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莫邪极重礼仪,有时甚至客气的过分。想当然,他不是真的这么好脾气,君莫邪最客气之时往往是不容拒绝的。
晚饭后,君莫邪前来邀兰瑛出游,凤儿匆匆忙忙取了件斗篷给兰瑛披上,来不及问上两句话,兰瑛便被带走了。
他们离开日月教时,天色已黑,道路两旁一片漆黑,辨不出是往哪里去。看君莫邪的样子没有告诉她的打算,兰瑛也就不问了。君莫邪带她去的地方很远,兰瑛约莫至少赶了三个多时辰的路,最后她扛不住困倦在马车里睡着了。
兰瑛是被打杀声吵醒的,醒时,马车已停,君莫邪不在车内。兰瑛掀起车帘,一股冷风激的她缩了回来。
马车停在山坡上面,四下荒凉。
兰瑛裹着斗篷下车,看到君莫邪站在山坡尽头。
声音也是从那里传来的。
兰瑛走了过去,快要走到君莫邪后面时,他转了过来,脸上带着笑容。兰瑛迈出去的脚微微顿了一下,直觉,面前的人与她之前认识的那个人有所不同。脸还是那张脸,表情还是那副表情,但他的眼睛里面多了几分兴奋——让人不寒而栗的兴奋。
“姑娘睡的可好?”
兰瑛低下头,不答。
火光点燃了一方天幕,刀剑碰击的声音交错着呐喊,即使隔着很远,也能感受到强烈的紧张气氛。
君莫邪让开位置,兰瑛走到前面,望向他方才看着的方向。
厮杀。
或说屠杀。
下方峡谷交战的两方人数相差悬殊,然而人数并未给他们带来胜利,人数少的一方正在不断蚕食人数多的一方,情势一面倒,绝无悬念。
“不知此番情景有没有吓到姑娘。”
兰瑛轻摇头。
君莫邪笑了笑。“是在下小瞧姑娘了。”
“你带我来这儿,就是为了给我看这个?”
“是,也不全是。”君莫邪在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笑着指着某一点。“姑娘可能看清那个人是谁?”
兰瑛朝他指的方向望去,密集成团的人一个紧挨着一个,隔了这么远,实在很难看清。可是,当那些人纷纷倒地,留在那里的人影便清晰了许多。
白衣,在处处横尸,处处见血的地方,显得犹为惹眼。长剑在他手中仿若夺魂令,剑指之处无人幸存。
兰瑛的表情没有变化,没有吃惊,没有骇然,更加没有君莫邪臆想中的痛心。
这实在是太无趣了。
今夜,是他们谋划的关键一战。
三门六派一向与孟家堡来往密切,将他们齐数引来此处全部歼灭,再暗中散布对孟家堡不利的谣言,如此,不必浪费太多功夫,孟家堡也将失去人心,被武林孤立。
孟林轩以为得到盟主之位便可高枕无忧,他却忘了,有人可以捧他上位,也可以随时将他从那个位子拉下来。江湖上,是人都知道十二煞不能惹,但更加不能惹的是十二煞的主人。
张三踢开一个人,抡了抡膀子,转动脖子稍作休息,可就这一转脖子,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老八……八……”
“干嘛?”
“你瞧那上面……是不是君莫邪?”
胖和尚眯眼看了看。“污漆抹黑的,我哪看得清是谁。”
“不是啊……不是……你再瞧他旁边那个……”张三一脸惶恐,不敢大声。“那是不是咱主子……”
“主子在你身后呢。”
“滚你的!”张三怒喊。“我说的是主子夫人!”
他这么一喊,叶添回过身来。
百米开外的山坡上面,一抹纤弱的人影。
张三和邱八面面相觑,连敌人杀到跟前都顾不得挡。
“你俩傻了?”陈二解决了他们身边的人,顺手狠敲他们的头。“想聊天也得把活先干完了。”
“不是啊……”
“不妙啊……”
“什么不是,什么不妙?”陈二往他俩盯着地方看。“哦,那不是主子夫人……老三,你管咱夫人叫啥来着?”
