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任扎宿舍已经整理完毕,有用物品堆满了三个大箱子,地上到处散落着废纸旧书,叶飘零进来之时已没有落脚之处。任扎见他两手空空,笑道:“原来叶兄不仅武艺高强,做起生意来也是如此干净利落!”叶飘零摇手叹道:“别提了,你这些书白送是没人要的,还亏我聪明,倒贴二十铜子再加上强行推售,这才好容易卖出去了。”巴孤正在喝水,闻得此言,口一张,一口水直朝任扎喷去,笑道:“真个聪明,巴孤拜服!”
任扎急避不过,淋了一头的水,忙放下箱子,捡出毛巾擦干。三人各提了个箱子,正要出门,忽然迎面又进来一个道人,任扎认得他是带了自己全班四年的掌班师父灵性仙长,连忙躬身道:“弟子任扎,未知师父来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灵性仙长点了点头,望望巴孤、叶飘零两眼,两人会意,齐声道:“任兄,我们去趟厕所。”欠身退出,掩上了门。
两人出来,跃上楼顶,凭栏远望。但见烈日腾空,万山皆绿,紫霄、南崖二宫时隐林里,金童、玉女二峰相倚云中。山犹如此,人何以堪?叶飘零想起月余来浪迹大江南北,游荡四海名山,尽弃了性命身家,全忘了功名利禄,更不知红尘变幻之速,一意吟诗做赋,对酒当歌,肩旁或有佳人,身侧或有良友,而昔时曾经魂牵梦萦的倩影如今又回旋何处,曾经如胶似漆的玉人如今已归属谁人?遥望汉江,如同素练,难禁情怀惘惘,正自恍然若梦,巴孤忽道:“我这次南下神农,误丢了辛夷宝马,待会便去买匹赔给她。”
叶飘零一时梦醒,摇头良久,方知所事,说道:“辛夷偶像也不会在乎区区一匹马的。”巴孤道:“辛夷虽不在意,我总得赔她一匹,这才安心。”叶飘零点头道:“那说得也是。巴兄,前日糊涂茶馆大战,已有扒手混水摸鱼,可知泡沫江湖,非为桃源之世,你如何仍是这般不小心!”巴孤一笑,想起云梦仙子天人容貌,潇洒风情,此刻尚且心摇神曳,怎怪得当日初见之时一瞬痴迷?叶飘零久历情场,察其神色,已知当时情境,心下暗叹:“不意巴兄年近三旬,多经世事,一旦心动,懵懂之处,犹胜少年!唉,情网恢恢,疏而不漏,古往今来,逃过者能有几人?”
品风望景,观光良久,望见三人走上照面峰来。巴孤此刻,何其眼尖,说道:“月英姑娘来也。”双足轻点,纵出楼层,早到三丈外一棵树上,在树干上一蹬,借力腾出,犹如一头大鸟扑到月英身前,笑道:“云梦仙子,我在这儿!”这才望见辛夷、叶黎,举手示意。叶飘零亦从楼顶跃起,掠过树梢,瞅着一根横枝轻轻一踏,飘落巴孤身畔,笑道:“辛姑娘好,今日又把我四同妹子带来啦?”
辛夷心下暗笑:“一个下来只顾着云梦仙子,一个开口便数着四同五同,倒把我当作多余的人不成?”当下说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人,任扎呢?”叶飘零心下暗酸:“偶像开口便问任扎,难不成我便是多余的人不成?唉,平生自负,却不知这世上又有谁会念叨着我,真正把我放在心上?”指着宿舍楼耷拉说道:“刚才他掌班师父来找他,现在还在谈话呢,不知道说些什么。”辛夷道:“我听说今儿不少师父都已行动,开始找糊涂茶馆中各个活跃的武当弟子谈话,劝说他们不要去参加站聚,看来任帮主也免不了了。”叶飘零微微一惊,忙道:“辛姑娘你有没有被找?”辛夷摇头道:“我今儿有些事情,很早出来,他们便想找我,暂时也找不到。”叶黎在旁道:“今儿我们掌班师父来找过辛夷的,他让我转告辛夷晚上去授功厅,我跟他说辛夷她回家啦,要下学期才来,师父才悻悻去了。”
叶飘零倒抽了一口凉气,道:“糊涂茶馆不过是一班年轻人讨论切磋的聊天场所而已,没想到国家竟弄得如此夸张!派人拆了茶馆还不够,竟然连学艺弟子聚会纪念一下也要防备,这年头什么文明时代,什么太平武林,天知道什么世道!”
