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海蓝睡得不沉,在方邵把她放在皇帝寝宫随云居床上的时候,她就醒了。
海蓝睁着一双朦胧的醉眼端详着坐在床边的方邵,看了良久,才辨清模样。海蓝歪着脑袋想,刚才没太注意,现在看皇上怎么这么像一个人……她一面想着,一面把手就伸了出去,然后就抓住了皇上的腮帮子……
海蓝扯了扯,又扯了扯。忽然,海蓝笑起来,似是想起了什么,道:“小娃娃,你怎么长这么大了?”
方邵心下一喜:“你还记得我?”
海蓝伸手比了比,带着醉意:“那个时候你才这么高,怎么才一个多月就长这么大了?”
方邵抓住海蓝乱比划的手,双眸微垂:“才过了一个多月么?你的一个月,于我就是三十年……”
“不过,你看,”方邵把海蓝的手放在他的脸上:“我的面容还是当初二十多岁的模样,你瞧着可喜欢?”
晕晕乎乎的海蓝根本没注意他说了些啥,桃花酿让她整个人发烫,这时手触到方邵微凉的脸颊,海蓝开始有一丝的清醒,她蹭得一下坐起来:“那个捉妖师……”
起地太猛,酒劲儿一下子上涌,海蓝又当地一下躺下了,彻底昏睡过去。
方邵哑然失笑,床旁边的梳妆柜上昏黄的铜镜映出他嘴角翘起的模样,镜中人发色如墨。当年那个云游四方的捉妖师早就不知流浪到哪里,而且此时他的宫里连最低级的捉妖师都没有。毕竟他自己都不能见捉妖师,更何况现在有了海蓝。
方邵给海蓝掖了掖被角,转身出去了。
二
太华山大雨倾盆,在山洞前挂上了一袭水帘。
棠儿出现的时候,赤妖已经发觉了。感受到棠儿身上的杀气,她只是微微笑了笑,转身,缓步走向洞口。
棠儿瞪着那抹红色的身影渐渐清晰,手中的毒针也越扣越紧。
赤妖走到洞门口,身体仿佛没有骨头似的倚在门口的巨石上,手指间把玩着一只半月形飞刀:“小娃娃,几岁了?胆子比脑子大啊?”
棠儿胸口起伏地厉害,一张巴掌大的脸雪白雪白,趁地一双赤红的眼睛更加咄咄逼人:“哈,圣女终于不再装模作样地对我好了?”
赤妖心下一冷:“这句话,不应该我对你说么?”
棠儿扯起嘴角:“是,我是装模作样。那是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论法力,我比不过你,论阴谋,你更是其中翘楚。早在当日天帝派我来的时候,我就知道我没有活着回去的那一天。但我还是要来。”
“天帝?!”赤妖勃然大怒,手指间的飞刀霎时没入石壁,而手指还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仿佛那只飞刀不是她发出的。
棠儿脖子一紧,宛若那飞刀已经插入她自己的喉咙一般。
赤妖走到她面前,一把抓起棠儿的衣领,声音仿佛要喷出火来:“天帝?!你不知道当初是谁灭了六脚蛇族吗?”赤妖深吸一口气,手上力气加大:“还是你明知,却认贼作父,领天帝旨意来杀你族人的朋友?”
棠儿眼底是深深的寒意,听到她如此说,竟然笑起来,越笑越疯狂,一把拂开赤妖的手,一句句如同箭簇射向赤妖:“天帝杀了我的族人?不是你吗?”
赤妖惊得后退两步。
“世人都知,六脚蛇族被蚌王夫妇所灭,不过,有几人知道,就是你这个所谓六脚蛇族的友人,养大了蚌王夫妇的孩子!!”棠儿头发被雨水浸湿,凌乱地贴在脸上也不管不顾,只声音嘶哑地吼着,脸上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
赤妖摇头,眼神空洞,似乎坠入回忆:“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孩子只是随意安置在我那里,而且我用她换了龍斗他们的命,不然你以为单凭当年那场鏖战,龍斗四将有命活到今日?”
棠儿忽得笑了,如不是那一双充满怨毒的眼睛,真的恍如一朵乍然盛放的海棠:“随意安置?随意到连你那复杂繁复的舞都教授于她?”