“主上……”
“对,是咱家主上嘛……呃……”
于是,呆掉的木鸡又多了一只。
“咱是不是该把凶器丢掉,收拾收拾回家?”
“丢毛啊,来不及了!逮住几个把凶器塞给他们,挨几刀把自己弄的惨一点,就说咱半路遇劫匪了!”
“你俩出的啥馊点子,赶紧先掩护主子!”
“啊,对……”
三个人以十分怪异的姿势围住叶添,反而更惹人注目。
叶添拍拍张三的肩,示意他让开。
“主子……”
叶添站出来,遥遥望着山坡上的人。
周围的敌人聚拢过来,张三他们不能再呆站着,一人守着一个方向,将靠近主子的人全杀退。
不管何时、何地,他的存在都让人不能忽视。
雪白的衣衫未染寸污,杀戮或是血腥丝毫未能浸染那份得天独厚的纯净之气,即使,他手中的剑已饮食过百人、千人的血。
兰瑛浅浅的,浅浅的叹出一口气。即使相隔很远,她仍能感觉到那道深沉缠绵的目光……不管是喜还是悲,都令她透不过气。
兰瑛转身,走回马车。君莫邪望着她的背影,笑了笑,向下方的人颔首致意,而后也离开了。
叶添像是定在了那里,远望的视线未曾因她离去而收回。
她会怎么看他?他从来不是她所以为的那样的人,她会不会失望,会不会后悔……
叶添握紧了剑,掌心疼痛的全是不舍。
兰瑛跟着君莫邪折腾了一宿,没有意外的又生了病。幸而,只是劳累过度,不是什么大病,在床上歇了几天就没事了。
生病期间,君莫邪没有出现过。
兰瑛不禁琢磨起他领她出去的用意。
叶添的身份,她不是没有猜测过,从最开始他编的故事,到被拆穿后出现的随从,一个普通人身边随时跟着一群各司其职的手下,怎么想也不合理。他会武功,手染血污,身负杀业,也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君莫邪以为她会在意?
她从没想过。
不管叶添是救世救难的圣人,还是十恶不赦的恶人,对她,都没有分别,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
凤儿端着点心进来,见兰瑛抚着一支笛子默思,眼眸一敛,盈起笑容。“姑娘精神好多了,不知胃口怎么样。我特地做了姑娘爱吃的点心,姑娘可要赏脸多吃几块哦。”
兰瑛抬头看看她,轻点头。
“姑娘会吹笛子?”
“不会。”
“那为何……啊,我知道了,是心上人送的。”
兰瑛两手握着笛子,摸到尾端叶子的图形,眼底拂过一抹黯淡。
“姑娘可是有心事?”凤儿把手搁在她手上,轻轻笑了笑。“人家都说心病心病,心里有事才会容易生病,姑娘身子本就不好,应当放宽心才是。”
“怎么才能宽心?”
“唔,把不开心的事说出来?”
兰瑛默了默,摇头。
“姑娘要把心事告诉凤儿,凤儿才有办法帮到姑娘呀。”
兰瑛还是摇头。
凤儿看着她发愁,挠挠后脑,把点心推到她面前,催促她品尝。“姑娘瘦的一阵风就吹走了,往后要多吃些。”
“好吃。”
“真的?那凤儿以后天天给姑娘做。”
“谢谢你。”
“姑娘跟我客气什么呀,凤儿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姑娘伺候的舒舒服服开开心心,然后……”凤儿突然收口,警惕的瞅了瞅她,见她没发觉,暗松一口气,可也再没有说下去。
她这张罗罗嗦嗦的嘴差一点儿就坏了事。
凤儿看着她吃,又看看她搁在腿上的笛子,脑子里思绪飞转。瞧她那么宝贝那枝笛子,应该不是怪罪笛子的主人……吧?