他正不忿,楼门口走出一个道士,正是方才去找任扎的灵性仙长。他们五人闪在一边,等灵性仙长走过,这才奔上楼来。迎面遇上任扎,叶飘零便问:“刚才那仙长跟你谈什么了,竟聊了这么久?”任扎道:“无非是什么我们要体谅他们的苦心,不要再给武当添麻烦,个人前途很重要,好好学艺才是正经等等,还能有什么?”辛夷在旁道:“是么?那你如今可不去了也好!”任扎摇头道:“我马上就转系满师,不受他管制了,理他做甚?”
当下任扎将行李送到师兄宿舍。众人吃过午饭,三位姑娘先回去了。叶飘零、杜民稍作休息,巴孤却悄悄告诉任扎,要到山下寻个马场买匹宝马。当下任扎带他去了,不多时却独自回来。杜民问道:“巴孤呢?”叶飘零笑道:“不用提,这厮定然重色轻友,将任兄一脚踢开,自己去会云梦仙子了!”任扎笑道:“叶兄所言正是。这巴孤!我刚陪他买完宝马,他便说:‘好了,你可以走了。’然后就把我撇在一边,自己不知去哪了,拷,呼唤兄弟地位!”杜民拍腿笑道:“哈哈,兄弟如手足,姐妹似衣服,谁敢抢我衣服,我就剁他手足!巴孤真是深明此理啊,哈哈!”
三人谈笑一阵,晚上又叫辛夷出来吃了晚饭,席间商议起糊涂馆聚的事情来。辛夷又说起下午又有多少武当宗师私下请了一干茶友单独前去谈话,或以软语威胁,或以良言相劝,总之综合前程、人事,不要参加馆聚为宜。叶飘零悚然道:“眼看武当大派人手,不断给各茶友施压,处心积虑阻挠糊涂馆聚。只怕到时候纵然聚得成,一举一动也非受到监视不可。”辛夷点头道:“不错,好歹想个法子,尽量不让武当干预进来才是。”任扎道:“要不我们待会去找赖普敦,这般如此,如此这般,给派里来个声东击西?”一番低语,说得叶飘零、辛夷等大笑起来,齐赞不愧人渣之名。
晚饭之后,叶飘零等自回,任扎自个下山,来到十堰县中。赖普敦武艺高强,在此名头甚大,任扎轻而易举便问到了他的居所,敲响门环。半晌门开,正是赖普敦来了。但见他满目血丝,眼眶深陷,容颜憔悴已极,见到任扎,脸上缓缓露出笑容,说道:“我还道又是哪位绣衣校事,原来是任帮主到了,快进来,里面坐。”说着慢慢转过身去,让在一边。
任扎进门,赖普敦让他坐下,泡了杯茶,端上几来,自始至终,他的动作均极为迟缓,但上到茶几时,仍是禁不住手一颤,泼出了许多茶水。碎裂的水花中,每一片都倒映着他瘦削的脸庞,每一滩都在告诉他,那个满面愁苦颓废的年青老儿正是他自己,正是他自己啊!赖普敦端着茶杯,不觉全身都摇晃起来。任扎见好好一个有为青年如今被逼成今日模样,心下十分悲愤,说道:“赖掌柜,三日不见,你竟憔悴如斯!”赖普敦摇头叹道:“世间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悠悠苍天,知我心意!”
