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的,虚伪了吧,据我所知那村子的人,就差拿你当菩萨似的供着了。”李夏被翟隽夸张地形容逗笑,却又啐他:“瞎说什么啊,我哪受得起那些,难道你是盼我早死早超生不成?”
“没那事儿,祸害遗千年,你这就想走,早着呢!还是陪我在这人间受苦吧。”翟隽意有所指,李夏不接应,转了话题问:“最近都不见你去镲儿塘走动,投资公司不也有你一份?”
“那地儿,我最感兴趣的就是你,你都不搭理我了,我还去讨什么嫌?”
“呸,说正经的。”
“真的,我现在特正经。”翟隽见李夏撇嘴,只好道了实情,“我在运作西塘其他的投资项目,现在还处于保密阶段,只有赵俊辉和袁天浩知道,你可别跟镲儿塘村的人透露。”
“都是你们这些大老板的游戏,与我这小老百姓何干。”李夏一边品着小米酒,一边应和。
“你想有关就有关。”
“我就想快快乐乐过自己的日子。”
“那容易,你要什么我都能给。”
“是吗?”
“当然。”
“不,你不能。”李夏驳得干脆,翟隽脸上显出恼色,嘟囔着:“怎么这么说?”
“你来找我,不就是来找你的快乐吗?你自己都没有的东西怎么给我?”李夏戳破翟隽的心思,两人都不说话了。
草草结束了晚饭,李夏也不让翟隽送,一个人拎着一堆购物袋在街上游荡。她不想回家,也不想见熟人,许是小米酒后劲太足,她茫茫地走着,没有目的地,也不想有。
帆布鞋很好走,李夏似乎走了很久才觉得累。袋子丢在地上,她席地坐在便道牙子上。
天已经大黑了,行人依旧匆匆,车灯不停在她眼前忽闪着飞去前路。是啊,这样多好,在城市里从不会像镲儿塘那样,你随便坐坐也会有人过来问你“怎么了”。在城市里,陌生人只在网络里关注他人的情绪种种。
只是,抬起头,这里几乎看不见什么星星了。也没几个人关注星星吧。在城市生活的时候,李夏经年也不曾抬头看一回星星。那些有星星出现的时候,她都在干些什么?喝酒应酬、写策划案、上网八卦、听小众音乐演出、筹备旅行、约会男人……或者和赵俊亮小弟弟去吃砂锅……
脚疼。
好想打电话,像从前一样任性地叫那个傻孩子来背自己回家。但她怎么有脸打电话过去呢,她的自尊、她的理智都叫嚣着,不允许她丧失最后的理智。赵俊亮终究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吧,她该听她老妈的,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安稳过一生。
眼睛有点酸。
酝酿了好半天,眼泪却没能滑出眼眶,只有内心的荒芜感正无限蔓延开去。有点冷,李夏伸出手环抱住自己,不想让别人窥见太多。她知道翟隽的奔驰就在不远处,这拒绝的姿态,他懂。
如果不能解决痛苦,那么就先漠视它。这是李夏一贯的做法。回自己的房子住了一宿,又赶上些杂事需要处理,李夏晚了几天才动身回镲儿塘。这一次,她还从家里带上了螺姑留给她的巧克力盒,里面的白纸和干芦花,她到现在还不解其意。她想着,会不会……这是螺姑留下的谜语,可循着找到老镲?
难得坐了公交车,李夏边观察着沿街的风景边思忖着一定要做一张镲儿塘周边地图。这条路她走了几百回,近两年沿街风景可以说是日新月异,但普通游人想要直达镲儿塘还是很困难。公交车站离村里甚远,要想直达村口,就必须到邻近的县城去倒车。即使是在直线距离最近的岔路口下车,也要走上半个多小时东绕西绕地才能找到村子。话说曲径通幽未尝不是好事,镲儿塘就是因着远离尘世才保留了最原始的渔村味道,但这对游客而言还是不方便,至少沿路得弄些指路牌,以防止自由行的客人们走错了路。
李夏在岔路口下了车,沿路画了一张示意图,边走边画倒也打发了无聊,没多久就到了村口。才进村子,就听人说赵俊亮果真带回了一位制镲的师傅,现下正在村委会。李夏假装不知道似的往自己住的小院奔,偏又在门口碰见了赵俊亮和一个白头老翁。
“爷爷?你怎么会在这儿?”李夏几乎是惊叫出声,倒把赵俊亮和白头老翁吓了一跳。
“她真是你爷爷?”赵俊亮呆愣了一下才回身询问,他不看李夏却看自己请来的制镲师傅。那师傅摸着光溜溜的脑袋大笑起来,声如洪钟点头应答:“看吧,小子,我没骗你,我孙女真是叫李夏。”
“爷爷,您不是在广州大姨家住着么,什么时候回来的?”李夏一叠声问着,惹得李夏爷爷哈哈大笑:“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小夏,咱爷俩就是亲呢!”
