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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心硬如铁唯惜命 语柔似风莫恋人

看着一大把银票随风散落,在少林河水的上空浮沉飞荡,渐渐都随着雨打萍飘东流去,叶飘零已是身无长物,人财两空,只落得拍拍手,飘然而去。回到太室阙,倒头睡下,顿入梦乡,不知余事。中午依约来到紫荆饭庄,九凌匆匆赶来,见他目犹红肿,面色却已平静,问道:“睡了一觉,好些了吗?”叶飘零苦笑道:“也没怎么睡觉,真不知慕容想追求些什么。”九凌道:“没什么奇怪的,女孩子眼里嘛,男人也不外乎只有三种,第一种是帅哥,第二种是富豪,第三就是对他好的人了。人各有志,那是勉强不来的。”

叶飘零默然,举杯饮尽。想起如今梨园中每日都在渲染着大公无私的男女****,那戏台上不论是古装少年,还是浓妆花旦,甚至老生丑角,个个都在探讨着“爱情是怎样的”,连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等上古帝王也叫嚣着“爱情”这个不知何处起源何时传入的词汇,甚至那春guang灿烂猪八戒也披上戏装,挺着长长的鼻头和一个个穿金戴玉的女演员热吻来热拥去,满怀激情吐出一大篇“爱你一万年”的真情告白。当今的文学作品中主角被戴上的帽子最多的便是“至情至性”,试看市上那五花八门的戏剧、小说中,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大花面的夏侯渊绿帽子的关二爷以及曹子建蔡文姬诸葛亮小乔武则天明正德康熙乾隆还珠格格紫薇格格和硕格格建宁格格吴三桂吴应熊乃至魏忠贤李连英慈禧太后还有阿猫阿狗阿大阿三小明小红王大中李小刚等等主角有哪一个没得到作者或者搭配的男女主角坚定不移的“他(她)是个至情至性的人物”的首肯?如果这些人是主角的话。然而这么多至情至性的人物,有谁想过他们至情至性的根源是什么?

千年来最伟大的武学大宗师之一马德里说,人的一切行为归根结底都是经济行为。叶飘零一直对这种自认唯物主义的说法嗤之以鼻,而今在现实面前,却慢慢低头了。也许,恋爱的目的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不是为了所爱的人,就算你为了对方全心全意的付出,那也是因为你从牺牲与付出中得到了无限的悲壮式满足。以前慕容秋水问他为什么要对她另眼相看,他回答说:“因为你是慕容秋水。”而此刻,他却慢慢理解为什么有人单凭问问对方是什么类型的人就能决定是否投入轰轰烈烈的恋爱运动中去了。

“爱你就等于爱自己。”以前觉得这句歌词又是当代古风没落之后一干毫无文学素养的民间文人闲凑出来的句子,现在才发现原来这句歌词其实是在叙说一个简单的真理,因为爱你本来就是爱自己,岂止等于而已?

“小叶子,你也不是小孩了,一定要弄清自己真实的想法,除了你到底想要什么,其他都不重要。想要慕容,就想法子把她追回来,容忍不了,那就一刀两断。男子汉大丈夫,最怕磨磨唧唧的不痛快。”九凌如是说。

割舍了吧,割舍了吧!叶飘零仰天一笑,浪荡在少林的山道上,百无聊赖之际,遇上了李俊杰。“飘零,喝酒去,我请客。”叶飘零一愣,没想到素来严肃认真的李俊杰竟会主动邀他喝酒,看来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如今全少林都知道飘零七载,叶水相离了吧?

只喝了三杯,李俊杰已经满脸通红。他从不饮酒,这次强陪叶飘零,仗着内功精深,才勉强把酒水吞了进去。叶飘零笑道:“你如今加盟搜虎帮做兼差,要是喝醉了,误了工时不好吧?”李俊杰微叹道:“现在每天赴任,喝酒聚餐之事,对我已是太奢侈了。”

叶飘零一仰脖,又倒了一杯,笑道:“现在你抱怨无暇喝酒,日后只怕你要怨恨你喝酒的机会太多了。到得你正式上任,陪老板出去应酬,恐怕老板的酒都要归你挡呢!”李俊杰道:“是啊,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我虽素来滴酒不沾,只怕到时候也由不得我了。”

叶飘零摇头道:“不不不,俊杰兄,我发现一个问题,这世上根本没有‘逼不得已’这种说法。”李俊杰略一沉吟,道:“此言何解?”叶飘零道:“人的一切行为,归根结底都是经济行为,所追求的是在限制条件或者现实环境下实现利益最大化。而人的所有行为,都是在做出一个个的抉择。”

李俊杰剑眉一挑,说道:“所以,一个人即使被迫做一件他不愿意做的事,也是……”叶飘零接下去道:“也是他自己选择的一条能获得相对较大利益的路而已。他可能自称被迫选上这条路,但实际上是他权衡轻重后认为这条路能够得到他更想要的东西,而宁愿失去他口中愿意要到的东西。就比如以后你出去应酬给老板挡酒,尽管你做了你不喜欢做的事,但事实上是你衡量了听老板的心意喝酒和听自己的心意不喝酒之间的利害后做出的选择。表面上看来你不愿意喝酒,实际上你不愿意的是违背老板的意愿,最后还是你选择了愿意喝酒。所以任何一件事都是自愿选择的,没有所谓不得不为。”

