：除了我们天生的皮以外，所有的服装都是古怪衣服，不是吗？
绅士：对不起，我来这里办正经事，不能参加嬉皮笑脸的讨论。（他拿出一份文件，装扮出一副一本正经、公务员式的模样），我奉派来向你们宣布：贞德，先前以少女闻名，现今已成为欧荷雷昂大主教着手调查之对象——
贞德：（打岔）啊！在欧荷雷昂他们还记得我。
绅士：（加强语气，以示他对被打岔不满）——由欧荷雷最大主教调查对于册封上述之贞德为圣徒之要求——
贞德：（又打岔）可是我从来没提出这种要求呀。
绅士：（如前）——教会业已依照惯例对此要求加以彻底审查，并已认可上述之贞德依序列入可敬者与有福者之行列。
贞德：（咯咯地笑）我可敬。
绅士：——最后宣告：她具有英勇之美德，并秉具私人之启示，并召唤上述之可敬有福者贞德，以圣女贞德之身份，进入胜利教会之团体。
贞德：（欣喜若狂）圣女贞德！
绅士：每年5月30日，即上述最有福的上帝之女的祭辰，每个天主教会皆须举行特别仪式，以资追念，直到末日为止；供献给她特殊的礼拜堂，并在此类教堂的祭坛上供置其圣像，乃系合法之事。善男信女向她跪拜、并默念祷告，经由她转达上帝御座，亦系合法且值得嘉许之事。
贞德：喔，不，要跪拜的是圣徒。（她双膝跪下，仍然欣喜若狂）
绅士：（收起他的文件，退到行刑人旁边）1920年5月15日，于梵蒂冈教廷。
杜诺瓦：（扶起贞德）半个钟头就烧死你，发现关于你的真相却要四个世纪呵！
嫡·史托刚伯：大人，我一度是温彻斯特红衣主教的牧师。人家总是称他做英格兰红衣主教。若能看到温彻斯特大教堂有尊少女的美丽雕像，我和我主人会感到莫大的安慰的。你想，他们会在那儿竖立一尊吗？
绅士：由于那栋建筑目前暂时落入英国国教异端手中，我无法担保。
（穿过窗子，可看到一幅温彻斯特大教堂内少女雕像的景象。）
嫡·史托刚伯：看哪！看！那是温彻斯特。
贞德：那雕像是我吗？我站着比较不自然。
（景象消逝。）
绅士：我受法国目前执政当局请托来指出：少女的公共雕像急遽增加，有构成妨碍交通的威胁。我遵照办理，以对上述当局表示礼貌，但我必须代表教会指出：少女的马并不比其它的马，更会妨碍交通。
贞德：呃！我很高兴他们还没忘记我的马。
一幅汉姆兹大教堂之前的雕像景象出现。
贞德：那个可笑的小东西也是我吗？
查尔斯：那是汉姆兹大教堂，你为我加冕的地方，那一定是你。
贞德：谁弄断了我的剑？我的剑从来没断过，那是法兰西之剑。
杜诺瓦：不要介意。剑是可以修补的。你的灵魂没有断裂，而你是法兰西的灵魂。
景像消逝。此时主教和宗教审判官出现在寇颂的左右两侧。
贞德：我的剑还要征服下去：那把从未出击的剑。虽然人类摧毁了我的肉体，然而在我的心灵里，我已经看见上帝了。
寇颂：（向她下跪）田野中的少女都称颂你，因为你已使她们抬眼上望，看到自己与天国之间了无障碍。
杜诺瓦：（向她下跪）垂死的士兵都称颂你，因为你是他们与最后审判之间一面荣耀的盾牌。
主教：（向她下跪）教会的首脑人物都称颂你，因为你赎救了被他们的俗念拖过泥淖的信仰。
渥立克：（向她下跪）狡猾的参谋都称颂你，因为你割掉了他们绑住自己灵魂的那些结。
嫡·史托刚伯：（向她下跪）寿终正寝的愚蠢老人都称颂你，因为他们反对你的罪都变成了祝福。
宗教审判官：（向她下跪）盲从法律、受缚于法律的法官都称颂你，因为你证明了活生生之灵魂的启示与自由。
士兵：（向地下跪）从地狱来的恶汉都称颂你，因为你向他们显示了不熄的火乃是神圣之火。
行刑人：（向她下跪）拷问、行刑的人都称颂你，因为你显示了他们的手对于灵魂之死是无辜的。
查尔斯：（向她下跪）不装腔作势的人都称颂你，因为你亲自承担了对他们而言显得太沉重的英勇负担。
贞德：全人类都称颂我，我好痛苦喔！我命你们记住：我是一位圣徒，而圣徒能够创造奇迹。好，现在告诉我：我要不要从死亡中复活，以活生生的女人回到你们当中？
当他们全体都惊慌失措跳了起来的时候，突然一片黑暗，房间的四壁都消逝不见。惟人影与床铺仍旧可辨。
贞德：什么！我还得再烧死一次吗？你们没有人准备接受我吗？
寇颂：异端分子总是死了比较好，凡人的眼睛分辨不出圣徒与异端分子，饶恕他们吧。
（他如同来时一样地走出去）
杜诺瓦：原谅我们，贞德，我们还配不上你。我要回去睡觉了。（他也走了）
渥立克：我们对自己的小错误衷心表示遗憾；政治上的必要措施，虽然偶尔会有差错，但却是情非得已、不可避免的，所以，请高抬贵手，容我告退——（他小心翼翼地溜走）
大主教：你的归返并不能使我变成你从前一度想象的那种人。充其量，我只能说：虽然我不敢祝福你，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会蒙受你的福祉。不过，现在——（他走了）
宗教审判官：我现在是死去的人当中的一个，当天我曾举证你是无辜的。但是我看不出在宗教法庭如何能免除当时存在的状况。因此——（他走了）
嫡·史托刚伯：喔！不要回来，你一定不可以回来。我必须在平静中死去，在我们有生之年给我们平静吧，主啊！（他走了）
绅士：在目前册封你为圣徒的程序中，你复活的可能性并没有列入考虑。我必须回到罗马，接受新的指示。（他正式地鞠躬行礼，而后退下）
行刑人：身为我这一行业的高手，我得为本行的利益着想。再说，毕竟我的首要责任是对妻儿子女负责。我得有时间来考虑考虑这件事情。（他走了）
查尔斯：可怜的老贞德！除了这个必须在十二点回去地狱的恶棍以外，他们统统跑开了。
我除了学杰克·杜诺瓦的榜样，回到床上睡觉以外，又能做什么呢？（他回床睡觉）
贞德：（伤心地）晚安，查理。
查尔斯：（从睡枕中嗫嚅着），晚——（他睡着了，黑暗笼罩着床铺）
贞德：（向士兵）你呢，我忠实的一位？你有什么安慰给圣女贞德呢？
士兵：嗯，他们这些人到底有什么用呢，这些国王咯、将领咯、大主教咯、律师之类的人？他们只会叫你在壕沟里流血一直流到死。其次，你会在底下地狱那儿遇见他们的，尽管他们装腔作势、一副了不起的样子。我要说的是，他们有权利照他们的想法做，你也有权利照你自己的想法做，也许更有权利哩。（摆架势，准备就这个题目发表一篇演说）你看，就像这个样子。如果——（依稀可闻远处的钟传来子夜的第一声钟响）。失陪了，有个迫切的约会——（他踮脚尖走了）
残余的光线聚合成一道白色光辉，照在贞德身上。时钟继续敲响。
贞德：创造这个美丽地球的主啊，什么时候这地球才准备接受你的圣徒呢？要多久，主啊，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