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子夜时分突然从梦中醒来。不是被惊醒的,而是像清晨睡足了自然醒过来的。
你醒了之后想起祖婆婆说过的话,她说从前有个能够预知未来的野人。你不太确定那究竟是祖婆婆曾经当面讲过的故事,还是你做梦梦到的,但它已经在你的记忆中扎下了根。
这段时间蝶若很早就睡了,她睡眠很好,而且胃口仿佛也比从前好了许多。你抚摸她柔软的身体,她一只手抱住了你的脖子。她没有醒,睡得更沉了。蝶若胖了,你突然发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瘦弱,单薄得像一张白纸,似乎一阵风就能把她刮走。她穿着一件丝质睡衣,占去了大半张床。
你吻了她,黑暗中亲吻她就像在吻另一个人。你不自觉地又多吻了她几下。
你不断想着那个拥有特异功能的预言家,在天色蒙蒙亮的时候才睡着。
祖婆婆说:“预言家,是啊,他在很小的时候就显示出了超人的禀赋。他面对一切都那么淡定,就算天塌下来也面不改色。他说话的口气总是异常冷静,泰然自若得像是个历经世事的长者。”
“你说他也是个野人。”
“当然。”祖婆婆不无骄傲地说,“人类哪有那样的本事!野人身上具有天然的野性,这野性正是由于吸收了日月之精华才得以形成,所以才会拥有人类所没有的异禀。”
祖婆婆又告诉你,其实那个野人不是别人,正是青青和小野人的孩子。
小野人帮助青青从马戏团里逃出来之后,为了避免被人发现,青青每天都待在那间小木屋里不出来。她起先还担心马戏团的人会来找她,但是没有,这种担心是多余的,对马戏团的老板来说,他一点也不在乎失去一个玩腻了的女人,只当她失足掉进蓝河里淹死了。
就这样过了一两个月。这段时间,青青虽然不能出门,但她深切地体会到,一个拥有自由的人即使待在小屋里,心中也是开阔敞亮的。晚上,她有时会和小野人一起到屋外坐一会儿。有月亮时,他们看月亮;没有星星和月亮,他们就静静地彼此相依。她常给小野人讲马戏团里的事,但每次讲着讲着,她就会泪流满面。她一哭他就边给她擦眼泪边安慰她:“好了,别哭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
青青把头靠在他的肩头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
后来,青青说:“你救了我,我会一辈子报答你。”
他说:“我不是为了贪图你的报答才救你的。”
“那你为什么救我?”
他不说话,呆呆地把头扭到一边。
“告诉我,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我只知道我必须救你出来。”
“马戏团里有很多像我这样的女孩子。”
“但我不认识她们。”
她止住了眼泪,紧紧抓住他的手,他没有抽开。
又过了很久,青青说:“你会不会嫌弃我?”
“什么?”他没有听明白。
“我是说你嫌不嫌弃我的身子?我的心是干净的,这你也知道,我心里从来没有爱过别人,只有你。但是,我的身子……”
小野人不说话,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不容易才止住眼泪,万一他说错话,只怕青青又要哭得稀里哗啦了。
“你还是嫌弃我!”
他抽出手,把她搂在怀里。树上的知了不知受到何种惊吓,吱吱叫着飞走了。
“你不说话就是嫌弃我,是不是?”
“不!”他说,“我不会嫌弃你的!”他说的是真心话。
“我永远留在你身边,做你的人,你要不要?”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了,只觉得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怎么?你不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我是野人的孩子,我身上流淌着野人的血液。他们说人类和野人结合有违天道!”
“可你看上去和真正的人类毫无区别。”
“我还是有点担心,要知道,野人是相信天命的。”
“说了半天,你就是不想要我!”
“不,我做梦都想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除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那还管什么天道!上天惩罚的是恶人,我们从没有害过谁,上天会原谅我们的。”
他们回到小木屋,相拥着在那张小床上躺下来,将床填得满满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们居然说了一整夜的话,在鸟儿的鸣叫声中,他们居然睡着了,然后做起了同样的梦。
村里的老者说:“看啊,马戏团的人走了,但那些东西仍旧弥漫在蓝河之上!马戏团把晦气带到了村子里,肯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会发生什么事呢?”