李俊杰笑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总有一时冲动毫无理智的人吧?他会想这么多?”叶飘零又喝了一杯,摇头道:“趋利避害乃人的本性,何须去想?就算是一时冲动毫无理智的情况下做出的抉择,那也是他愿意得到那一时冲动的痛快和豪情。就比如我今天早上把我全副家当扔进少林河中,那是因为我内心自觉这片刻发泄所得的快感,抵得过将来长期贫困的落魄!如果错了,那也只是我‘选择错误’,却不是我‘不得不为’!因为即使有人拿刀子顶着我背心逼我扔钱,我也可以选择丢命不丢钱的,也没达到不得不丢钱的地步,人生从来就根本没有‘不得不为’,只有‘选择错误’!哈哈哈,我又发现了一个真理!”斟了一杯,一饮而尽。

李俊杰微笑道:“那这个选择不就是‘不得不为’的事情么?”叶飘零目瞪口呆,半晌摇头道:“悖论,悖论,因为你可以选择‘不选择’这条路!”李俊杰笑道:“好,那今天我就选择‘放怀畅饮’,也不知道以后我们还有没有空再这样小酌了。”叶飘零举杯叫好,放声歌道:“辛苦何思念万灵,且凭往事锁银屏。个中愁绪何须道?世上嗟哀尚未宁。愿效鹏飞将海覆,休从雁步向南停。银河泄尽成佳饮,换得江天万颗星。”

两人你一杯我一盏,正自尽兴,忽然一人匆匆闯入,叫道:“俊杰师兄,有人踢场子来了,老板叫你快去应付!”李俊杰不觉一笑,道:“看来今日放怀畅饮也无法选择了。”叶飘零摇手道:“你去,你去,我也喝得够了!”说着站起身来,目送李俊杰付了两人酒帐,歉然离去,回看酒馆桌上杯盘乱堆,想起素来严整的李俊杰也能特地来陪他这么狂放一顿,心下一阵温暖,不觉昔年紫盖峰顶诸事又流入心中。高级班的同窗已在他心中留下烙印,成为了永生难断的情结,秋水啊秋水,我想要割舍这许多回忆,却又谈何容易?既然回忆苦痛多于甜蜜,辛酸多于幸福,为什么本性趋利避害的人们还要念念不忘呢?

回到宿舍,众位同窗都在酣睡。昨宵一夜放纵,今朝一日疲累,待到明天,生活又将恢复原状,此刻却只有叶飘零独自一人穿越熟睡的人们。忽有报到:“叶师兄,明浩师父叫你。”叶飘零淡然一笑,也懒得去想是什么事,信步便往明浩的授功厅走来。

推门进去,明浩让他坐下,屡次欲言,却又止住。叶飘零笑道:“明浩师父,有何事情,不妨直言吧,难道世上还有我撑不住的吗?”明浩点头道:“这次暗器水平一的成绩终于出来了,我们系有一个没有通过,他……”叶飘零全身一晃,又如坠入冰窖,然而瞬间平复如常,又已若无其事,淡淡笑道:“是我没过吧,倒真没想到最后一次也没通过。”

明浩道:“飘零,不要灰心,条条道路通罗马,就算进入江湖,凭你的……凭你的……”叶飘零笑道:“是了,少林暗器水平一没过,也就代表着我拿不到少林的满师证和力士学位证,所有功夫学得再好也是白学,不为江湖门派承认,也就是说,我在少林呆了四年,到头来还是个高级班学历。”明浩道:“别激动,飘零,我们好好谈一下,你有什么打算?”叶飘零昂头笑道:“我还能有什么打算?明浩师父,多谢你告知此讯,弟子告退。”

他微微一礼,施施然退出,心想:“常听人说点背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不又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例证么?”回望自身,一文不名,人财两去,学业成空,只一日之间,天翻地覆,他已由那意气风发吟风弄月的文人回到了一无所有只剩满身酒气的浪子。长笑一声,飘下山来,想要再喝时,才想起酒钱也在今天上午扔掉了河里,化作清波碧水而去,看来只能去哪儿蹭一顿了。

来到煮酒帮中,偌大房中,人丁稀落,想是六月已到,最有闲暇来此的大成末修班弟子都忙于满师联欢,同窗话别,反而变成最无暇来的人了。他与在座几人聊了几句,才知那忘忧居士夏无忧又到楼上念涛帮去了。念涛帮成立于一月份,适逢中央梨园大戏新版《天龙八部》上演,其中饰演阿朱的涛涛姑娘一举成名,成为了演艺界的新秀,尤其在少林派中拜倒石榴裙下者不计其数。那次涛涛姑娘到少林与戏迷见面,现场火爆,远远超过少林任何一次学术研讨会。便有好事者画了一副少林男弟子眼发异光环绕涛涛姑娘的画像,在江湖上广为流传,给少林的高才生们留下无数笑柄。也是从那时起,水清木华茶馆中新成立了念涛帮,少林内外凡是涛涛姑娘的戏迷们都为了这同一个偶像聚在一处,共同交流。许多茶馆中人因自忖水清木华茶馆向来以交流高深武学为主,哪容得学术氛围中忽然蹦出这追星景象,因此念涛帮初开之日,每日都有无数人前来踢场,指责该帮不该开在水清木华茶馆,批斥一干帮众终日意淫、幼稚可笑。

