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先生,久仰大名了!”
纱帘轻轻落下之时,七公子已经身在舱外,向来客递上那杯殷红的美酒。
“风月良宵,阁下好雅兴。”谢岷面无表情地缓缓抬手接过琉璃盏,有意无意地在鼻下稍作停留,这才一饮而尽。
“玉红酒,辅以百年雪参,再以白紫苏调味,醇而不烈,入口留香,好酒。”
他缓缓点头,心下却惊。玉红酒是以潞州珍珠红为基酒,辅以数十种香草酿成,不但耗时数年而且工序极繁,浅浅一杯便不下百金。至于这琉璃盏,光华内敛,隐现飞龙弄雪之象,更是千金难求。即便是王孙贵族招待贵客,应当也没有如此奢侈。
“哈哈,谢先生果然是个中里手,倒显得我班门弄斧了。”七公子却是抚掌而笑,神色慵散。“只是玉红美酒在侧,怎能没有美人如玉,红香旖旎呢?”
“哦?”谢岷眉峰一皱,“江风浓雾,美人何来?阁下该不会遇上了山精水鬼而不自知吧?可要当心醉入迷阵,祸及自身哪。”说话间,他的目光已经有意无意在黑沉沉的舱内转了一圈,毫无所获后再次落到七公子面具上时,已经带了隐隐的警告之意。
“先生多虑了。”仿佛对眼前人的神情毫无所觉一般,紫衣贵公子只是在船头好整以暇地踱步,时而昂首赏月,时而俯览江水,时而啜一口美酒,一派悠然自得。直到谢岷等得不耐烦,举步欲往舱内一探之时,这才从容回身,面具后掩藏着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潇洒笑意。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在下平生别无所好,便喜览尽天下美景美人,又焉能看着它们被寒霜摧落枝头呢?”他脚步一转,轻易便挡在谢岷身前。老狐狸最初不以为意,谁知连换了几种步法,眼前的贵公子依然言笑晏晏地啜着美酒,这才意识到来者不善。
江湖中少年英才为数不少,然而如这般非正非邪的贵公子,却是从未听说,这个人究竟什么来头,难道当真如苍彦那些下属所说,是血妖弟子?却又为何要多管闲事?还有针谱之事,那鬼丫头到底告知他了几分?
谢岷目光游移,心思数转,忽然退后两步,脸上露出了礼貌而持重的笑意,一下子又回归了那个人皆敬仰的杏林谢家家主。
“说的是。”他拱手,“阁下龙章凤姿,天人之表,佳人作陪自是应当。只是——不知这是哪位姑娘有幸能得阁下之青睐呢?”
“哦?先生也有兴趣?”七公子目光一闪,这本来多少有些不上台面的话,由他说出偏生如此光明磊落,倒好像一位王者在指点锦绣河山一般。“本来我还想金屋藏娇,既然先生开口,那便请这位美人为先生把盏吧。”
衣袖轻挥做迎客之姿,双掌一拍,黑暗的船舱内忽然烛光跳动,仿佛一滴金色的泪,盈盈托在娉婷而出的美人掌心。
暗处渐渐浮现那玲珑身段,仿佛泛黄古画中走出的一角剪影,清空中透着一丝怅惘低回的风尘寂寥。盈盈腰肢以璎珞收束,秾纤得衷,修短合度,光晕在周身晕散,如南海水月观音踏波而来。
七公子面具后的双眸骤然一亮,随即含笑点头。
“来见过谢先生。”
“是。”
华服美人缓步上前,垂暮屈膝做万福礼。衣摆窸窣摩挲着地面,冰蓝薄纱下,冰肌雪肤若隐若现,雾髻云鬟中,垂珠步摇晶莹辉耀。清淡扫蛾眉,耳著“西施泪”,白雪凝琼貌,明珠点绛唇。这美,不华丽张扬,亦不清冷出尘,不去遮掩周遭的光芒,却也不由得他人忽视。
谢岷久久地打量着,他心里清楚这便是云蔚,便是刚才那个狼狈逃入青楼的鬼丫头,却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眼前的这女子从装束到神色都属于这家“芳菲夜”,而不再是苗疆那个坚韧执着的少女。
毕竟久经风浪,失神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沉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话到嘴边,云蔚一下子犹豫了,自报家门当然不行,一时却也想不出什么化名。
“唉,刚才不是还侃侃而谈的,怎么乍见高士,连话都不会说了呢?”七公子宠溺地看了身侧的美人一眼,转向谢岷。
“夜色芳菲,晚风如醉,正是‘芳菲夜’的晚儿姑娘。”
话音刚落,一片灯火通明入眼,船身轻轻一晃,再次停靠在芳菲夜的水榭码头边。
“到了。”七公子侧身牵起云蔚的手,闲庭信步般从谢岷身旁走过,潇洒自然地走入了灯火通明的大厅,走入众人的视线之中。
“先生既然与那几位朋友一般是特意为我而来,便请一同入座吧,难得今日诸多高人雅士齐聚一堂,若不互相切磋,岂不辜负了如此良宵?”