“这是天机,天机怎么会让人洞悉!坐下来慢慢等吧,该来的总会来的。”
也不知道这话最早是从谁的嘴里传出来的,大约三个月后,村子里的人议论纷纷,说野人的小木屋里有女人的声音,而且从口音上就能听出来,她不是本地人。
流言也传到了小野人父亲的耳朵里。昔日的向导一路小跑到了儿子家里,想知道一切是否真如人们所说。若是并非那样,他很想知道散布流言的人到底是何居心。他一进门就惊呆了,他的儿子和青青也惊呆了。事实摆在面前,小野人只得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向导看了看担惊受怕的青青,一副楚楚动人的样子,他打心眼里觉得这是个好姑娘。但他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的心比先前悬着的时候跳得更快。
“你怎么不早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帮你想想办法!”向导说。
“这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
“村子里的人要是来了怎么办?他们会说你们这是伤风败俗,违背天理。”
青青说:“我们没招谁没惹谁,他们要来就来吧。”
“他们不吃这一套。”向导急得团团转,不停地搓着手,“他们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这一点你比我清楚。”他望着一脸平静的小野人。
小野人说:“他们能把我们怎么样?”
向导摇着头说:“你还记得那个被赶走的无辜女人吗?她的下场算是好的。你以为所有人都接纳了你?人心隔肚皮呀!你想过没有,在这件事情上,会有多少人站在你这一边?再说,她又是个外乡人,蓝山人从不在乎外乡人的安危!”
“那我们该怎么办?”
向导一时也拿不定主意,他只知道干着急。他看了看自己的儿子,又看了看青青,他们俩紧紧地握着对方的手,爱情的力量让他们看上去无所畏惧……
猎人和那个失去老婆的男人找到村里的老者,把最近在村子里传得沸沸扬扬的事情又讲了一遍,他们说:“您老得主持公道啊!”
老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他瞪着浑浊的老眼,望着蓝河的方向:“到底还是来了啊!”
猎人火急火燎地说:“我们自然要来,因为这关系到蓝山所有人的声誉。”
“怎么讲?”老者倒真装起糊涂来了。
“他本来就不是蓝山人,让他在村里待了这么多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再说,我们和野人并非同类,他一个野人混杂在人群里,终究不是个事儿。”
“这话以前有人说过。那还是多年以前,他当时还是个小孩子。现在他是个大人了,没有人不把他当蓝山人看待。”
“可他根本就跟我们不是一类!”猎人以往昔岁月里惯有的强硬口气说,“今天您一定要授予我们权力,让我们去探个究竟,不能让一个野种在我们的地盘撒野,干下苟且之事。”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我要是不让你们去,你们会指责我包庇他们。”说完老者又坐了下去,安详地闭上双眼,好像在暗自祈祷。
见老者放了话,这两个人纠集了一些好事的村民,组成一支杂乱的队伍,朝小野人的木屋走去。他们到达时,小屋的门紧闭着,猎人阴险地笑了笑:“别躲了,躲也没用。我们这十几个人能把你的小屋掀翻,还是你自己出来,让我们看看你屋里藏了个什么东西吧。”
那个男人说:“少跟他废话,把门砸开直接进去抓人!”
那些凑热闹的村民跟着瞎起哄:“对,他不开门我们帮他打开。”
“就是,我们也想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迷住了他。莫不是下凡的仙女?”
大家都哄笑起来,快乐得有几分邪恶。
猎人说:“别急,这可是老古董赋予我们的权力,我们不能坏了自己的名声。我就不信他不出门,我们坐下来等。”说着,他拿出烟叶,给自己裹了一支,然后“吧唧吧唧”地抽了起来。
那个男人哪里肯听一个残废之人的话。他难解心头之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就要往门上砸去。
这时,小野人从外面回来了,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瞧着他们。村民们面面相觑,原来他根本不在屋里!要是他不回来,不知道得等到什么时候!小野人知道这群人是来干什么的,但就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也不说话,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似乎都在等,看谁更沉得住气,仿佛谁先开口就先败了一阵似的。
在耐心方面,那个男人显然不行:“你不在屋里,跑外面干什么去了?你去了哪里?害得我们在这里等。”
小野人没有搭理他,昂首阔步地穿过人群。
“你去哪儿了?”这时猎人也发话了,“赶快把门打开。”
“我去了哪里关你们什么事!”小野人嘴角轻微上扬,“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跑到这里来做什么?”