当日夏无忧辞去煮酒帮的大帮主之位,二帮主莫华毅和三帮主叶飘零还特地组织帮众送行了一把,未料夏无忧转身便到念涛帮做了三帮主。叶飘零便来到念涛帮踢场,一口气飙诗四五十首,大体上也是批评这班追星者只顾偶像崇拜,全不顾天下苍生尚在水深火热之中,枉负了身在少林“国之栋梁”的名声,当下众追星者合力相抗对诗,一时打油四起,文采激扬,风liu无限。他虽也是来踢场,却与那一般进来谩骂者不同,无形中增添了念涛帮几许人文气息,因此反而得到念涛帮的热烈欢迎,几次来邀他去踢踢场子,振振人气。

这时夏无忧业已辞去了念涛帮帮主之位,此刻却又进入了念涛帮的大殿中。叶飘零也来到,见殿中稀稀落落,只有七八个人,想起当日初立之时,常日在殿人数逾百的盛况,对比今日的门庭冷落,又想起当日和慕容秋水何等亲密,不想转瞬形同陌路,种种往事,真是恍如隔世,感慨之下,信口歌道:

“昨夜繁华曾至极,安知今日门庭稀!业龙搁浅犹如蚁,鸾凤拔毛不若鸡。

去矣娇娘已幻梦,哀哉壮士各东西。相逢不识故人面,左近谁闻我叹息?”

夏无忧正在座上,笑道:“又来踢场子啦?我刚刚学了韵律音频,正好要你指点一下。”当下沉吟片刻,叶飘零又已歌道:

“天道无关人事改,江山历劫又新愁。乃知聚散寻常事,何计繁华一旦休!”

夏无忧笑道:“说了你别太快,我一个人可扛不住你。”叶飘零笑道:“这等脱口秀,重量不重质,数来数去,也不过是几首打油,其实我也不想做这种事了,可惜我文辞鄙陋,十年来只会应制。”夏无忧笑道:“你还鄙陋,我不要往地下钻么?”想了片刻,跟道:

“繁华散尽门庭清,难掩院深故老情。江水浩激多浊土,山溪蜿蜒少泥行。

文姬游远终归去,昔友暂别月朗明。相聚言何来日事,笑谈醉饮畅龙吟。”

叶飘零道:“清和情字重韵了,吟字又是一般不通韵的,不过就这么和吧。”拍手歌道:

“白云淡淡水清清,曾记千年儿女情。我在江湖无处去,侬居闹市有人行。

我无知己金乌暗,侬有众生玉兔明。总是红尘虚幻事,何须长夜做龙吟?”

夏无忧次韵跟道:

“白杨扰扰万泉清,金卧水中笑挚情。任大江湖凭纵越,介些烦恼皆抛行。

无多知己一足信,饶是广交众未明。千古红尘道泯灭,今朝青史孺子吟。”

叶飘零灌水来兴,忽地迸发豪情,朗声歌道:

“世事不宁心可宁,劝君且觅昔豪情。关山峻岭曾轻跃,瀚海风沙亦独行。

眉锁昨宵多黯淡,心开前路更光明。狼烟扫遍还乡日,犹忆当年猛虎吟。”

夏无忧道:“我可扛不动了,为你这首,当浮一大白。”叶飘零笑道:“前面几首,左右不过是无病呻吟罢了。现在就喝酒去吧!”夏无忧道:“好,咱们走。“

北方的夜生活从来都没有南方发达,此刻山下酒馆多已关门,幸好少林南门外还有一家“白玉烧烤店”通宵营业,两人便来到了这里,又是对酒当歌。叶飘零与李俊杰一场畅饮,原已酣酣,此刻又是酒入愁肠,在腹中翻滚不休。喝了三瓶,便感到喉咙发痒,他右爪探出,凌空一抓,抓水气功使出,门口垃圾桶无风自起,落在桌边。一低头,他便大呕起来。

叶飘零名动少林,与慕容秋水的幸福生活常为人叹羡,夏无忧见他忽地如此,自能料到其中变故,站起身来,拍着他背心,说道:“关山峻岭曾轻跃,瀚海风沙亦独行。眉锁昨宵多黯淡,心开前路更光明!昔日豪情可觅,记得你刚才的心声,跌倒了,还是得爬起来走的。”

叶飘零头一伏,又吐了一大口酸水,笑道:“跌倒了还得爬起,吐掉了还可再喝,不是么?”手一挥,叫道:“小二,酒来!”夏无忧沉声喝道:“好,再喝!”两人杯盏相碰,又大口牛饮起来。各自又喝了两瓶,夏无忧却也吐了起来。两人喝饱便吐,吐完又喝,反反复复,翻翻腾腾,不多时椅边地下,酒水淋漓,席间桌上,杯盘狼藉,二人时而拊掌大笑,时而击节高歌,旁人惊得直勾勾看着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就来了这么两个疯子。

