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包的这5000元律师费挣得真很辛苦，他小舅子之外还有事呢，就是他媳妇家的继承官司，这个事他也没有咨询完，首先他老丈人确实有遗嘱，但是没有签字，只是按了个手印，内容是其名下的财产每个子女分20万元，剩下的给老包媳妇——因为老包的丈母娘跟着他们过。
“你老丈人的房子到底值多少钱啊？”从办公室出来之后，在一个饭馆我请老包吃饭的时候问。
“三个房子怎么说也得价值200多万元吧。”
“这么值钱？”我眼睛都直了，我怎么没有这样有钱的老丈人啊，这得少奋斗多少年啊！
“两个住宅，一个商铺，小舅子那个住宅价值50多万，归我小舅子自己，不能计算在内，老头那个住宅不值钱，大概20多万，剩下的就是一商铺，大概150多万，另外加上20多万存款。”
我简单一算，五个子女一人20万，那就是100万，刨除小舅子自有房产那50万，剩下大概也就不到100万——不过这100万不是老头的遗产啊，这是老太太的财产，没他媳妇什么事啊？
我把这个事情告诉老包，老包一听就明白了，老头子那200多万财产是夫妻共同财产，他们只能支配其中的一半。也就是说按照遗嘱，老包媳妇没占到丝毫便宜。
“省事了，至少亲姐妹不用翻脸了。”我说道。
老包一听陷入了沉思，我让他喝酒都没反应。我也没管他，自己吃菜，过了一会，老包问道：“要是一人十万，是不是就能多分一点。”
“那就多出50万。”
“好像遗嘱写的是每人十万。”老包仿佛才想起来似的说道。
“到底是多少啊？”我觉得他的话仿佛儿戏，遗嘱上的内容还能记错？这太匪夷所思了。
“应该是十万，我得回去看看。”老包有些心不在焉。
“你回去看完之后再告诉我吧。”我举杯邀请他喝酒，老包眼珠子恍惚，虽然喝了，但是根本还是很有心事的样子，我逗他：“怎么失望了？”
“没有，不至于。”老包为了掩饰他的失态，问道，“要是老太太现在立遗嘱好使吗？”
“好使啊。”
“那我们直接把老太太财产处理了，可以吗？”
“老太太能同意吗？”我问。
“现在稀里糊涂的，都60多了，也快入土了。”老包回答。
“不太稳妥。”
“要是老太太签署一个放弃财产的声明呢？”
“放弃谁的财产？”
“老头的，包括她自己的。”老包的眼神很贪婪，这个眼神我以前也见过，但是像今天这么贪婪还头一次见。
“老头遗嘱里没有让老太太继承，所以无所谓放弃，至于她自己的财产，没有所谓放弃的说法，她或者捐赠，或者买卖，自动放弃——国家没有这个规定。”
老包还有点不相信，让我再仔细想想，我自信地告诉他：“根据法理，也不会有这样的法律，你就别痴心妄想了。”
“那要是分我小舅子的房子呢？”老包的话一出口，我就奇怪地看着他，他忙心虚地改口，说只是随便问问。我没有继续攻击他，拿起酒杯自己干了一个。我觉得这个社会有很多利益可以努力去争取，但是一定要取之有道，不能乱整，这些年，别人总问我，你想做什么样的人，我想了半天才回答，我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人，但是我知道自己一定不能做某种人。
这个某种人实际也很抽象，但是其实就是一句话——别太过分，如果过分了就没什么意思了。
而很多人都在做过分的事情，这个分到底是什么标准要求，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但是这个度我知道我一直在调整降低，可能已经超过了很多道貌岸然者的底线要求，但是没办法，为了生存竞争，我觉得自己的道德观念已经比很多律师强多了。他们那些不择手段的敛财方式那可真是五花八门，直接八辈子不能转世为人一点都不过。
有人问我，那你下辈子能投胎做人吗？我粗略计算一下，大概需要七辈子吧。
