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声嘎然而止。文森特带着几名哨兵飞快跑来，喘着气喊道：“联军来了！快操家伙！”大家倏然一惊，立即翻身拿起武器，纷纷隐到墙垛之后，探出半张脸向外窥视。过了半晌，只听广场上回荡起沉重整齐的脚步声，接着黑沉沉的头盔渐次显现。步兵方阵后面是魔法骑士，军容整肃而严冷，总共大约四万人。
“是黑旗军和雷霆兵团，”里奥握紧战旗，转头对同伴们说“听我命令，别乱攻击，等他们靠近再射箭。”
可是联军忽然停止前进，在距围墙五六十尺的地方扎住阵脚。火把多如繁星，烟雾缭绕蒸腾，士兵和马匹凝然矗立着不动，好像无数尊呼哧喘息的石雕像。停歇片刻，几百名士兵搬来石块泥土，层层垒在地上。俯仰之间便砌好一座四五尺高，前斜后陡的石台。然后他们又抬来一个十字架，正对围墙安放在台子中央。
起义者们面面相觑，心生疑惑，又定睛朝石台仔细观望。
只见十字架上绑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瞧那娇娜的身姿分明是位少女。她穿着麻布衣裙，低垂着头一动不动，像是睡着了，又象昏迷不醒。她的双手缚在横木两端，****的脚踝也被绳子捆住，脚趾尖的刚好触及地面。一阵寒风吹过，肩头破衣掀开，赫然露出一块三角形烙印。
“真可怜，那女孩是个奴隶。”小蝶轻声道“他们为什么把她绑在那里？”忽然发觉里奥浑身战抖，嘴唇哆嗦，惨白的面颊上满是惊骇痛苦的神色。
这时，几匹战马走出联军阵营。当先一匹辔羁光鲜，马鞍上的骑者盔甲华丽，正是圣剑公爵托洛米。他旁边都是气宇轩昂的魔法骑士，唯有一人弯颈躬背，垂头哈腰，即使骑着高头大马也显得卑陋猥琐。
“咦，”文森特诧异道“那家伙象是我老爸！……嘿，管他是谁呢，反正不是什么好东西。”他毅然搭上一支箭，瞄准围墙下那个身影。
那人正是卡里埃。巴斯。自从投奔联军后，他便紧随圣剑公爵左右，常常察言观色，时时进谄献媚。精明的牧场主没有因为战争瘪了钱袋，反而收获颇丰：公爵大人不仅将西塞牧场赐还，还答应保举他担任紫焰城的府尹。卡里埃表面上感恩戴德，内心却对自己佩服的五体投地。“遇河搭桥才是本事，不识时务就是蠢货。”他曾这样说。话虽如此，并不妨碍他过河拆桥。只要能继续花天酒地，卡里埃可以出卖任何东西，亲人，家庭，甚至自己的灵魂——假如他还有灵魂的话。
此刻他正仔细的观察新主子，发觉圣剑公爵脸色阴晴不定，便堆笑道：“公爵大人，您尽管放心，我的计策保管叫里奥上钩。那小子，我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
托洛米皱皱眉，指着十字架上的少女问道：“就这么个疯女人，里奥。泰斯肯为她投降？你没有弄错吧？”
“嘿嘿，岂止是投降？里奥脑瓜子一热，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了得到这小贱货，他还曾和威里斯少爷决斗哩。那小色鬼，爵位，领地，国王统统没放在眼里，唯独把一个女奴隶当成宝贝，简直荒唐透顶！”卡里埃阴狠的说“他投不投降没关系，我们用这女的作诱饵，让里奥亲自带威里斯少爷来交换，到时候……”
