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点也不觉得有些像二妮的妈。雀儿从来没有见过二妮的妈。他先是发现有人老是在看着自己,而且还真像二妮的妈妈。雀儿有些不自在。
她看我什么呢?她想干什么呢?雀儿接着就害怕起来。因为他想起了一部叫做《原形毕露》的朝鲜电影中的女特务。
疯女人看着可怜巴巴地在礼堂门外站了很久的雀儿出神,想进去吗?雀儿很想进去,只是他不想理她。雀儿从来不随便交朋友,雀儿更不和疯女人交朋友。
奶奶说,见了生人不要搭话。天一黑,狐狸贼贼就出来吃人了。奶奶讲的狐狸贼贼早就在雀儿心中生了根,他才不上疯女人的当呢。雀儿躲开了疯女人游移不定的目光。
疯女人朝雀儿讪讪地笑,口子小肚子大,进去就别想出来了!她似乎在劝导雀儿。
狐狸贼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奶奶还说,狐狸贼贼最喜欢吃小孩子了。雀儿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一片,红旗在那高处的檐脊上隐约可见。
雀儿想到该是回家的时候了。
你不敢回家吧?
疯女人让雀儿吃了一惊:她怎么知道我不敢回家?难道疯女人真的像有人说的会两下子鬼使神算什么的?
你是二妮的妈妈?
疯女人像是没有听到雀儿的问话,只是摇头晃脑,念经一样胡乱说些什么,雀儿一句也听不懂。
疯女人说她不是坏人,她是好人,一个好人。雀儿看她,她仍在坚持着说她是一个好人。
雀儿也想做一个好人,想尽快带上红领巾。一次,一个大人拉一平车东西上坡,雀儿主动跑过去帮他推车。到了坡顶,那人有点过意不去,他一边擦汗一边从衣兜里掏出一毛钱给雀儿:好孩子,去买冰糕吧!雀儿不要钱,但最终禁不住一毛钱的诱惑,这就使他学雷锋见行动的形象大打折扣。雀儿没拿那一毛钱买冰糕,而是看了两场电影。那年头看电影挺便宜,大票一毛,小票伍分。他记得电影是《闪闪的红星》和《难忘的战斗》。老师像是有先见之明,她早就说雀儿离红领巾的要求还有距离,雀儿不服气就是不行。甚至,二妮的进步都比他快了。雀儿老让罚站黑板,他在课外除了看电影,就是买小人书。他拿奶奶让他买文具的钱买了好多好多小人书,拿奶奶的话说他的学习是:老汉砍柴,一天不如一天了!奶奶多次威胁要烧掉他的小人书,他经常搬着小人书箱如同逃难一样东躲西藏。雀儿记得用一毛钱买了电影票之后,奶奶严厉地问他哪来的钱,奶奶大概怕他学坏。当他如实坦白之后,奶奶还说决不允许再要人家的钱。雀儿还记得礼堂门口的来元仍像以往一样吹胡子瞪眼,但他掏出票来进场着实让来元吃惊。来元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把那张票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才说:不是假票就好!不是假票就好!
那时,疯女人向雀儿凑过来,他的心厉害地跳着,那种女特务的笑和笑时露出狐狸贼贼般吃人的獠牙,使雀儿一连后退了好几步。
退着、退着,雀儿一下子看到孙二妮从礼堂里面闪了出来,她的身后还有她在食品站卖肉的爸爸。她爸爸杀过猪,一脸久经沙场的凶相。雀儿便有些害怕。
孙二妮!孙二妮!雀儿怯怯地喊了两声。
干什么?二妮听到雀儿喊便很不耐烦,特别是当着她爸爸的面,她的脸一下子涨红了!
你认得吗?雀儿指了指疯女人,问二妮。
不认得。
雀儿很失望,二妮也不认得,看来疯女人不是二妮的妈。那疯女人是谁呢?她为什么会疯呢?雀儿看到二妮对疯女人并没有什么兴趣,她只是想摆脱开这个并不认识的疯女人。二妮还说,她妈妈在家从来也不出门,爸爸不让她出门。雀儿有些急切,急切使他变得结结巴巴,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于是,二妮和她爸爸就先走了。
雀儿的样子把疯女人逗乐了。
突然,疯女人弯下腰来,摸了摸雀儿的脑袋。雀儿感到头皮一阵发麻。
你走开、走开,我要回家!
来元逗着疯女人:他叫雀儿,他要回家,你带他回家吧!
雀儿急了:来元,你不要瞎说!