不多时,两人已连尽三十多瓶,偌大一个垃圾桶都积满秽物,两人都吐得连身子也直不起来了,相互撑着这才站起。夏无忧付了酒钱,又给叶飘零买了一箱的酒,两人走出店门,明月当空,冷风拂树,却已到了午夜时分。叶飘零怅怅道:“这月儿却也痴心,明明知道她命中注定永远也追不上太阳,却又何苦每天都寻踪追逐?”酒意上涌,一个踉跄,顺势坐在地上,摸出腰间玉笛,笑道:“待我为明月清风奏上一曲。”夏无忧却也站不稳脚,一把坐到他身边,道:“好,你吹,我听。”

叶飘零当即吹奏起来,无奈此时醉意正浓,所吹的曲调也变化多端,不可捉摸。他叹一口气,放下玉笛,唱道:“短若长亭短笛长,痴情未肯付疏狂。痴情恰似溶溶月,夜夜孤身赶落阳。”夏无忧笑道:“我已辞去黄河帮研发部的帮众职务,重新考取少林武士,只怕此番一醉,需到半年之后才能有今日之乐。”叶飘零大笑道:“落叶轻埋遍地尘,未知明日是何人?半年后若侥幸还能在此安身,自当奉陪。”

原来夏无忧自辞出黄河帮后,寄居在少林弟子的宿舍之间。当下两人辞别引去,各回住处。原来众位同窗均已睡了,叶飘零却坐在阳台,但看月落星移,任他日更夜换,饥餐浑酒,渴饮佳酿,醉乡路稳已常至,哪顾人间多少年?他心感世情变幻,这日手中摇着一瓶酒,在山道上漫步徘徊,行无定向,忽见又来到了白鹤观外,他不觉暗吃一惊:“慕容已是昨宵事,卷土重来何所行?”遥见夕阳之下,白鹤观顶又是剑气冲霄,知道慕容秋水还在此处练剑。

他欲待离开,一双脚却走到了道观门前。往里一张,便见到了慕容秋水挥舞洗心剑的身影,娇柔孤独,一如往日,心一晃,手一紧,酒瓶顿碎,酒水淅淅沥沥淋在脚上,这当儿却哪里觉得?慕容秋水听得响动,回过身来,笑道:“安宁……师兄!”

“师兄,我又变回了师兄?唉,今夕不知何夕,枉负多年神思。”叶飘零凄然一笑,开口说道:“这么晚了还在练剑,不回去吗?”慕容秋水嫣然一笑道:“正准备走呢,你还好吧?”叶飘零手一抬,才发现正在漏酒,连忙举起瓶子,往口中倒去。啪的一响,一物飞来,瓶子粉碎,酒水淋了叶飘零一身,正是慕容秋水见他喝酒,立即发出暗器,将瓶子击碎。她出手极快,叶飘零暗器功夫又弱,毫无闪避的余地。

这时见到慕容秋水的暗器功夫,想起自己终于因为暗器功夫太弱要被少林轰出门墙,前程无望,叶飘零愈加伤感,一转眼见道观之中别无学艺弟子,问道:“你回去,他不来接你吗?”慕容秋水道:“我前天和他确定了关系,然后他跟我说既然我们确定了,这就马上去和他情人分手。”叶飘零脑中一片混乱,喃喃道:“什么意思?哦,你是说他追你的时候,本来还有情人的?”

慕容秋水道:“他说他从来都不喜欢他的情人,既然和我确定了,当然要立即去分手。”叶飘零道:“那你呢?你怎么办?”慕容秋水道:“我开始很生气,后来一想,反正我随时都可抽身退出的,那就暂且继续下去也好,我不喜欢这么随意分分合合的。”叶飘零想了许久,这才理顺思路,仰面笑道:“你们的思想我跟不上了,是我落伍了,落伍了!”泪珠滚下,沧然道:“你连这样的人品都能接受,却偏偏弃我如敝屣!对我才是随时可以抽身退出呢!我有那么差吗?“

慕容秋水摇头道:“不,安宁师兄,你人品武艺文才能力,样样都比他好,真的。”叶飘零哈哈大笑道:“样样都比他好,就是相貌不如,是吗?我在你心中,终究不过是过眼云烟罢了。我不需要你的安慰,只需要你的平安。你继续说下去,现在你们怎么样?”慕容秋水道:“安宁师兄,我很感激你这多年的照顾,我永远都记得你,真的,我一直都把你放在心上的。后来我和他谈判失败,一方面固然是为了他的那个事情,一方面也是因为考虑……考虑到你。”

一转瞬间,叶飘零心中似乎又有了希望,他几乎便要软语相求,请慕容秋水回到他的身边再重新开始,然而同时便有另一个念头急速涌了上来,将这个希望压了下去,他冷笑道:“和他分了么?那现在还有很多帅哥在等着你的考验吧!”慕容秋水低声道:“今天上午有一个师兄向我表白了。”

叶飘零道:“又是帅哥吗?清儿啊,我告诉你,我们江湖上混的,找个帅哥还不如找个有钱的富豪呢!”慕容秋水低声道:“现在钱对我有有什么用呢?”叶飘零道:“现在没用,不错,现在养眼重要,带出去也有面子,反正青春无限,日后还可以随时抽身退出,再换个有钱人!”慕容秋水一张俏脸胀得通红,连退数步,柳眉微蹙,说道:“如果你来见我,就是为了说这几句话来讽刺我的话,那么你请吧,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少来烦我!”