李夏可没爷爷这么淡定,她又追问:“我爸妈知道您回来了吗?”
李夏爷爷点点头:“我跟你爸通电话了,我跟他说在外边玩几天,不用他们费心。”
李夏稍稍安心,才想起追问另一个疑惑:“你们俩怎么认识的?”
见赵俊亮不说话,性格爽朗的李夏爷爷解释起两人的相遇。“呵呵呵……我和这小子有缘,大街上认识的。”
“大街上?”
“这小子在街边花园给一群老太太指导飞镲,我就跑过去给他说,小伙子,你把式不错但是这镲不行。”
“老太太?”
赵俊亮尴尬,本不想搭理李夏的她不得不开口解释:“是你让我先醒酒再回村的,我就在二华砂锅附近的小花园找了个凉快地儿休息,然后就听见城里的小镲队在那里训练,她们拿镲的姿势不对,所以出来的声音不好听,我不想自己耳朵受罪才过去跟她们说。”
“这小子是个热心肠,所以他一说在找乐器厂的制镲师傅,想要学过去的制镲手艺,我就乐了,这小子就是在找我嘛,真没想到,这年头还有人为了制镲寻我。不说别的,为了这孩子的心性,我就觉得我得来。”
李夏大概明白了来龙去脉,但是还是不解爷爷什么时候会制镲了,他不是当老师教画画的吗?她犹豫了一下,怕爷爷这老顽童的性子又在胡闹,便试探再问:“您当真会制镲,怎么从没听爷爷说过啊?可别耽误了人家的正事,算着日子等着用呢。”
“没问题,没问题,不信你问你爸,以前你爷爷我可是乐器厂有名的定音师。”
李夏爷爷就这么在镲儿塘住了下来。和李夏住一个小院,自李夏成年后,他们似乎从未有机会住得如此亲近。
如果不是爷爷讲起响铜镲那么津津乐道,李夏真不相信自己的爷爷还会这么一手绝活。还好赵俊亮找了他来,爷爷的这门手艺算是可以传下去了。李夏问起当初怎么会跑来镲儿塘学制镲,爷爷颇得意地讲起当年事。
那时候16岁的他刚到乐器厂学徒,可怎么都干不上手。后来,有一次他在大街上瞧见了镲儿塘的飞镲队,他们去城里参加文艺汇演,一高兴就在街上给大家飞了一段。他可喜欢看他们打飞镲了,那镲声真好听呀,就好像有浪花翻飞在空中、有鱼鹰飞鸟和着跳舞。他急忙跑过去问了镲儿塘的人,这镲是谁制的,有人答说就是镲儿塘人自己打制的。他说想学,带头的立马答应了,邀请他赶明亲自到镲儿塘走一遭。
那时的人多淳朴啊,真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夏爷爷一个人颠颠跑来镲儿塘,村人不但管吃管住,还极耐心地教他怎么配比怎么一锤定音。
细说起来,这老镲儿塘自制的响铜镲十分讲究:这种镲俗称水镲,外观与钹十分相像,中部碗小顶圆,镲面较平,厚度又比钹稍薄、铙略厚;通常面径12厘米—20厘米,碗径为面径的2/5,碗高1.5厘米—2.5厘米;重量最少3斤,现下最大有4斤12两,古时则有7—8斤;且是100%响铜制。镲儿塘飞镲特别讲究手腕动作,所以碗顶钻孔后必以三寸牛皮系绸布,一米多长镲缨子以方形大红布折成对角;响铜镲两面为一副。
镲儿塘制的响铜镲较别处铜镲镲肚子要大一点,镲边要薄一点,这样可以打得更响亮。除飞镲会个人用镲,镲儿塘连给飞镲会伴奏的鼓、铙、大镲都极讲究。那时候爷爷就见过一王姓鼓手自己制的鼓,亲自买来牛皮缦鼓,鼓墙就有一米高。小肚大铙和大肚大镲则各要两副,虽然声音传得远,但据说因为太沉,一般过一个大街抬鼓的人就要换2次。
那时候,对爷爷知无不言的镲儿塘人就是赵俊亮的太爷爷赵平安。他还亲手教李夏爷爷如何在最后关头一锤定音。每个飞镲会的人都有自己的定音绝技,赵平安把自己的“最后一手”传给了旁不相干的外人,连他自己也没想到吧,几十年后他的绝技又传回了赵家子孙。
李夏爷爷对现下的制镲工艺十分不满,说现下的年轻人缺乏钻研精神。见赵俊亮有心学手艺,他答应教他。可在村里转了一大圈,也没找到个适合制镲的地儿。最后,他决定带着赵俊亮去老工友开的乐器厂制镲。
临走前一天晚上,李夏亲自安排了一桌爷爷喜欢吃的海鲜大餐。这就是住海边的好处,最新鲜的皮皮虾弄了一大盆,八珍豆腐里的主料也绝对是一水的鲜亮,再配上姜汁蛏子、老醋蛰头等几个凉拌小菜和一小碟八大馇杂样,正经的酒菜呢。
爷爷只吃公的皮皮虾,李夏从唐国翠那儿学到了辨识公母的好眼力,于是就只挑公的给爷爷剥。偶尔,也故意捡几个母的剥了,她自己爱吃。听爷爷说了些老爸小时候做的蠢事,爷俩聊着聊着就又说回了响铜镲和镲儿塘的那些旧事。