“把门打开!”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好吧,”猎人在尽力按捺自己的情绪,他使劲吸了口烟,“听说你私藏女人,老者让我们来查个究竟,谁也不能坏了蓝山的规矩。”
“允许你在村子里待这么多年,已经是个特例了。”男人扔掉石头,口气咄咄逼人。
“我不会开门的。”小野人说,“这是我的房子,我有这个权利。”
“这是我们的村子。在这个村子里,所有人都得听老者的。”
“老者让我们来的。”村民们也说,“你不开门说明你心虚,屋里一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小野人盯着猎人的眼睛,这是他第一次带着挑衅的目光看他:“要是没有你们想找的秘密呢?”
他的眼神中仿佛带着芒刺,猎人有点招架不住,他摸了摸深藏于腰间的薄而尖利的东西,吐掉半截叶子烟:“正所谓无风不起浪,我们是听到风声才来的。你少废话,有那闲工夫,不如想想你触犯村规要付出的代价吧。”
“我是说如果,如果没有呢?”
“不可能,”男人愤愤地说道,“我们有证据。”
小野人轻蔑地冲他笑了笑,又看看周遭的人,一边冷笑一边摇头。
猎人说:“要是没有,我们立马走人。”
“好吧!”他说着打开了房门。
一干人等凑过去,发现屋子里没有他们要找的人。他们不甘心,冲进屋里东看看西瞧瞧,连多一个人的迹象也没有,那个男人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你把她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又转而对黑着脸的猎人说,“你刚才说的话算不算数?”
猎人没有说什么,而是蹲下身去看床底下。
他们碰了一鼻子灰,悻悻然从屋里出来。猎人摸了摸腰间,没有底气地说:“你跟我们耍花招,咱们走着瞧!”
小野人站在房门口,同先前一样看着猎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到两眼发酸。
“我们就这么走了?”那个男人问道。
“不走还能怎么样!”
他们蛮有把握地跑来,然而回去时,已经失去了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那个男人好像还不死心,人多的时候态度强硬,但后来村民们都走了,他一个人势单力薄,显然不是野人的对手,便只好垂着脑袋,夹着尾巴溜走了。
老者问他们查到了什么,事实是否和传言一致,小野人屋里的女人长什么模样。他们都纷纷摇头,嘴里支支吾吾地敷衍着。那个男人的愤怒仍未消减:“一定是他把那女人藏起来了,我从他脸上能看得出来,他早有准备。”
“那就到此为止吧,”老者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免得惹出是非。”
从老者家中出来后,猎人对那个男人说:“你确实听到他屋里传出女人的声音?”
“那还有假,我耳朵又没毛病!”
“女人呢?他屋里一点女人的气息都没有。”
“你是什么意思?”男人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你也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猎人解释道,“只是,我刚发现,我们的对手比我们想象的要强大得多。”
“我不管他有多强大,不要了他的命,我誓不为人!”
他们没拿住小野人的任何把柄,反而受了一肚子气。这无疑使他们在原有的仇恨上又加了一层仇恨,愤懑憋在心中,只需一点火星,便会熊熊燃烧。
小野人当然得动点心思,否则青青刚从马戏团出来,就得进入另一个樊笼。他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心爱的人被他们发现,带走,惩处!那天,就在向导拿不定主意时,他说:“要不让她先去你家避避风头吧,等事情过去了,我再接她回来。”
向导面带难色,却不好拒绝。
他知道自己对不住这个儿子,只要他有什么要求,自己都应尽力去办。可是一个大活人藏在自己家里,想要不被人发现,毕竟不是件易事。眼下,儿子求到自己了,他当然没有理由推脱,更何况不到万不得已,儿子是不会求他的。
向导说:“除了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要是不方便的话就算了。”小野人看出了他脸上的细微变化。
“就这么办吧!”