叶飘零浑身一震,狂笑道:“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相交七载,叶某人为你赴汤蹈火,出生入死,不想换来的是这等绝情之言,好,好,好,这便是女儿心,姑娘意!”慕容秋水捏紧拳头,怒道:“你说的话才叫真正的难听,你要叫我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我可不会生气,但如果我把你对我说的话转之与你,你受不受得了?”

叶飘零点头道:“受不了,受不了!反正我受的苦便是轻如鸿毛,你受的苦便是重如泰山,红尘如梦,本来如此,是我风度不够,口吐凶言,罪大恶极,罄竹难书,好清儿啊好清儿,我叶飘零当真对你不住啊!”慕容秋水掩耳道:“说了不准你在我面前大声说话的,我也不喜欢听你的讥诮反语!”把洗心剑往树上一插,转头跑上山去了。

叶飘零仰天长啸,只震得天地动容,风云变色,凌空一抓,洗心剑跳入手中,将那“凝目成灰断肠剑”随手使出,一团剑光卷去,荡过周围古树,满天松针飞舞,遍地柳叶成圈,环绕一处,盘旋成球,陡然爆了开来,簌簌簌簌,只往四面八方射去,四周树干上顿时千疮百孔,钉满了落叶,碧空萧萧,回荡着无数树干摇晃震动之声。

叶飘零许久未曾使出如此凶狠之剑,一瞬之间,连自己也暗暗心惊。横端宝剑,幽香彷佛,慕容秋水却已失去踪影。她弃了宝剑,那御剑术的课题势必又将有无穷无尽的疑难无法向师父交待,叶飘零虽见她绝情如此,但想象她又将孤身一人无助的哭泣,心中竟是刺痛无比,怜惜之意,油然而生。还剑入鞘,伫立山冈,夏日凉风,掠体而过。我刚才为何要放弃希望,为何硬要刺激一下清儿?“哪边凉快哪边呆着去!”那一句话又在耳边如炸雷一般响起,叶飘零真气一泄,遍体酸麻,忍不住双膝一曲,软倒在地,从山道上直滚下去。

省了跋涉,一滚下山,倒也轻便快捷。叶飘零自我解嘲已毕,欲待喝酒,才想起早已身无分文,只得忍住饥饿,奔回太室阙来。才到半路,天上淅沥沥下起了雨。叶飘零急奔回去,端坐阳台,环观雨色,时悔时恨,偶尔又忽感轻松痛快,一面想慕容秋水此刻却在何处,会不会没回三极圣母宫而淋着雨呢?

雾气生烟,雨朦胧,泪亦朦胧。朦朦胧胧之中,却听得身后门开,碎步声响,叶飘零喃喃道:“清儿清儿,我不该讥讽你,你还来找我么?”回过身来,张开双臂,听得嘤咛一声,柔软的躯体扑入他怀中。叶飘零抱住了,心想慕容秋水一生从没主动投体入怀这么顺从,难道她千思百虑,终于还是肯回来了么?尽管他无数次对自己说,这次慕容秋水即使回头,他也不能再续前缘,但时当此刻,他却捧起她脸,顺势亲了下去。才到半途,怀中那人一昂头,双手搭上了他肩膀。

叶飘零陡地惊觉:“清儿从来只软软靠在我胸口,怎会伸出手来?”头一甩,几滴泪珠飞坠,眼前一片光明,瞧得分明,眼前那人却是那顽皮爱闹的女徒弟水沉香。叶飘零放开了她,道:“香儿,怎么是你?”水沉香直奔进来,原想吓这个家庭师父一跳,却不料奔过了头,直抢进师父怀中去,还差点被亲了一口,这时退开,早已满面晕红,心中似有千百个兔子在乱蹦,连忙垂头,说道:“全国通才比武不是提前到六月七日了么?我考完了,和几个师兄弟来少林看看师父。”

叶飘零想起刚才失态,微觉尴尬,道:“哦,今天六月十五了,时间可真快,眼看我也要滚离少林了。香儿,你通才比武成绩如何,报的哪个门派?”水沉香心神稍定,说道:“我报了慕容山庄,当初不敢报少林武当,给飘零哥丢脸了。”叶飘零点头道:“慕容山庄也好,我在小百合中颇有几个朋友,可以叫他们照顾你。”