任扎慨然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赖掌柜,你是我们的头领,若不保重身体,却置我们茶友于何地?”赖普敦握拳道:“赖普敦纵然万死,亦不会放弃糊涂茶馆的事业。任帮主,你放心,纵然房子被拆,但资料还在,茶友尚存,终有一日,我会洗刷茶馆污名,重振昔日声威!”削直的脸上闪动着坚毅的光彩,一时之间,他又陡然恢复了青年人的神采飞扬之态。
任扎喝了一口茶,说道:“赖掌柜,馆聚之事计议得如何了?”赖普敦数日来本就为此愁闷,叹道:“馆聚之期虽定,响应人数亦多,只是武当不容,出手干预,恐怕我们这次馆聚未必能够顺利举行。”任扎按低声音道:“我亦有鉴于此,深感风头之上,浪尖难定,纵是能进行馆聚,也未必能由我等茶友自主仪式。”赖普敦望见任扎脸露微笑,知他有计,当下低声道:“任帮主若有妙策,还望赐教。”
任扎往四周看看,悄道:“此处可是说话之所?”他知道中华武协既然要封杀糊涂茶馆,对其掌柜自然也不会全不提防,因此有这一问。果然赖普敦脸上肌肉一跳,悄声道:“自那日从枢密院开会回来,我家附近便时有绣衣校事出没。帮主不宜高声。”任扎点点头,微微叹道:“不想英明神武如中华武协治下,我等也不得不偷偷摸摸,这和当年白色恐怖有何区别?”当下伸过指头,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虚实相映,声东击西”四字。
赖普敦皱起眉头道:“愿闻其详。”任扎运起传音入密的功夫,说道:“掌柜先前发出的公告上早说明了馆聚时间地点,届时掌门必派集大批人手在那监视,甚至可能喧宾夺主,把茶友的自主聚会变成了同当盟的歌颂祖国报告会,此时其他地方必然看管不够……”赖普敦连连点头,也附耳传音道:“那么我私下给报名参加馆聚的茶友发信,把馆聚约在同时异地举行?但武当见到没人去关帝庙,岂不起疑?稍微派人一探,便知道我们所在地了。”任扎微笑道:“我那还有几个自少林来此援手的茶友,到时候让他们去关帝庙聚饮……”赖普敦拊掌笑道:“妙计!这样一来……”
任扎嘘了一声,道:“低声,谨防绣衣校事耳朵太多。”赖普敦一伸舌头传音道:“我却恁地得意忘形!我这便写信,劳烦任帮主去交给小二、仲裁,让他们帮我抄送到参加馆聚的茶友的信箱中。”任扎知道此刻赖普敦行动不便,自然允诺。赖普敦当下写信,将馆聚地点改在远离关帝庙的驸马桥旁的草坪上。他是一届武人,生怕信中意思不够明确,知任扎甚有文才,因此让他审稿之后,这才装入信封,递给任扎。
任扎贴身藏了,举手作别,正欲离去,赖普敦忽然省起一事,传音说道:“中华武协这次蛮横无理,糊涂茶友,无人肯服。意欲参加馆聚而没有公开报名者,必不在少数,他们收不到此信,仍然去往关帝庙,却又如何是好?”任扎摇头道:“掌柜不必担心。那中华武协要封糊涂茶馆,尽有无数良方妙计,他偏偏却使用最野蛮的手段直接将茶馆拆除,可见他们根本没有想过认真了解糊涂茶馆的本质,只认定拆了这个场所便让大家没有许多人聚在一起议论国事的机会,再也无法威胁他们的权益。殊不知人间一切媒体,都比不上群众口头传说。我们私下一传十,十传百,不数日人尽皆知,唯有那群自以为从此高枕无忧的官僚们不知道了。”赖普敦道:“这还不是万全之计,万一有人先入为主认定了就在关帝庙,那不还是会走错地方?这样吧,我重新再发份通告,找人贴到武当左近各处社区公告栏中,就说‘因某种原因,糊涂茶馆五年馆庆聚会改在老君堂前举行’。这样一来想参加馆聚的人必然心生疑窦,不知到底在关帝庙还在老君堂,为了确认便会去找其他茶友打听,自然便会有知情者告其真相了。”
任扎连连点头道:“掌柜此计更妙。中华惯例,官僚行事总会慢上一拍,我们这么连环用计,他必然无法及时照应过来。”当下别去。他当然知道为了保护个人隐私,赖普敦让每个茶友都认领了一个茶馆专用信箱,每人信箱的钥匙有两片,除了茶友自己外,另一片和个人当时报名加入茶馆成为茶友所填写的个人资料记录一起存在茶馆中枢保险箱中,只有掌柜赖普敦、十二位店小二、十八名仲裁一齐到场商议后才能打开。因此这等抄送信件,联络茶友的事情还得店小二主持分派茶馆中的义工去办,他不过糊涂茶馆所辖一个分帮帮主,不能自主行事,当下依赖普敦指点,往十堰城中一个店小二家中寻来。刚离开赖普敦家门,便听得身后脚步声微响,他一回头,两个身影晃入街旁树后去了。
任扎心下冷笑:“赖普敦果然已被监视,连带与他交往的人也一样待遇。”当下加快脚步向前,听得身后两人也跟了上来。一时之间,任扎走得快,身后两人也跟着走快。任扎走得慢,身后两人也便慢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