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不得而知。当我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间素净的寮房内。两位小沙弥在打点我的饮食起居,见我转醒,便送上许多新鲜的瓜果。
“施主,院内禁戒荤腥,您就先将就一些吧。”这两位小沙弥一个瘦瘦小小,一个又高又壮。他们的年龄大概有十三四岁吧。
我从这两位沙弥的口中了解到,自从我被救出天福客栈,已经有七八日的时间。我回来那天,寺庙里但凡懂些佛法的僧人都在普净的组织下为我救治。他们说我要是再晚回来半个时辰,这命就肯定丢了。
我一边听,身上也是一边冒冷汗,这次可真算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不过我也不太清楚灵隐寺这些僧人救我的目的,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但我心中依旧十分警惕。
接下来的几天,我被安排在寺院内静养。
江浙一带的风光本来就秀丽,再加上这些僧人悉心的栽培,显得更加怡人。最令我开心的是,这里已经是宋国的疆土,换而言之,这里现在已经不是北秦的地盘。
(注:此世界观中,整个中原地带被汉人的各国所割据,而周边的领土,则被其他民族占据。汉人各国以北秦实力最为强盛,其余各国皆联合抗之。)
唯一可惜的是我联系不上九娘,不然把她也接过来就完美了。北秦的拓跋一族历来苛政,肯定远没有住在我这宋国的领土里安逸舒坦。
其间我经常在灵隐寺的内院里闲逛,无论是栩栩如生的佛像,还是玲琅满目的经书,都给我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最要称道的是此处的素食,即使没有鱼肉,依旧不会使人乏味。众僧们会用豆制品代替肉类,从而烹饪出别样的美食。
总而言之,我在灵隐寺的日子过得十分享受。
在我醒来后的第十天,普净在一处偏房接见了我。他的身后端坐着两位僧人,一位就是之前在天福客栈门口见过的大嗓门的普信,另一位则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他们三人皆身披华丽的袈裟,显然在寺院中地位颇高。
“刘少侠,请坐。”普净见我到来,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我也没跟他客气,直接坐在那三位僧人的对面。此时那两位小沙弥已经将房门关上,房间里瞬间安静起来。
“这是我的两位师弟,普信,普宁。”普净引荐一番他的身后的二人,又递给我一杯茶,面带微笑道,“少侠,这几日在小寺住的可还习惯吗?”
“嗯,习惯,可习惯了。这里的饭菜都挺合胃口的,睡得也舒坦。”我答道。
“那就好。”
普净听完,起身拿出一本泛黄的册子。他用手轻轻翻开书册,然后将其递给我。
“请少侠仔细看这书中的记载。”普信的表情由微笑转为严肃,“贫僧那日受佛祖托梦,前去将少侠从那些渡魂人手中救出。贫僧乃是灵隐寺的代理主持,对渡魂人的事情也是略有耳闻。希望少侠能将那日发生之时与我等说明,我等也好准备好应对之策。”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慢条斯理,风度翩翩。我觉得自己要是个少女,估计已经被他征服了。相比起来,他身后的二人更有僧侣的样子,要么是五大三粗的武僧,要么是骨瘦如柴的苦行僧。
“普净大师言重了,我是个粗人,咱们就直接说吧。”
“请。”
之后我就将怎么碰到林老爷的死,怎么误打误撞碰到了天福客栈,怎么被那几个女人挟持等全部交待给普净等人。至于我被静姐诱惑的神魂颠倒一类的,我自然没有说出去。有关炼尸房中那些奇异的现象以及那个鱼身蛇尾的标志,我也没有交代。
那具傀儡尸给我的感觉很特别,我想我必须要将其调查清楚,但我并不希望林隐寺也卷入这趟浑水。
待我叙述完这些事情,三位僧人也陷入沉思。
“照你这么说,你跟渡魂人毫无关联。”还是五大三粗的普信最先打破了沉寂,“我看救你出来的时候,你身穿一身道袍,也不知道尊师是哪家啊?”
“我,其实我根本就没学过道法,自然也没有什么师傅。我就是在长安城给别人算命,都是随便瞎说的,嘿嘿。”提起这算命骗钱的勾当,我还真是很难说出口。其实我现在倒是非常渴望习得一身道法,这样也就不用被外族人追着打了。
但是普信的反应,却实在比我想象中过激了太多。
“什么!你这厮居然是个骗子!你僧爷我平生最厌恶狡诈之徒,真枉费我们救你。”普信闻言一跃而起,怒目圆睁地瞪着我。那干瘦的和尚普宁脸色也不太好看,唯有普净此时仍然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你这臭和尚,你凭什么骂我。就你这样的人,我看也好不到哪里去。真是侮辱了佛门的清净。”
看他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也站起来指着他回骂。虽然我也知道明明是自己理亏,但是如果我现在不骂回去,我就不叫刘海京了。
那普信果然被我骂的咬牙切齿,举拳便朝我抡来。我低头闪过他这一拳,心中也是怒火中烧。这和尚打架居然先打脸,这我俊美的脸庞要是因此毁容了,真是天大的冤枉。
就在我暗骂的时候,普信的第二拳已至。这拳可是着实打在我的胸口,一阵绞痛随之而至。我只感觉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想是这拳已经将胸腔的气流打乱了。
“普信,休得无礼!”