说到这，卡里埃朝两旁士兵方阵撇撇嘴，轻描淡写的道：“到时候我们的人一齐动手，不管是魔法骑士，还是什么紫焰侯爵，都管教他变成肉酱！哈。”他为这句俏皮话自鸣得意，趁着兴头说“有出戏剧叫‘魂归西风洋’，您知道吧？眼下的情形跟演戏一样：咱们设好埋伏，只等痴情王子来救公主，然后一齐送他们上路。哈哈，精彩……”
他信口开河。托洛米公爵却沉吟不语。作为西庭最有威望的骑士首领，使用卑鄙诡计未免有失身份。但是攻城战重大的伤亡（六万联军士兵战死），以及维护奴隶制度的决心，令圣剑公爵再也难顾及骑士荣誉。他只想尽快生擒里奥，付出任何代价也在所不惜，至于儿子的安危倒并未太过记挂。
卡里埃瞎说一通，却看圣剑公爵未置可否，抬头又见墙头毫无动静。他有点慌了，冲身后几名手下叫道：“拿个亮儿过去，要让墙上的人看清楚那娘们儿的脸！”随即又断喝一声：“勒克莱！快点到前面来！”
人群里抖抖嗦嗦的走出个胖男人，颤声应道：“卡里埃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这人是谁？”圣剑公爵问道。
“他叫勒克莱，竞技场里的主持人，天生的大嗓门，我特意找他来解说这场好戏，嘿嘿。”卡里埃扭头朝向勒克莱，满脸笑容瞬间消失，声色俱厉的道：“胖子，快给公爵大人表演你的绝技，向围墙上的人喊话！”
“喊什么？”
“蠢猪，喊你该喊的！”
勒克莱抹抹头上冷汗，定下心神，恍惚记起刚才卡里埃提到“魂归西风洋”，于是亮开嗓子，滚瓜烂熟的台词脱口而出：“快看啊！到处都是魔王波塞多的爪牙！这些昧良心的下流坯子，怎么忍心把公主绑在十字架上？这些没心肝的家伙，他们这是要伏击王子啊！尊敬的安东尼王子，您可千万别上当啊。这正是：搜天罗网已设好，只等捕捉痴情鸟……爱情固然伟大，生命更加可贵，您切莫意气用事，中了魔鬼的诡计啊……”
卡里埃气急败坏的连叫“闭嘴”。然而这阵吵闹惊醒了那个女奴，她缓缓的抬起头。
火把光亮中，蓬乱发丝间，显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蛋。只见面颊瘦削，颧骨凸出，双唇半张，微微哆嗦，这副容颜凋残黯淡，唯有眼睛依旧美丽动人。但是目光散乱无神，眉宇间透出饱受苦难后的那种浓浓倦意，青春的活力，在少女的眸子里奄奄一息，犹如入夜前最后一缕阳光，也要在凄冷的暮色中消失了。
忽然，她莫名其妙的笑起来，露出一副惨不忍睹的憨态。
“艾玛！”
里奥从牙缝里低唤一声，喝醉了似的踉跄两步，身子摇摇欲坠。小蝶赶忙伸手扶住他。里奥稍稍平静了些，将旗杆塞进小蝶手里，对她说：“撑住战旗，绝不能让旗帜倒下。”
小蝶知道他要去救人，也明白他的心意，当即含泪低声应道：“我听你的话，如果你先死去，我也会撑到最后一刻的。”里奥点点头，正要拔剑，又被雷蒙和波内特紧紧抱住胳膊。
“您不能冒险啊！”雷蒙口气坚决“广场里有几万敌兵，这时候下去无疑是送死！”
“放开！”里奥低吼道。
“发发慈悲，请为我们想想吧！”波内特央告道“没有您，这里四千多人都会失去勇气，连一刻钟也撑不住。我们情愿全部战死，也不想眼睁睁的看到您遇害，因为您是我们的希望啊。”