“您见过赵俊亮的太爷赵平安,您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呢,听说以前很是个风流人物。”李夏一边给爷爷倒酒一边问。赵平安,这个让螺姑牵挂了一辈子的人,那个离开人世还引发了那么多后来故事的人,李夏对他好奇很久了。
“小伙子特精神,跟亮小子一样爱笑,看着他笑,就觉得这世上有再大的难事也过得去。”李夏爷爷喝了口酒,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忆说,“对了,那时候他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甭管年景好坏,镲儿塘这镲是一定要打的,坏年景就把喜气打出来,好年景更要把喜气打得欢。”
李夏暗暗牢记了这话,心想:就凭着这股子韧劲,赵平安真不是一般人!怪不得螺姑那般喜欢。
李夏爷爷见孙女听得认真,又得意卖弄问:“你知道这镲声是什么声吗?”
“什么声?不就是镲声吗?”
“佛家有云:世间一切生灵只要修行积德、皈依佛门,就可修成正果、立地成佛。这镲声就是一切修成正果的飞禽在飞动时双翅发出的声音。”
“还有这等典故?”
爷爷突然正了神色说:“夏丫头,你爷爷我是生不逢时。为了你爸有口饭吃把最爱的手艺丢了。你既然做了这件事,就有责任让镲儿塘的镲声走出去,让更多的人听见。这镲儿塘的镲声自海上来,不一般呢!”
李夏向来对“责任”二字采取漠视态度,这两个字太让人有压力了。不理会赵俊亮临走时下的最后通牒,李夏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只想到处去寻宝。
那支晒干的芦花是否代表着芦苇地?端午的时候螺姑曾带他们去摘过苇叶,她会把老镲埋在那里吗?
又或者,那张白纸才是关键所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螺姑会不会将老镲埋回祠堂小院的那棵桃树下?
趁着五一旅游小高峰到来前,李夏找了袁天乐一起去寻宝,结果却是一无所获。见李夏心情低落,唐国翠特意选了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替她在海边小酒店门口摆了小桌吃酒。袁天乐、萨米耶一径落座,真让李夏有种重回2年前的错觉。
只是,螺姑不在了。满婆倒是和她们坐在一处闹酒。莫拉只专注拍他的鸟儿,就差没在码头上打滚。
今天是早潮,海水已渐渐褪去露出了泥滩黑黝黝的真面目。鸟儿们一点儿都不怕黑泥裹脚,兴许是玩累了,都停在岸边歇息。袁天乐故意丢了小虾想要惊扰它们,没成想鸟儿们倒比她还镇定。满婆怂恿几人下泥滩去玩乐,莫拉第一个脱了鞋子挽起裤腿,萨米耶也来了兴致,非要拉着李夏和袁天乐下滩。
李夏有点嫌麻烦,这时候下去玩,回头肯定是一身的泥巴。正这时,她听见不远处传来陈美美念诗的声音,她被学校老师推荐要去参加朗诵比赛,这首诗还是李夏替她的——
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
喂马劈柴周游世界
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我有一所房子
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
李夏听得入神,迷迷糊糊就被萨米耶和袁天乐拉下了堤岸。萨米耶替莫拉赶鸟,自己却重心不稳晃晃悠悠,李夏想扶住袁天乐稳一下自己,却是脚下一滑如多米诺骨牌绊倒了一群。
莫拉终于拍到了万鸟起飞的美景,李夏、袁天乐和萨米耶却滚成了泥人。满婆和唐国翠在岸上望着几人爆出爽朗的笑声。
李夏干脆放松了自己,第一次躺在泥滩里看千万鸥鸟云朵般缀在湛蓝天空中。这真是人世间最明亮的颜色!
干脆来个海泥浴吧!还有傻顺的号子相伴,一直闷声不吭跟着修庙的傻顺,又开始喊号子了——
嘿——嘿——
外上外呀,
面朝大海呦,春暖花开,
嘿呦,嘿嘿呦,
春暖花开。
嘿——嘿——
外上外呀,
幸福的人儿呦,在镲儿塘,
嘿呦,嘿呦嘿,
在镲儿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