就在我已经做好了挨第三拳的准备时,普净出手拦住了普信。后者见师哥出手阻挠,气的是咬牙跺脚,看样子恨不得冲上来再揍我几拳。
“普宁,你先把普信带出去吧。”
普净发话,普宁只好拖拽着普信走出房间,我能从后者的眼神中感受到不甘和愤慨。
这二人走了,我反倒有些不自在起来。其实我倒是宁愿普信把我揍一顿,这些日子在灵隐寺中吃香的喝辣的,实在承蒙照顾。如今骂他一顿,也确实有些不太合适。
“怎么,自责了?”普信风轻云淡地抿了一口茶水。
我点头,没有说话。
没想到普净见我这般模样反倒笑起来,拍手道:“其实我觉得你骂的不无道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善恶标准罢了。要换做我是你,被他那样谩骂自己的事业,我肯定也不能忍受的。普信那人性格莽撞,你就无需自责了。”
即便普信如此解释,我心中依旧不是滋味。普信见我沉默不言,又忍俊不禁。
“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原来你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啊。”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你仔细想想看,我灵隐寺虽是佛门,却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得罪渡魂人。”
“这么说,你们救我另有目的?”听他这般说,我心里好受了许多。我的注意力同时被他牵引过去,说实话我没钱没权,真不知道佛家找我能有何事。
“自然。我们找你,是为了一件灵隐寺丢失已久的镇寺之宝。”普净拿起我面前那本泛黄的书册,翻到一页,“你看,这是菩提祖师送给我师父的袈裟。三年前,这群渡魂人趁前任方丈法度大师带众弟子去泰山寻访旧友的时候,竟偷袭了灵隐寺,抢走了镇寺的袈裟。”
菩提大师的事迹,我想大家都不陌生。大师不远万里从西域带来《大乘佛法》,将佛法传遍华夏各地。我虽是个市井中的小人物,但对菩提祖师还是十分尊敬的。
“达摩大师对我灵隐寺的贡献重大,不仅远之西域取回真经普度众生,更为我寺讲解了众多佛家典籍。袈裟被盗,我的恩师法度大师由此一病不起,每日都想着如何将其夺回。”普净第一次露出了愤怒的神色,“我在继任代理住持的时候就已发誓,必夺回袈裟,已报当年之耻。你险些受到渡魂人迫害,却也深入了他们内部。江湖传言见过渡魂人面貌的人全都死无葬身之地。我想,他们也应该不会这么容易放过你。请少侠还听小僧一言。”
接下来,普净详细阐述了他的计划。
“我希望用你引出渡魂人,然后设计夺回袈裟……我会派人隐藏你的身份,并托人传授给你一些本领,希望少侠能珍惜这次机会。至于如何引诱渡魂人以及夺回袈裟的事宜,等待时机成熟的时候我会逐个向你介绍。再申明一次,那些渡魂人向来锱铢必报,被他们盯上的猎物无处可逃的。我想,你没有理由拒绝我的。”
普净的话的确十分具有诱惑力,我不得不佩服这个年轻住持的头脑。
简而言之,他就是希望我能够引诱那些渡魂人逮捕我,然后我边引边逃,直到这些渡魂人冲进普净设下的陷阱。不过凭我现在的能力肯定难以担当引诱从渡魂人的重任,所以计划开始之前,他要送我到齐鲁之地找一位高人,让他训练我的能力。
虽然他不知晓我最感兴趣的其实是那具傀儡尸,但他却能分析出一条我必须求助灵隐寺的理由。我现在的确需要可以和渡魂人相抗衡的力量,然后去找他们问清楚那些断臂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或许,这是我唯一破解家乡那场瘟疫之谜的机会。
“你的话我好像很难拒绝。”我思索片刻,又道,“不过,如果我想躲避渡魂人追杀,也可以去找他人庇护,为何一定要与你灵隐寺联合?从渡魂人手中抢东西可比自保难上加难啊。”
普净闻言,又仰天大笑。
“哈哈,我就知道你小子会跟我讲条件。”普净转身取出一个精美的细长木盒,将其打开,里面霎时迸发出蚀骨的寒气。定睛一看,赫然是一把做工精美的宝剑。
“你可认得此物?”
