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散了,人走了,我高高兴兴地离开了那个阴森恐怖的地下室。
很好,不是吗?
可是这句话他妈的只对了一半。
会确实散了,人也确实走了,可是我却一点都没高兴起来。只因为那位圣骑士、伯爵大人正坐在我的身旁,而且正在对我说话。
“海因里希,你果然厉害,直到最后一刻才说出你们的意见——一句话就断送了我们半年多来的辛苦准备!”伯爵看来还是有点激动。“你们真的不肯支持我们了吗?”
看来还没有完全安全起来,必须打起精神来继续装下去。
“很抱歉,但我们必须考虑全局。”我挑挑眉毛,仿佛自己真的是一个大人物,“我们不可能对一场毫无希望的赌博投注。”
“哈哈,你们称之为赌博……也对啊,这对你们来说也许只是一笔投资而已……”伯爵笑了笑,然后突然大喊:“可是我们为了这场赌博付出了多少时间,多少鲜血,多少生命!”
看来和我的想法差不多,施特伦茨的那个组织根本就是想在以煽动暴乱来牟取利益的?!这个银行家!
那群人到底是什么东西?等等,现在可不是想这个的时候,现在一头暴怒的狮子就坐在我的身旁……
可是我不能温柔的安慰他,因为完全不会有用的。
“托尔斯泰先生!”我高声对他说,“我认为您应该清楚,我们其实也是在为你们着想!难道我刚才还没有把话说清楚吗?我们也想帮助您,只是时机还不到而已!”
伯爵终于镇静下来了,只是显得有些感伤:“对不起,我刚才有些失态了……”
我心中有些不忍,没有答话。
伯爵勉强又笑了笑,然后低声说:“你肯定对我感到非常不解吧?为什么身为贵族却要这么激进地反对这对我最有利的政府,以至于亲身组织暴乱呢?”
我确实十分不解。
“海因里希,也许你会不相信,但我的确认为我有责任为俄罗斯贡献出自己的一切……”伯爵看着我。“俄罗斯现在已经到了非这样不可的地步了!”
我看着他,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从前我对一切懵然不觉,总觉得一切都是上帝安排好的……一些人注定要高高在上,另一些人则注定要为他们所驱使。我就这样心安理得地活了好多年,专心于武技之中,高傲地俯视着是所有人……”伯爵又进入了这种梦呓般的倾诉状态。“可是,可是命中注定我来到了克里米亚!”
“1853年,我响应我的政府的号召,从军来到了那里——塞瓦斯托波瓦——那时我还是个少校,带了一个营的人……你知道现在的战争与过去根本不同了,一个圣骑士和一个普通士兵一样都只能祈祷自己能在排炮和霰弹中存活下去。
我的那一营的士兵,他们都来自乡村,都是从各地庄园中征调出来的农奴。他们都是好样的!他们从来没有退缩过,哪怕手中的枪中根本没有子弹、哪怕肚子里根本没有粮食、哪怕伤口上根本没有药品!——诅咒那些躲在后方的老爷们!
我在炮火中被我的士兵救下来过好几次,每次小战斗都几乎断送了好几条性命,最终有一次……”
伯爵好象也要哭出来了。
“那一次,城外的敌人向我发动了总攻,炮火整整轰炸了一整天,好多人的耳膜都被震破了……他们霰弹是特制的,在空中就能爆炸解体,弹片四下横飞……到处都是残碎的肢体,到处都是……”
我忍住了没呕吐出来,继续看着他。
“我不记得我当时到底杀了多少人,只是觉得手上沾满了鲜血。我带着自己的士兵在城中,战斗就在一直地开枪,没子弹了就用剑来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你看,一个圣骑士和普通人最大的不同也就在于他能杀更多的人……
在癫狂的无意识中,突然我被身边的一个人扑倒了,然后,一颗炮弹我身边爆炸……接着我就晕了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
醒来后,我已经是英法联军的俘虏了,在他们的医院中。我的那些也被俘虏的士兵告诉我,原来那个扑倒我的人是为了救我,可是他已经被炸死了。我问了他的名字,得知他是在库尔斯克的人——真可笑,作为我手下的士兵,我居然还不知道他们的名字……真是该死的高傲啊……
回国后,我去拥有他的庄园去找他的亲人——结果,结果我看见了……你知道我会看见什么吧?”
我猜得到你看见了什么。
“那些人承受着最重的劳役,最恶毒的辱骂与苛待,却什么都没有,连养只鸡的地方也不属于他们!我想向他的主人买下他的亲人,可是他那个该死的主人却不知道为什么死也不肯同意!于是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从那时起我就发誓我必须改变这一切,无论付出任何代价!我游历了很多地方,到处都看到了以前视若无睹的惨况……情况已经到了非改变不可的境地了,是的,非改不可!
于是我向所有人,所有这个国家的掌权者劝戒,要他们稍微行行好,发发慈悲……而那些人呢?他们现在正端坐在将要喷发的熔岩之下,却视而不见,欢庆这是个好时代!所以我还能怎么办呢?”伯爵苦笑,“我除了这样,还能怎么办呢?只有以噩梦结束所有的噩梦!”
我明白了,我知道了。我很感动,是的。
可是,我觉得我必须问一个问题。
“伯爵,您的话令我和感动。可是……假如,假如有一天您成功了,将皇冠扔进污泥。那之后呢?你会做什么,会怎样做?”
“那之后?之后……”伯爵显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时语塞起来,支吾了好久才说:“无论怎么样,都比现在好吧?”
我深吸了一口气,忘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大声质问:“原来您一点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吗?”
“反正再坏也坏不过现在不是吗?”
“您只这样想的话……”我也激动了,“那很抱歉,我只能祈祷您一辈子最好也无法成功!1789年的法国已经给我们教训了,一场无序的革命除了恐怖什么也给不了!”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先生!”伯爵看来已经愤怒了,“即使你是那边来的人,我也无法容忍您现在的行为!”
我现在根本就没去想他是什么,“您如果连不同意见都容不下去,那么您还有什么资格谈论您所说的理想?!况且我说错了什么了吗?”
伯爵大口地喘气,看着我没有说话,就那么看着我。良久,他才平静下来,终于慢吞吞地说:“也许你是对的,海因里希。也许我们确实需要再多加思考。”
好的,很好,那我必须先预祝你能想好。
马车停了,我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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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89年法国的革命,简单来说就是断头台的统治……
先,雅各宾党将自己的政敌(国王,王后,贵族以及仅仅和他们意见不全部相同的同道)都送上断头台,
后,雅各宾自己内讧,罗伯斯庇尔一派将内部其他两派的人都送到断头台,
再后,吉伦特党将雅各宾党残存的罗伯斯庇尔一派都送上断头台,
又再后,没过多久吉伦特党的人也都基本上都被送上断头台……
于是,刚刚将自己的君主斩首的法国人,再次强烈地怀念曾经被他们诅咒的专制与独裁……于是就有了拿破伦。
历史,从来不是一个人写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