水沉香道:“飘零哥,我还有两个师兄在山下,想见见你,你去好不好?”叶飘零正愁没钱吃饭,当下连连点头,道:“走吧!”当下水沉香蹦蹦跳跳,拉着师父下山去了。

早有水沉香的同班师兄王小龙、张小虎,去年也是受过叶飘零指点武艺的,相候在山下饭庄中。叶飘零强颜欢笑,勉励一番,当下王小龙、张小虎便请叶飘零留几句临别赠言,作为将来为人处世的指导。叶飘零凄凉而笑,心想自己落到如此田地,还有什么脸面指导他人?但见三个小孩其意甚坚,才想了想,知道王小龙尚未恋爱,便给他写道:“心硬如铁,语柔如风。珍惜生命,远离女生。”又给正在穷追班上一个女孩的张小虎写道:“放弃希望,绝不动情。灵活表演,领悟真经。”掷笔一笑,怅然不语。

水沉香道:“飘零哥,我也要,你给我也写几句。”叶飘零依言提笔写道:“知足常乐,切勿贪心。”水沉香不依道:“不行啦,师父你好偏心,他们都是四句,只有我才两句,是不是因为我累你最多,你烦我啊?”叶飘零微微摇头,略一沉吟,续了两句:“适可而止,能舍能伸。”

水沉香陡地感到这三首留言中都含有一股悲愤不平之气,急抬起头来,见到叶飘零情状,颤声叫道:“飘零哥!”叶飘零霍然站起,问道:“香儿、小龙、小虎,你们有住处吗?”水沉香点点头道:“我们都住在客栈呢,可是飘零哥你……”叶飘零笑道:“飘零哥没事,日后浪迹江湖,若经过无锡,必往慕容山庄探望,香儿,好自为之,飘零哥去也!”身形如电闪出,消失在茫茫烟雨之中。

水沉香追出一步,早失了叶飘零的身影,望着微微摇曳的雨线,怔怔流下泪来,哽咽道:“飘零哥,他竟去了!”王小龙走离桌旁,道:“虽然去了,毕竟我们也见到了飘零哥。飘零哥也说了,以后他会去慕容山庄的。”水沉香止泣道:“聚散无常,谁又说得定?他总是来去匆匆,从来也不管我想什么。”想到伤心处,眼泪又不由得掉了下来。

此时叶飘零已回,班级又举行满师聚餐,叶飘零再蹭了一顿好酒,这才回到阳台,平日里也是向天飞、邵伟、卜正、单和轮着作东陪酒,条件是叶飘零以后万万不可再理会慕容秋水之事,否则人人与他绝交,任他自生自灭。这一连三日不寝,五日不食,他心头才慢慢清凉下来,略略恢复正常生活,想起师父那里的课题,多日未去了,也不知师父心下怎想,于是起身来到回音楼中。

大德广林法师见他来到,也没怎么责怪他,只道:“眼看就要满师,快把课题报告写了吧。”叶飘零忽然深施一礼道:“枉负师父厚恩,弟子此心愧甚!”大德广林法师一把挡住道:“客气之话,再也休提,只要把荒废的工作补上来便是。”叶飘零摇头道:“非止为此,弟子恐怕白占了师父一个弟子名额,却不能到师父门下了。”大德广林法师诧异道:“飘零,你要违约?我可为了你已经拒了好几个报我门下的弟子了。是找到了很好的工作吗?”叶飘零道:“弟子深蒙见重,每感隆恩,实盼为师父效犬马之劳,奈何暗器功夫实在太弱,最后一次的水平一终于没过,眼看连少林满师证和力士学位也拿不到,更不可能到师父门下读武士了。”

大德广林跌足叹道:“你怎么这么不认真?不是说没问题的吗?那全国暗器四级呢?那一个过了吗?”叶飘零道:“我的全国暗器四级恰好59分,再说了全国四级对少林弟子的满师也没用,必须通过少林自设的水平一级才行。师父,弟子白占师父名额,此错已成,无力偿还,只能在此致歉了。”当下拜倒礼毕,反身退出。

回到宿舍,单和来告道:“工商钱庄找你,在明浩师父那。”叶飘零谢了,来到明浩的授功厅,问道:“师父,啥事?”明浩叹道:“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水平一没过,面临下山,当日入门所贷的学艺款项该马上开始还了。工商钱庄恐你下山之后无法联系,让你填张单子,核实一下良民证号码、弟子证号码、家庭住址和联系方式。”叶飘零笑道:“学业成空,人财两散,此刻债主也上门了,老天爷啊,你这段日子待我当真不薄。”当下填了单子,递给明浩。明浩望着他,道:“飘零,你现在有什么想法,我们尽力帮你。”

叶飘零摇头道:“弟子数年来为了一己私情闹得鸡犬不宁,此非丈夫所行也。今日凄凉纵倍,也不敢再拖累各位师兄师弟!”微一拱手,重返宿舍,端坐阳台之上,邀风共醉,对雨同歌。房中只有单和,他大成班四年挂科无数,却和满分无数的自己一样面临拿不到满师证的关头,但他家一方土霸,单和已与家中说好回家发展,自己呢?交游虽然广阔,血亲并无一人,江河湖海茫茫,哪有一处可去?想当年倪大仁还让他上诉天听,解救辛军,又能料到今日的他会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么?