兰瑛身体好些,凤儿找了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把屋前的院子稍微布置了下,把她请到外面晒晒太阳。
天越来越凉了,兰瑛衣服穿了三层,还是耐不住寒,凤儿进屋给她拿披风,她刚离开,张三就出现了。
“主上。”张三脸上堆满了笑,可惜力不从心,笑的十分勉强。
他在,说明叶添也在。兰瑛低下头,疏远的意图明显。
张三知道她不愿意见他,可是为了主子,也得硬着头皮招这份讨厌。“主上,小三儿是来求您去给主子瞧病的。”
他病了……
“也算不得是病,其实是受了点伤。”
受伤?
“伤倒是没有多重,就是主子有心病,不肯看大夫也不肯吃药,这都四五天了,伤势不见好还越来越重……”张三偷瞄了眼她的脸色,才接着说:“小的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才来求主上的。”
“他不看大夫不吃药,你来求我有什么用。”
“主上的话主子一定会听的!再说……”张三一低头,小声嘀咕。“主子会受伤,也是因为主上。”
因为她?
“那天您不是跟君莫邪去了峡谷嘛,主子被您看见他杀人的丑态,觉得自己不干净配不得您,后来知道您一回来就病了,又把责任全怪到自己头上……主子好几天心神不宁,然后那天跟孟林轩交手被他打了一掌……主子虽然不说,可我知道主子是故意的,他借旁人的手惩罚自己,因为他愧对主上您……”
他怎么……
怎么会这么笨。
“他在哪儿?”
张三领着兰瑛去叶添的住处,他们还没进院子,就听见屋里的人在劝说。
“哎哟我的主子啊,您就行行好,放咱们一条生路吧。这都多少天了,我光说话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您就是不愿意看大夫,自己运功疗疗伤也好啊,放着它不管不问,落下病根可咋办?”
“快好了。”
这个声音较前面那个明显虚弱的多。
兰瑛停在院子外面,眉心微蹙。
“大爷的!老二你别哄了,哄个毛?把药煎好了,咱几个把他摁床上,主子不肯吃药,硬灌还不成啊!”
“老八,你滚一边去!”
不知谁把胖和尚踹了出来,他在门口外面不敢进去,只嚷嚷。“不是只有你们心疼主子,咱也知道怜香惜玉好不好!我都不怕主子过后报复了……为主子刀山火海我也敢下,你们哪懂我这颗真挚少女心!”
“噗……”
邱八听见动静,恶狠狠瞪过来,等他瞧见张三身边的人,脸色好比见了鬼。“妈……妈……妈呀!”一溜烟,窜进屋子。
张三抱歉的冲兰瑛笑笑。
“主子!主子!”
“老八你疯了?大声嚷嚷什么?”
“把他抬出去。”
“不是啊,主子……”邱八话没说完,又一次被踹出来。
他摔出来的时候,兰瑛恰好走到那儿,眼见邱八就要撞上她,张三上前半步,以掌力将他震退,无辜的邱八平趴在门板上,这回再没了动静。
“老三,你去哪……啊!”陈二抽气。
后面跟着出来的人见了兰瑛也是差不多的反应。
屋里总共有六个人,五个男人一个女人,站在床边耐心哄着叶添的是位书生,其余几个人、包括没了生息的那个胖和尚,一个个都生着一副凶相,然后,目不转睛的盯着兰瑛。
兰瑛走进屋,对这些人视若无睹,径直走到床前。
叶添见是她来,怔了一下,起身就要下床。
“躺着。”兰瑛的声音很轻,魄力却十足。
叶添乖乖躺回去,望着她笑。
张三在门口打手势,刚刚发愣的那几个人纷纷回神,疾步逃了出去。要不怎么说一物降一物?主子见了她乖的像小猫似的……他们这位主夫人果然不是一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