疯女人搂抱着怀里假想的孩子,一只手还拍打着,嘴里叨叨着,雀儿,雀儿!
来元,你真是个疯子!
来元听雀儿骂他,他并不生气,只是看着疯女人在叫雀儿,脸上充满小孩子一样的笑容。
疯女人在礼堂门口转圈,兴致勃勃地把扮演母亲的角色发挥的淋漓尽致,她不再理睬雀儿和来元,甚至对身外的一切已置若罔闻。她只是不停地嚷嚷着:宝宝不哭!噢——噢——,宝宝快睡觉——!
雀儿,雀儿!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远处叫他,雀儿扭头一看,是邻居梅梅姑姑,梅梅姑姑上高二了,而雀儿才上小学一年级。奶奶让他叫她梅梅姑姑。梅梅姑姑很会写作文,她还给军烈属王二奶奶编对联。大院外的巷口有一个公共厕所,那里灯泡常常丢,街道(居委会)的一个老奶奶让梅梅姑姑即兴编了一首顺口溜:电灯有电,不准乱摸;如有偷灯,触死活该!雀儿把小人书箱搬出来,让梅梅姑姑编的是:好借好还,再借不准;如果不还,再借很难!他把它写在每本小人书的后面。雀儿写的字东倒西歪,梅梅姑姑看着他写的字差点笑叉了气。
梅梅姑姑,你下晚自习了!
梅梅姑姑长得高极了。她说她所在的班每天都要学农、学工、学军,过几天,我们还要去东峁拉练呢。
雀儿想让梅梅姑姑带他去拉练,尽管他不懂什么是拉练,他很想去。
梅梅姑姑总是这样,她不带他去,如果雀儿缠得没法,她还有许多鬼主意。
叫我一声姑姑,我就带你去。
雀儿不好意思,看看四周,脸便烧红了。
梅梅姑姑蹲下身来,对雀儿说:叫不叫?
怕人听到就低一点。
梅梅姑姑就把那双好看的大眼睛闭上,让雀儿对着她的耳朵叫姑姑,雀儿叫了一声,很笨拙的样子。大声点!雀儿鼓起勇气在她耳边恶作剧一般大喊:姑——姑——!梅梅姑姑满面通红地跳起来。雀儿一跑老远,梅梅姑姑就赌气说,再也不带雀儿出去了!
梅梅姑姑让雀儿想起那部朝鲜电影《一个护士的故事》来。那年头看的片子中最多的是朝鲜片。记得《卖花姑娘》曾经在县里轰动一时。梅梅姑姑带他看的。梅梅姑姑为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劳动人民还在受苦而哭湿了一条小手绢。雀儿则更喜欢《一个护士的故事》。他觉得那个护士有点像梅梅姑姑。女护士在影片的最后为了抢救伤员被美帝国主义的机枪子弹射穿了后背,梅梅姑姑教他唱影片里面的插曲。
蓝蓝的天空上飘着白云
我们的心里呀充满欢乐
党的培养使我获得荣誉
战火中锻炼我茁壮成长……
每当雀儿哼唱它的日寸候,梅梅姑姑还用她的口琴来伴奏。雀儿眼前就会出现影片中抢救伤员的情景。梅梅姑姑还带领院里的孩子们去学雷锋办好事呢。每当星期天,这种活动就开展的如火如荼。雀儿,你和疯女人在干什么呢?
我没有和她在一起呀?
你和她说话,我都看见了。
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你奶奶知道你乱跑会打你的。
我不怕!
你不怕我就回去告诉你奶奶,说你逃学。
雀儿可怜巴巴地看着梅梅姑姑。他让她不要在奶奶跟前说他逃学的事。
雀儿跟在梅梅姑姑后面回家。
梅梅姑姑,你说疯女人为什么不回家呢?
疯女人没有家。
那她的家呢?
疯女人从来没有家。
雀儿的眼皮有些沉重,他的头脑晕晕乎乎地涌来睡意。梅梅姑姑的大书包在他肩上显得越来越沉重。雀儿遽然睁开眼,天上的星星格外亮,四周格外静。
快!在那条黑巷巷里,梅梅姑姑拉了拉雀儿。
远远的,看到院门了,奶奶正在院门口向黑乎乎的巷口窥探着什么。天不早了,这猴七祖咋还不回来?雀儿听到奶奶念叨,便先撇下梅梅姑姑,一个人快快地跑过去。
哪儿野去了?
我和梅梅姑姑在一起。
梅梅姑姑在星光下甩甩那条长辫子,把书包提在手里,在雀儿身后站下来,向奶奶微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