里奥望望四周，身边都是恳求的目光，他松开紧握剑柄的手，犹豫了……看到围墙上半天没动静，圣剑公爵微现愠色，转头瞪着卡里埃，冷冷的问：“怎么回事？”卡里埃额头冒汗，急中生智道：“哦……那小子还真沉得住气……对了，我还有一条妙计哩！”他忽地昂起头，得意洋洋的狞笑道“我早有预备，这回啊，保准那臭小子忍不下去，嘿嘿。”
他回头喊了一句，一名膀大腰圆的士兵应声而出，手里握着一根牛皮长鞭。
“萨富瑞，快给我狠狠的打那小娘们。”卡里埃狂叫道“抽得她哭爹喊娘，要让所有人都听见！”
士兵躬身领命，几步跨上石台，抖开长鞭，准备抽打那瑟瑟发抖的少女。
就在这时，黑暗里忽然走出一个身影，脚步坚定沉郁，顺着石台前的斜坡，慢慢的走到石台中。
围墙上下，无论联军还是起义者，一直在密切关注敌方动静。数万之众，都没发觉有人顺着墙根悄悄走进广场。此刻突生奇变，石台上的人就象从地下陡然涌出的鬼影，凭空傲立于火把血红色的光亮里，那身影孤单萧瑟而又巍巍凛然，真像荒漠中的一座山峰。
火光忽闪，照到这人的脸上，只见他面无血色，头发花白，半眯着眼睛，耷拉着嘴角，看模样没到五十岁，看神态却象有八十岁。然而整个形象并不颓唐，隐隐透出威严和庄重的气度。他双腿微颤，上身前倾，头在脖颈上缓缓转动，扫视周围的千军万马，那表情既专注又深沉，毫无畏惧之色，也没有凶暴戾气，如同一头老牛泰然直视成千上万的屠夫。
他穿的象乞丐，目光如法官，姿态好似俯瞰苍生的神灵。
万众愕然，只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震撼。
突然，他开口了，语音宏亮，吐词含糊，面对士兵说话，也在自言自语。
“她的名字叫艾玛。”他指着那少女道“二十年前，也有一个艾玛绑在十字架上，那是我的妻子，这女孩的母亲。我放弃自由，生命，不顾一切的救了她，只因我懂得爱，知道吗？我是个穷苦人，大字不识，一辈子作牛作马；又蠢又笨，连女儿的名字也不会取，只好跟她妈妈同名……可你们比我还要蠢，我能为了爱牺牲。你们呢？你们拿着刀剑打仗，拿着鞭子抽人，用铁链锁住奴隶，为了什么？荣誉？国王？升官发财？吃喝享受？或者什么也不为，只想可着劲儿折磨人？算了吧，你们这些可怜虫，为捉摸不到的东西卖命，娶一大堆钱币当老婆，从死人的鲜血里得到快乐，把穷人和弱者变成奴隶……你们才是奴隶呢，你们用人天生的爱交换一时的痛快，却被可怕的东西锁住了灵魂，那东西就是你们的主人，名字叫魔鬼！”
这番话朴直而激烈，从那张只剩半截舌头的嘴里侃侃道出，别有一种浑厚凝重的气魄。那布满皱纹的额头，也许曾因麻木而低垂，也许曾因愚钝而黯淡。但此时此刻，却豁然散发出睿智的光彩，灿烂炫目又震慑心灵，那正是一个人终穷一生的思想之光。
他又摇摇头，环顾四周，高声道：“我可怜你们！”接着，他凝神思索，忽地扬起脸，双眼炯炯有神。
“世上除了爱，没有别的什么东西。”他沉静的说“上次我救妻子，这回救女儿；二十年我用武器反抗，现在我不愿意伤人。如果谁想杀了我，尽管动手吧！”他缓缓走到十字架边，解开艾玛手脚上的绳索。
联军士兵呆呆的看着，包括圣剑公爵，谁也没动弹。卡里埃首先回过神，怒吼道：“苏力克！好啊，该死的奴隶，专门捣蛋搅局，哼，还以为象二十年前有人救命？萨富瑞，给我打他，连同那小贱货，一齐全打死！”
石台上那名士兵向前迈了两步，举起鞭子。苏力克不退反进，迎面而上，一边解开衣服露出胸膛。
“打吧，抽打你的良心吧！”他淡淡的道。