楼下有人叫道:“飘零,飘零,你在吗?”叶飘零疑惑道:“哪位来访?”对方回道:“我是阮随风,是飘零师弟吗?”叶飘零一把跳起,没想到在京城寻访数年不得的师兄今日自行找上门来了,连忙叫道:“随风哥哥,是我!”连忙把头伸出阳台。

当初阮随风一柄单刀,冠绝天下,至今中国国家队无人超越,后来在武当派中却也因为暗器太差被扫地出门,从此杳无音讯,只剩家乡一片骂名,自己当时只盼找到他,陪他走过生命中最艰难的岁月,然而终是遍寻不获,不想到今年,殷仲师父苦心培养的第二个小有名气的弟子又走上了第一个弟子的老路,真不知殷仲师父何处失德,竟遭如此报应?叶飘零一面感慨,一面循声望去,见一青衣少年,留了小胡子,依稀便似阮随风当年。叶飘零叫道:“随风哥哥,我在这里!”跃下阳台。

阮随风同时也看到了他,拔地跃了上来。两人同时起步,眼看便要上下易位,在空中错过。阮随风却伸手把他拉住,左脚在右脚上一踩,右鞋飞速坠下,两人得了这股反力,一起跃上阳台。那鞋子落地弹起,正好在阮随风坠下之前重新弹上阳台,又穿到脚上去了。这一下力道拿捏之巧,计算之准,实已到了出神入化、匪夷所思的地步,真无愧于当年天下第一刀的风范。

叶飘零喝彩道:“那个伪轻功梯云纵成为现实了!”他当然知道著名的伪轻功梯云纵乃是武当始祖张三丰所创。张三丰学究天人,自创武当一系,可谓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绝代宗师,然而玉虽洁白,亦有微瑕,他到晚年创出这路梯云纵轻功,说是左脚踩右脚,右脚踩左脚,便可在空中连续跳跃,实现人类凌空飞行的梦想。张三丰称其为“永动轻功梯云纵”,但提出这个设想之后不久便驾鹤仙去,自己也没来得及投入实践,只被武当后人奉为真理。然而历代以来,不知多少人在这路永动轻功上穷尽毕生心法,却无人能够把它转为现实。直到往后数百年西洋武学宗师焦耳才用热功心法证明这路永动轻功永远不可能实现。但张三丰声望实在太高,所提的设想又太过诱人,因此时至今日,民间仍有多人对永动轻功乐此不疲,每每向江湖上宣称他们创出了梯云纵,对于这类武学创见,中华武协武学专利局发表公开声明,一律不予受理。不想今日却见到这相互踩掉鞋子的另类永动轻功在阮随风脚下使了出来。

惊叹之际,他忽然想起,当年另世宗师英吉利大家牛顿曾经提出力道作用三定律,其中一条便是内力不能改变运动状态。然而自己所处乃是武学世界,公理与另世不同,另世人既承认侠义小说中屡屡以内力改变运动状态之事,为何却对左脚踩右脚这等永动轻功嗤之以鼻,不断讥刺?实际上左脚踩右脚也不过是内力改变运动状态的一种,可见世人未必知道牛顿定律,也就仗着自己了解三分永动常识而屡笑诸家侠义小说罢了。

按说两人久别重逢,惊喜交集,各述别来情形。原来阮随风虽是当年的天下第一刀,骨子里却对刀法并无喜好,被武当逐出门墙之后改行另学拳脚,头两年飘泊江湖,难以容身,不知换了多少工作,吃了多少苦头,此刻终于奋斗成天河帮北京分舵的一个小头目,月收入足有千两,生活已颇为宽裕。此刻为了天河帮和黄河帮的名字注册之争,出差来到登封,顺便上少林来看师弟,至于叶飘零的住址,那自然是殷仲告诉他的了。

阮随风见阳台上满是酒瓶酒碗,又闻得叶飘零一身都是酒气,不觉微微一笑道:“快要满师下山了都是这样,每天都得一塌糊涂。”叶飘零摇头道:“学业感情两失败,囊中无钞债主来,此刻若不加紧喝酒赋诗,日后落魄江湖,只怕再也没有闲情雅致了。”阮随风微微一笑道:“是金子总会发光,被大成班扫出门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我之缘,本是一家,日后如无处容身,可先到北京,权依我处,别作良图。至于贷款也不是啥严重问题,你要钱时,尽管到愚兄那取便是。”

当下两人共聚一餐,相对酒罢,阮随风辞去。叶飘零回到太室阙,心想:“难道我这一生真的要托庇随风哥哥,永世寄人篱下不成?随风哥哥虽然慷慨仗义,但年纪不小了,结婚买房,宝马香车,哪个不需要钱?我不能花他的。只是找工作的好时间已过,海角天涯,我又该往哪去?”