老包第二天就来找我了，这小子把遗嘱拿来了，上面真写的是每人十万元，四个子女名字都写了，唯独没有已经去世的老大的名字。我看了很奇怪，感觉里面有问题，这个遗嘱没有见证人，我问老包内容是谁写的，老包说自己写的。我问当时都有谁在场，老包说只有他老婆、老丈母娘以及小舅子。
我一看除了两个大姨子不在，其他人都在，因此也不能轻易说老包作假，但还是感觉有问题，于是继续问：“手印是谁按的？”
“我老丈人——不信可以做鉴定。”老包的话有点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
“你老丈人不认识字啊？”我问。
“对，转业兵，小时候就是一个放牛娃。”
“什么时候按的手印？”
“去世之前。”
“什么病去世的？”
“脑淤血。”
“这个遗嘱效力有问题。”我说道。老包一听很着急：“人家亲手按的手印。”
“我知道，但是现在涉及什么问题呢，就是法律有规定，代书遗嘱必须有两个无利害关系人在旁边作证。”
“这没问题，有证人。”
“那你刚才怎么没说呢？”我纳闷地问。
“你也没问啊？”老包反驳道。
“都是谁啊？”我问道。
“你都不认识。”
我一听也就没有追问，但是还是关照他：“抓紧让证人签字，否则遗嘱无效。”老包一看我说出这么贴己的话很感谢，频频点头应诺，我拿出授权委托书让他签字，这小子想都没想就签字了，我又拿出印泥，他也按了手印。之后我让他先回去，改天带他媳妇和小舅子一起来。
“我还有什么需要准备的？”老包问。
“你——准备些起诉费。”
“大概多少钱。”
“200万元的话，大概需要两万五千元吧。”
“打完官司给吧？”老包天真地问。
我点头附和：“如果官司不赢你还可以不给。”
“这么人道啊？”老包感慨道。
“非常人道——中午还管盒饭呢。”我揶揄道，老包听出我说的是反话，知道不可能事后交起诉费，但是还想磨叽几句，表现其精彩的油嘴滑舌，但被我冷言冷语给骂走了。他走之后，我拿起授权委托书和遗嘱，仔细对照两个手印是否相同，结论是不相同。
看来我错怪老包了。
4
老包媳妇和小舅子来的时候是中午快下班的时候，他们意思是办完事之后正好请我吃饭，我看到了证人签完字之后的遗嘱，我一看证人名字，我就知道老包肯定跟我整事了，因为上面居然有关兴的大名，这个王八蛋能有时间跑去医院给人作证——那绝对不可能，虽然他俩都是辽宁老乡，但是老包明明告诉我证人我都不认识啊！
我不动声色，让小舅子和老包媳妇都签署了委托书，按了手印。然后简单问一下案情，到了饭口，推卸不了他们的盛情，我只好去吃饭了，在出门的时候，周律师正好回来，看到老包小舅子一愣，老包小舅子也很诧异，但是二人没有说话，我观察到这个细节，但是我没有主动问，因为我怀疑老包小舅子找的律师是老周，如果这样，这个案子我就不好插手了，翘案子可是同行大忌。
幸亏后来老包小舅子主动问刚才那律师是什么人，我才有机会询问，原来周律师是小舅子妻子那方面聘请的律师，我简单问了一下小舅子媳妇的模样，我就大概对上号了，确实有这样一个女人来过我们所委托，因为这女子结婚的时候化妆浓，所以我根本不记得她长什么样——即使老包小舅子和我走个对过，我也不一定认识。
我们只是彼此知道有这么个人而已。
下午回到办公室，我首先拿出委托书对照手印，发现也不吻合，所以我有点放心，我一直怀疑这个手印是这几个胆大妄为的家伙自己按上去的，那样将来官司势必有一定风险，这种情况下我不是不可以同流合污，但是绝对不是5000元这个价位。
我出卖灵魂也可以，但是也得足够的价钱啊。
否则夜里做梦都得自个谴责自个！
正这么想着，周律师拿着茶杯微笑着走了进来。
“什么事，周大律。”我皮笑肉不笑地打招呼。这小子笑得倒比较真诚——我一猜他就是为小舅子的事来的。果不其然，这家伙寒暄几句后，就问道：“中午来的是你当事人啊，还是咨询的啊？”
“老包的媳妇和小舅子。”我回答。