“不就是把宝剑嘛,我见得多了。”我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恨不得一把将这宝剑抢过来。这宝剑做工极为精致,一看就是宝物,岂有不爱之理。
“是嘛,那可是可惜了。”普净说着就把这宝剑的木盒盖合,放到了身旁,“这可是曾经的陈王陈堔君之配剑,降妖除鬼,无邪不破。陈王曾经也是一代枭雄,对小寺更有厚恩。小僧本想把此剑送给少侠以表合作决心。不料少侠乃真英雄,看此宝剑毫不动心,是小僧低看少侠了。”
普净的心也是真直,见我不要,他迅速收回了宝剑。
我见他真将宝剑收纳起来,心中又怎能舍得。但刚才的话确实也是我自己说的,硬找他索取肯定不太合适。于是我仍旧摆着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但嘴上可是不依不饶。
“我说你这和尚,还忒小气!”我一把就将那木盒夺到手中,取出宝剑在手中把玩,“我是赏阅过许多名剑宝器。但是陈王的名讳我也是听说过的,既然贵寺如此诚意,那我也不便推辞。”
我满脸都是愤慨与正义的表情。嗯,我自己都快要相信我说的这番话了。
其实我也不知道如何品剑,就做出一副大师的样子,用手捋过剑刃与剑柄。但仅仅是皮肤的接触,我就能感受到其非凡之处。其柄有些许温热,即使长时间紧握也不会使手掌麻木。其剑刃又能释放出一股寒气,给人一种神秘莫测的感觉。
“少侠慢慢鉴赏,小僧就先告退了。”
普净见我这般,也没过多纠缠,起身抖落袈裟上的尘土,扬长而去。
这下我心底可是欣喜万分,不管吃饭睡觉,这宝剑从不离身。虽然我研究了半个月也没端详出这宝剑的特别之处,不过既然是君王的配剑,那就绝对不可能是废铁。之后几日我也旁击侧敲地向普净询问过关于这宝剑的事,但除了知道它的名为“御心”之外,其他的一无所获。
灵隐寺的舒服日子过得很快,转眼间就从盛夏转入深秋。我偶尔也会读些经文,只是里面说的大道理我是一句也参悟不懂。我也偷偷问过照顾我的小沙弥这些经文是什么意思,结果发现他们也是只会背诵,对里面的道理却也看不大懂。
小沙弥还告诉我,只有那些有修为的僧人才能看懂这些经文,对经文参悟透彻的僧人大多都已是耄耋之年了。我很好奇普净对这些经文的理解能到什么程度,他年纪轻轻,却永远保持着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大约是秋末冬初的光景,普净披着一袭素衣来到了我的住处。
从他进门的一刻我就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在我隐匿在灵隐寺的时候,宋国与北魏之间的明争暗斗也未有一刻停止。随着契丹和柔然的加入,几个国家的关系变得越发微妙起来。
而渡魂人的踪迹则更加诡异,他们似乎潜入了党项国的领地,在寻找着某样东西。
据说,这些渡魂人所过之地尽是血尸遍野,尸首体内的骨骼全部不翼而飞。这种异术已经超出了人类禁术的范围,就连朝廷也非常恐慌。我在灵隐寺的庇护下算是逃过一劫,真不敢想象这些美貌的女子竟然会使用如此恐怖的异术。
“海京,行囊都准备好了吗?”普净近日总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本来也是打算明年春日再送我去修行的,但复杂的形势不得不让他改变计划。
“都收拾好了。”
我应和一声,普净便带我走出门去。此时天气已寒,灵隐寺的众僧却依旧在操习打坐。仔细想想,这段养尊处优的日子虽然悠哉,可毕竟乏味的很。此时的我有种重获自由的感觉,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浏览四处的景致。
远方依稀能眺望到宏伟的寺院,我就这样随着普净上路了。马车一路北行,我们身边的景色,也从酒池肉林逐渐变化为贫穷和疾苦。吴兴郡外的难民,甚至活的还不如城内的野猫野狗。
普净与我说,他也曾经以灵隐寺的名义捐助过这些难民,但很快由于战乱的加剧,宋国官府就禁止了这种行为。
一路上,跟着普净吃住都不成问题。他花钱很是大度,也允许我吃些荤腥。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理解当我见到肉片时泪流满面的心情,我当时简直就是将一碟肉生吞下去的。普净见我吃东西的模样直是摇头,一脸不认识我的表情。
寒冬将至,北风吹得甚是猛烈。
我和普净马不停蹄地行进了一个月,才到达齐州。期间我们还经过了宋秦两国的边界,正在我一筹莫展之际,普净居然告诉我由于北秦崇尚佛法,他可以随时自由出入!当时我真的有剃度出家的冲动。可是转眼细想,我要是出家了这世界上得有多少美人伤心啊!不行不行,还是放弃吧。
所谓齐鲁大地,也算是自古以来就繁华的地段。虽然已是冬日,但仍能看出此处秀丽的风光。
“海京,你见过海吗?”普净望着齐州城门,若有所思。
“没有。说实话我很质疑海是否真的存在。”
“据说据齐州不远,就能找到大海。我很喜欢那种浩瀚磅礴的感觉,它就像是人类的欲望,无穷无尽。”普净又开始向我灌输他那些大道理,“等你历练结束,陪我去看海可好?”
“嗯。”
我看他那一副痴迷神往的样子,只得答应下来。我知道我与他不是一类人,我属于那种逆来顺受,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接受什么。可是普净却执着于他心中的佛法,他有着明确的目的,虔诚的信仰。
生动一点的说,我就是随风飘散的蒲公英,而他却是追逐阳光的向日葵。
我们在齐州城内找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住下。说实话经历过天福客栈的事情,我对这种建筑已经存在了些许心理阴影。好在普净和我住在同个房间,有他在我就特别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