赤妖沉默了。
棠儿一步步逼近,声音阴冷:“如果不是你跑来求助,我族人怎么会和天帝作对?如果不是你那可笑的爱情,我又怎会沦落到此孤苦伶仃?昔日的太华山变成了一座荒山,昔日的太平盛世变成人人自危,而魔界到今日还困在天坤罩下,这一切,都拜你所赐。”棠儿话音刚落,手中的毒针迅捷飞出。
赤妖怔怔地听着,只觉眼前金光微动,下意识伸手一抄。数枚金针躺在手心,只是手指还是不小心被刺破,沁出了血珠。
棠儿见状一喜,还未来得及遁走,眼前红衣一闪,棠儿只听喀拉一声,手足关节齐齐脱臼,眉心也下了红色封印。棠儿站立不住,委顿在地。
赤妖一招制敌,却也消耗了自己所剩无几的体力,羊脂玉一般的手臂开始发青,毒素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蔓延。赤妖勾了勾嘴角:“天帝那老家伙,制毒不错……”
头一昏,赤妖堕入了一团黑暗中。
三
漓昭站在木屋中,一双手狠狠掐着自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赤妖躺在木屋中简易的小床上,眉心隐隐透出青气。漓昭不敢碰她,不是怕这毒,而是赤妖的身子已经如一块硬邦邦的木头一般,早已没了肌肤的柔软弹性,这样的她,让漓昭心发慌。
漓昭转头,墨玉色的瞳仁里闪过狠厉。墙角被绑做一团的棠儿与他的目光相接,不由得浑身一颤。棠儿的目光从赤妖到漓昭,再从漓昭到赤妖转了几轮,她满脸不可置信,而眼睛里却渐渐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意。
“你就是那个当初把赤妖迷的神魂颠倒的男人?跳下高仙台竟然没死?这不可能。”棠儿似是在试探漓昭,一对乱转的眼睛不知在搜刮什么主意。
高仙台?对于这个名字,漓昭并不陌生,当初在合渊海和海蓝天南地北的瞎侃的时候,他们聊过至今被封存在魔界可观过往烟云的回录镜,那回录镜无所不录,万物万生在其下无所盾形,而开启回录镜却是极难。聊过大荒极北之地万年才生两株的冰莲,服下冰莲可使人陡增数万万修行也可使人瞬时暴毙,无人参透其中奥秘,只好归于个人气运。他们也聊过高仙台,那个令仙神闻之色变的地方。传说坠落高仙台的生灵,不管是仙是神还是妖魔更遑论人与鬼,都无往生的可能,高仙台下湮没的魂魄不知几许。
漓昭只是一个愣怔,棠儿已瞧出了端倪,见赤妖脸上青色越发浓重,不由得心下雀跃,却又想着若是将这叛逆的一对双双捉住,可比赤妖一人分量更重。棠儿挣了挣,发觉竟无法撼动身上的绳索分毫,气呼呼地道:“那谁,我不管你是谁,把绳子给我解了。”
初见时,那个瑟缩地仿佛要把头低到胸口的黄衣女孩子不见了,现在只是一个横眉立目狼狈捆做一团的蛇妖。
漓昭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再不管她,而是上前查看赤妖的伤势。
棠儿气结:“这是六界至毒,只有天帝才有法子解决。你放了我,乖乖随我去天界,或许天帝仁慈,可留她一命。”
漓昭依旧沉默。
棠儿身上被刚才的雨水淋得湿哒哒的,手指粗细的麻绳一捆将湿衣服更是紧巴巴地贴在皮肉上,十分难受。额头上还被赤妖下着封印,一点法力也无,本来偷袭成功棠儿很是得意,如今落汤鸡一只,这落差让她分外恼火,再加上漓昭爱答不理的模样,彻底激怒了棠儿。
棠儿:“你该不会是哑巴吧?”
漓昭紧闭着嘴巴,大脑却飞速运转着。赤妖躺在榻上,如常人无异,只是如玉的肌肤上越来越深的青气叫嚣着主宰权。现在的赤妖,没有解药随时都会毙命。而这毒却是棘手至极。漓昭脑中空空如也,之前赤妖所说的种种他依然记不起来,不过他心中明确的知道,这时节天帝是见不得的,得从其他地方想主意。
棠儿见漓昭冥顽不化,将目光落在赤妖身上。中毒的赤妖虽然闭着眼睛一动不能动,但是神智是清醒的,棠儿心生一计,忽得阴测测地道:“喂,那谁,你画的那副美人跳舞的图,画中人不是榻上这位吧,是蚌族公主对不对?”
漓昭嚯地回头。
棠儿继续道:“若我没猜错,那画中女子额上的红珠只有蚌族中的皇族才能炼制而成,而有身份能将它戴在头上的人,不过三位,一位是老蚌王,然而她年岁已大,这种轻嫩的首饰是断断不会佩戴的,一位是逝去的蚌王妃,不过以你的年纪应没见过她佩戴,剩下一位,便是蚌族公主海蓝,而偏偏这位公主跳的舞不比榻上这位逊色。”
赤妖的手指狠狠跳了跳,却再无动作,可见中毒之深。
漓昭注意到赤妖的手,深深地叹了口气,可听完棠儿的话,眼中的愁云如拨云见日般竟散了许多。
棠儿正惊异间,只见漓昭握了握赤妖的手,便迅疾地出门去了。
棠儿气得大叫一声,然而声音刚刚出口,奔出门的漓昭手臂一抬,一个物什流星一般飞来,正扣在棠儿嘴上,棠儿的尖叫都化成了一片含混的呜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