周律师恍然大悟，本来想等我说几句之后，他才说话，但是我压根就不接茬，这小子自顾自地品了几杯茶后，还是没有忍住，率先开口了：“我认识老包的小舅子。”
“是吗，怎么认识的？”
“一个离婚案件，我代理他妻子。”
“是吗？”我假装才知道的样子。
“他不会是找你代理吧？”周律师问。我一听表示：“他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是既然你代理了被告，我作为同一个律师事务所的律师，法律规定肯定不允许我代理原告了，那不行——我就让他找别人吧！”
我的话有深意，这个案件我不可能因为周律师介入了，我就推掉，我完全可以找一个其他所律师代替我出庭，剩下的工作我可以斡旋，我之所以刚才那么客气，实际是在说给周律师听，让他明白我为了成全他，损害了自己的利益，周律师一听忙客气地阻止，同时说出了自己真实的目的：“主任，你代理我没意见，正好咱们可以私下和解，这样不是两全其美吗！”
“确实，女方同意调解吗？”
“同意。”
“什么条件？”
“你们什么条件？”周律师想变被动为主动，结果我根本不接招，“他们没有跟我谈和解的事情啊。”
“那你问一下，之后咱们再交流，争取把这个案件所内消化算了。”
“我大概能推算出来他们什么条件能和解，你说一下你的条件吧。”我可没工夫为他跑腿，我直接不客气地要求道。
“你能做主？”
“我能。”
“房子给我们，这个案子就算完事。”
“不可能，那个房子是男方父母的财产。”
“我们有证据是归我们所有的。”
“即使这样，退一万步说，也应该一人一半啊。”我觉得里面肯定有不少老包小舅子没有告诉我的情节，所以勾引周律师说出来。
“难道你不知道吗？”周律师很惊讶地看着我，“男方有100万元。”
“存款？我不知道啊。”
“那就难怪了。”周律师因为比我多掌握信息而得意地笑笑，我就不喜欢他这种嘴脸，所以为了显示自己的精明，问道：“你们有证据证明吗？”
“我们已经申请法院去调查了，他买彩票中了100万元。”
“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也就不到半年。”
“那应该是起诉之前没多长时间。”我翻看着小舅子的诉状，计算了一下，这小子大概中奖之后两个月就提出了离婚。
“男方说感情不和，实际就是想要孩子，女方不想生，这小子在外面找了个相好，人家答应给他生，所以才起诉离婚的。”
“为什么不同意生？”
“你不知道吗？”周律师再次露出让我讨厌的那种得意表情。
“不知道什么？”我问。
“男方的父母是近亲结婚。”
“谁说的？”听到这个爆炸性的新闻，我十分意外，我一直感觉老包是近亲结婚的产物，没想到找个媳妇居然也是如此，点背的概率也太高了吧。
“他们没跟你说？”周律师显得很同情我，我真想一脚把他踹出去，这个家伙总想表现得比我强，一副更能博得当事人信任的嘴脸，我一直看不上他，但是此刻我控制住了，装出不是很在乎的样子问道：“这个情节好像跟案件不是很有直接关系。”
“男方的父母是表亲，男方的父亲结婚之后有三个孩子，男方的母亲带着一个姑娘嫁过来的，然后生了这个最小的男孩，也就是原告——老包的小舅子。”
“他们不是一个母亲？”我确实很意外，条件反射地说出这个感慨，而周律师则纠正道：“是一个母亲，不是一个父亲。”
我不想纠正他的说法，我感慨的不是小舅子的身份，而是感慨那份遗嘱的内容，我需要仔细捋捋思维——老包媳妇和两个大姨子不是一奶同胞，和小舅子是同母异父，老头子的遗嘱给自己的亲姑娘新儿子每人只留了十万元，而把所有重要财产都给了不是自己亲生闺女的老包媳妇——这可能吗？
世界上没有这种逻辑啊？
但是小舅子为什么欣然同意这么苛刻的条件呢？
老包媳妇和小舅子之间肯定有鬼……
5
周律师到底没有告诉和解的底线，他走之后，我关上办公室的门，犹豫了一下，然后拿起电话打给老包。