步入花厅,他仍旧不忘回身邀请着,云蔚刚觉得如释重负,听到这句,不由狠狠瞪了他一眼。
“公子相邀,却之不恭。”谁承想谢岷竟也爽快答应,一拂袖,身影落入二层的雅室中。
这老狐狸摆明了是坐山观虎斗!把敌人留在身边,这个奇怪的公子到底在想什么啊!云蔚皱眉,想要抽出手来,却被不轻不重的握了一下。
一个清晰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耳边响起:“别乱来,与其把敌人放归暗处,不如留在明处。”
传音入密?云蔚尽力让神色保持不变。他说的不错,现下首要的是先打发了这些前来比试的人,这个时候让谢岷留下虽然凶险,总好过让他趁着他们二人分心而在暗处使诈。她收拾心绪,敛容与七公子一同回过身来,踏入中庭。
乍一见花厅中的情形,她却不由得大吃一惊。
印象中,此时的芳菲夜应该乱成一锅粥了,然而没有。来客与楼中美人分坐东西两侧,神色竟是恭谨异常,就连一身脂粉的沈梦也收敛了几分傲气,垂目盯着自己的指尖。相比之下,与他同来的两个人就显得淡然多了,那仙风道骨的老道闭目调息,似乎对周遭事物毫无知觉,至于另一个醉鬼早已瘫在地上睡死过去,寂静的大堂中还能听见他细微的鼾声。
中央那以供演出的高台不知何时已经撤去,一位朱紫朝服,国字脸,长须飘飘的官员立在正中。然而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官老爷竟然慌忙地向着自己这边迎了上来。
“公子,已经安排好了。”他毕恭毕敬地回禀,似乎离得再近一些都是冒犯。
“劳烦申知府。”七公子却只是微微颔首。
“不敢。”申知府连忙退至一旁挥了挥手,立即便有官差上来关闭了花厅前后的大门,另外几人则搬来檀香木长桌、团花织锦坐垫、双耳博山三脚香炉,奉上素色茶点果酒,最后还拉起八面的八仙过海绢素屏风,片刻间主位上的布置便已齐备。
纵使云蔚早已见识过这位亦正亦邪贵公子的通天手眼,此时也不禁瞠目结舌,能让一方知府屈尊降贵在青楼里安排座位,即便是皇帝想要这么行事,也要好好权衡思量的吧!她偷偷瞟向厅内众人,果不其然看到了种种震惊的表情,也不知是因为乍见如此雍容闲雅又有些神秘的贵公子而惊叹,还是因为知府大人的唯唯诺诺而惊诧。
墨玉面具后的目光如冰寒还未褪尽的三月微风般从众人脸上划过,七公子一边嘴角微微上扬,朗声出言:
“诸位,本公子一介江湖散人,偶尔兴起来这湘江赏月,不曾想竟惊动了这么多人尾随而来。我也实在不知有什么地方值得各位见个高下的,更不知该如何招待,没奈何,只有请申知府帮忙做个见证。闲话不多说了,这便开始吧,哪一位先来?”
“好大口气!”沈梦脸色更加阴沉,当先站起身来,“排场做得再大,还不是一介草民,竟敢如此放肆!这第一场我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