就这样,青青被带到了向导家。吃晚饭时,他开门见山地说:“想必你们也都听到外头的风言风语了,我希望你们把嘴闭牢,谁也不要给我找麻烦,要不然,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他的女人白了他一眼,又白了青青一眼,一句话也没说,自顾自地吃着碗里的面条,吃得哧溜哧溜地响。
他的两个儿子偷偷往青青身上瞟了两眼。
向导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都给我老实着点儿。吃饭!”
于是,整个屋子里便只剩下吃饭的声音。大家都埋着头,筷子碰击碗盘,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猎人和那个男人当然也想到了向导,因为他是村子里唯一可能帮小野人的人。但当他们跑到向导家时,小野人已经抢先一步把青青接走了。他现在真切地感受到了母亲在梦中对他所说的危险了。当然,危险的人就在身边,常常不经意间就会出现在眼前。他密切注意着那两个人的动向,也不知道他们哪儿来的劲头,总是不厌其烦地来了去,去了来,但往往是两头扑空。
大半年之后,青青生下了小野人的孩子,就是后来的那个预言家。
她在向导和小野人两家之间来来回回许多次,谁也没有太在意她的肚子正渐渐变大。就连小野人也疏忽了,他和青青都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于她什么时候生产,当然也就没有一点概念。当青青的肚子刚刚隆起时,他说:“再过些时候咱们就离开这里,到蓝山上搭建个新房子,过自由自在的日子。”
其实,他的新房子已经搭建得差不多了。再过几天,他就可以带着青青过去住了。他还打算把现在屋里的东西都带走,他可以在山上开荒种地,闲时去林子里打猎。
那天他看到猎人又带着人朝向导家急匆匆地走去。于是,他抄了近道跑过去。当时青青的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她说肚子疼得厉害,一点走路的力气也没有。
向导说:“那就先回屋里待着,我来对付他们。”
“你对付得过来吗?”小野人说,“他们来了好多人!”
最后,向导还是拗不过自己的儿子,只得依了他。
小野人和青青刚走,那帮人就闹哄哄地来了。他们像往常一样到处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发现。临走时猎人恶狠狠地说:“你们跟我玩猫和耗子的游戏,看着吧,我会把蓝山翻个底朝天。”
向导说:“你神气个球!早年要不是我,你连命都没有了,还能站在这里说话?”
他们又争论了几句,那个失去老婆的男人暴躁地跳了起来:“你们都不要吵了,”他对猎人说,“别整这些没用的,抓到那个女人是正经!”
然后,他们又闹哄哄地走了。
向导跑到小木屋时,在屋外听到了婴儿啼哭的声音。他进屋一看,小野人正双手托着一个毛茸茸血糊糊的孩子,一脸的幸福。他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青青,她额前的头发全被汗水打湿了,还大口地喘着粗气,他恍然明白了什么。
一家人沉浸在幸福之中,竟然忘记了随时可能降临的危险。
就在此时,一支箭从半掩的房门飞进来,扎进了青青的胸口……
小野人发狂一般吼叫着,头发全都竖立了起来。他完成了当年母亲没有完成的事情,他的父亲——那个向导是两件事情的见证者。他一掌把猎人拍倒在地,要了他的命。此后,那个失去老婆的男人变得又疯又傻,见了谁都露出一副诡异的微笑,满口喊着“杀、杀、杀”。
小野人失踪了,青青的尸体也不见了。很多年后,有人进山里打猎,突然下起了暴雨,他无意中躲进一个废弃已久的小木屋。在屋里,他说他看到了昔日小野人穿过的衣裳。这件事在村里传得沸沸扬扬,青青和小野人的孩子此时已是个二十来岁的壮小伙,他听了之后平静地说:“哦,是吗?”
当那个孤苦无依的老疯子在村子里走来走去,或兴奋或哀愁地胡言乱语的时候,预言家开始发布他的预言了。他说:“虽然罪有应得的人已经遭到了报应,但野人不会就此罢休。山里的野人已经越来越少,野人只有借助人类的力量,才能使血脉不断。”他又说:“我们也会受到相应的惩罚,我的后代,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将会有人同他一样。”
当然,他指的是那个老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