“在哪里呢？”我问。
“去单位了。”
“你老婆他们在吗？”
“不在啊。”
“问你个事。”
“什么事？”
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有直接问，而是委婉地告诉他：“周律师来找我和解来了。”
“不和解，都找律师了还和解干什么？如果和解，让她净身出户。”老包大言不惭地叫嚣，我没有和他一般见识，而是继续说道：“你小舅子和你媳妇关系怎么样？”
“非常不错，亲姐弟嘛。”
“你——你知道你老丈人和你老丈母娘什么关系你知道吗？”
“两口子呗。”
“他们是表亲你知道吗？”我问。
“那和这个案子没有关系。”老包顾左右而言他，这证明这小子知道这个情况。
我略微沉默一会，继续问道：“中彩票的事情女方怎么知道的？”
“我小舅子嘴欠，不过炒期货已经赔得差不多了。”
“期货？”这又是一个新情况。
“对，我小舅子以为自己智商超群，学别人玩金融，结果赔了100多万。”
“都赔了？”
“都赔了，是不是可以不用分了？”老包问。我简单告诉他这笔奖金其实也是夫妻共同财产，一方如果擅自使用，造成巨大损失，另一方在离婚分割财产的时候可以对自己那部分予以主张，除非过错方能够证明使用这笔钱是为了家庭共同生活。
“就是为了家庭共同生活。”老包天真地说，我没有和他争辩，这个事实想要在法庭上说明白，确实需要费一定的口舌，但在这里就不和这笨蛋浪费脑细胞了。“对方申请法院去调查了，你们知道吧？”
“调查就调查去呗，反正钱赔完了。”老包很无赖。
“你媳妇——你老丈人是你媳妇的继父啊？”我考虑了半天终于问道，结果老包的回答没有出乎我的意料，还是不正面回答：“那和我小舅子离婚有关系吗？”
“随便问问。”我明白周律师说的都是实话，而且我也由此推断得出一个结论——那个按有手印的遗嘱明显是假的。
老包起初必是在媳妇的授意之下写了一个每人20万的遗嘱，但是经过咨询我之后，才发现这占不到什么便宜，于是回去更改成每人10万，而且把已经死亡的老大排除在外。至于手印我相信是他老丈人亲自按的，至于亲自的程度——极有可能是意识不清醒的时候在空白纸上按的，而且按的不只一张纸，以方便老包他们随时更改。
而关兴这个法盲做证人，则完全是出于哥们义气，这是显而易见的，大家或许问，难道老包周围没有其他合适的人选了——还真没有，现在这个社会，人都鬼精，谁没事乱给人作伪证啊？
只有那不负责任的人才不知深浅随便给人作证呢。
关兴就是这样的人。
老包这么做不让我十分意外，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是自然界的必然规律，如果她们是一奶同胞，我或许会认为这娘们狠毒了一些，但是周律师告诉我因果之后，多少还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还是不明白一点，这个小舅子和老包媳妇关系那么好吗？竟然只要十万元，其他的都给姐姐？
这里面到底藏着什么机关呢？
我一时半会真想不通，除非是姐姐答应弟弟，财产到手之后再进行二次分配。但是那两个姐姐可是明白老包媳妇不是亲生子女这个基本事实啊，她们能轻易就范吗？
完全可以说把财产都给小舅子啊——不使用小舅子名义是因为要离婚，怕被女方分走财产。这个在情理上是可以说得通的。
即使现在这样逻辑上好像通顺了，我还是有些别扭，直觉总告诉我里面不是这么简单。
正在这时，老苏进来了，问我是否有时间，想约人打个麻将，我现在心不静，加上下午还有个材料需要写，所以拒绝了，老苏不放弃：“明天再写也不耽误事。”
“最近点不好。”我笑道。
“这么大律师，输那么点钱，多大个事啊！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