士兵愣住了，手腕微微发颤。
这时候，又发生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
艾玛的脚板刚沾到地面，双手便高高举起。她转头看看四周无数张惊诧的面孔，稍稍迟疑片刻，随即旋身一转，脚尖轻点，扭动腰肢，映着明亮的火光婆娑摇摆……她在跳舞。
万众瞩目，场地宽阔，正是最好的舞台。艾玛越跳越开心，双眼闪现迷醉的光彩，仿佛回到了昔日时光：军营中篝火熊熊，她围绕火堆翩翩起舞，里奥在一旁观看，脸上带着微笑……眼前幻影憧憧，艾玛欢喜得无以复加。假如换个场景，穿上华服，戴上鲜花，那么少女活泼的舞姿，倒会给人以温柔可爱的印象。但此时艾玛羸弱枯瘦，破衣烂衫，两只赤脚踉踉跄跄，与其说是跳舞，不如说在胡乱打转转，加上她乐不可支的表情，真像一只折断翅膀的小鸟在欢快的扑腾……目睹此景还无动于衷，那只能是铁石心肠的人了。
围墙上，很多起义者们潸然落泪，纷纷掩泣呜咽。突然，他们听到身畔响起一声悲怆的断喝：
“格雷特斯！”
白翼马格雷特斯应声从竞技场内展翅飞起，越过围墙直冲而下。里奥提步急蹬墙头，猛地腾空抓住缰绳，跃入空中扑到马鞍上。这几下快如兔起鹘落，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文森特张弓搭箭对准卡里埃，早已经瞄了大半天了。瞄准自己的父亲，未免有些犹豫，但此刻文森特稍一走神，手指一松，利箭离弦，闪电般划过黑暗，正射中卡里埃的咽喉。卡里埃向后一仰翻身落马，眼睛翻了两翻便断气了。
文森特没想到会射死卡里埃，微微愣了愣，随即吐口唾沫，低声道：“算他倒霉。”
与此同时，里奥已经冲到圣剑公爵马前。格雷斯特的速度迅猛如雷电，众人眼前一花，几乎都没看清里奥的身影。托洛米公爵措手不及，抽出银光圣剑朝前直刺。里奥侧身躲过，抡臂挥动魔法圣剑，正砍在圣剑公爵手腕上。也是情急生乱，里奥竟忘记拔剑出鞘。圣剑公爵被剑鞘敲中腕骨，登感痛入骨髓，手指抽搐握不住剑柄，银光圣剑“呼”的一声脱手飞出。
里奥舒展手臂，一把抓住银光圣剑。不知是羞愧，还是害怕，圣剑公爵拨转马头退入兵阵之中。刹那间，士兵们轰然喊叫，有的想上前抓捕里奥，有的想跟随公爵退后，众人推来搡去，军官大声喝骂，登时乱成一团。
里奥原本打算挟持圣剑公爵，眼见不能成功，便趁着联军混乱策马飞上石台，俯身揽住艾玛的腰部，轻轻将她抱起，横着放到马鞍上。然后又向苏力克伸出手，喊道：“快，跟我走！”但白翼马虽然神骏，也绝没有力气驮三个人。里奥忽地记起这一节，立刻想下马挡住敌兵，让苏力克父女先逃。可是他们又都不会骑马，很可能因慌乱而延误时机。里奥左右为难，不由皱起双眉，脸露犹豫之色。
危急时刻，苏力克微笑道：“孩子，你走吧。”说着扬起手掌朝马后腿狠拍一记。格雷斯特引颈长嘶，奋蹄向竞技场大门急奔。那句“孩子”，里奥等了十几年，此时听苏力克轻轻说出，真是如闻仙乐，心中惊喜道“他没再称我‘里奥少爷’，他叫我孩子！”脑子里一下空空荡荡，任凭格雷斯特往前飞驰。
苏力克看他跑远，平静的转过身，张开双臂，挺着胸膛，迎着涌上前来的联军士兵说：
“来吧！杀死我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