踱到阳台边,遥望少室山连绵起伏,峻极峰高耸入云,虽是炎炎夏日,然而崇山峻岭间亦有迷雾升起,山岭若隐若现,正如叶飘零前程业已黯淡,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被放贷的钱庄揪了出去。信使局送来了辛夷的回信,信中说道:“久闻师兄,高才独步。忽蒙垂青,惶恐无度。渴慕已久,幸兹将顾。情愿和诗,甘当对句。奈性愚鲁,所望恐负。深闺弱稚,妄议秦楚。书不尽言,来日相诉。”叶飘零见自己名声远扬,辛夷早已耳熟能详,然而此时此刻,他便是欲见偶像,也没盘缠上路了。信笺幽香,叶飘零凝视前方,微微一笑,斜躺阳台之上,在冷月孤星照耀之下进入梦乡。

“男人也好,女人也罢,就是贱啊!”一大早,隔壁的徐仴盛已经起来,走到相邻的阳台上,便见到这边叶飘零双腿相叠,右手撑地,望着苍穹,左手拿着个酒瓶,时而往口中倒去,一任清风,吹动乱发,由他红日,映照污衣,当下便又蹦出这句口头禅来。叶飘零嘿的一笑,把酒瓶掷给他。徐仴盛接住大喝了一口,看看阳台上堆满空瓶,便道:“酒快喝完了,得把瓶子卖掉,还能换几瓶再喝。”

叶飘零大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休念明朝何处行!仴盛啊仴盛,如今少林中,也就我们两人最惨了吧?”徐仴盛也是一笑道:“什么惨不惨的,再扔过来给我喝一口。”两人你一口我一口对饮起来,顷刻间将一瓶酒喝得干干净净。两人除了相视而嘻,又还能做什么?

说起这徐仴盛,虽和他同级,又生就一张娃娃脸,但却比他大了两三岁,因为当年高级班满师,考到了雁荡派,徐仴盛心有不甘,学了一年便退学重考,终于考到少林,第一期期末比武还得了一个全班第一。然而从那时起他便步入情网,喜欢上同班一位师妹。偏偏那师妹总和同宿舍的一位姑娘出双入对,从不分离,整个刀战科系都在传扬两人之间颇多暧mei,徐仴盛丝毫不入其眼内,武艺成绩日渐下降,终于进入末修班,那师妹和她的闺中密友一起申请到观念超前、自由浪漫的法国共同深造,而徐仴盛却连满师课题的师父都没去找,整日高卧宿舍,除了父亲找到少林需得出门躲避之外,平日不出房门一步。如今满师下山在即,个人纷纷上交满师课题报告,独有叶飘零一字未动,徐仴盛却更干脆,整个满师课题就没去做,暗器水平一比武也根本没去参加,因此连最终没过名单里也没有他。

叶飘零想起这些往事,自生同病相怜之感,当下轻轻一纵,越过阳台,早到徐仴盛身边。方欲说话,忽然阳台门开了,涌进一群人来,都是刀战科系的授艺、研发、督学的师父,其中祥光、祥云两位师太、明浩师父赫然在内,后面跟着一人,却是来此数次都没见到儿子的徐仴盛的父亲。诸人先向叶飘零点了点头,祥光师太对徐仴盛道:“仴盛,眼看就要满师下山了,你心里到底有什么想法,今儿真的要跟师父们说说,否则我们想帮你也不知从哪里帮起呀!”徐仴盛摇摇头道:“谢谢,我不需要任何帮助。”

明浩道:“仴盛,别这样,只要你配合,写张申请表,我们想办法去跟达摩院交涉一下,看看能不能延期下山,再把满师课题做了。你还是有机会的。”徐仴盛淡淡的道:“哦,我不需要什么机会。众位师父,我有点困,想睡了。”明浩道:“仴盛,你别只想逃避,今天这许多师父来到,也有你父亲在此,你心里有什么打不开的结,都说出来,只有大家都知道,才有解决的办法,不是么?”徐仴盛转过身去,望着外面,慵懒已极。

叶飘零忙道:“众位师父,弟子先行告退。”明浩道:“飘零,你那事情尚未定论,满师课题报告还是得先交上去,免得完全被动,不可挽回。”叶飘零道:“是了。”跃回阳台,躺到床上去了。

睡到午时,宿舍里已空无一人,向天飞等人皆去见师父,对自己的满师报告进行查漏补缺的工作。叶飘零叹一口气,心想:“不管未来如何,该做的事情总得去做。”摊开纸笔,写下标题“扩散心法文献综述”,然而心中渺茫已极,恍惚一片,从午到酉,从酉到子,只是端坐,分毫未动,邵伟向天飞等回来看到叶飘零专心书写报告,心下都感欣慰,却不知叶飘零思之良久,泪透纸背,文献综述毕竟半字未写,望望窗外,夜已深,人已静,满腹幽思,难成报告,倒化作一首七律曰:

“萧然一片寂无声,夏夜衾寒梦未轻。数度浮沉伤往事,几回长啸对生平。

红酥素手今安在,绿鬓芳华又哪行?别有伤心同此夜,泪干依旧惧天明。”

掷笔一笑,复抵阳台。邵伟给他带的饭菜犹在,酒水却无。叶飘零缓缓吃完,心想:“我还有这许多朋友,还曾学到一身武艺,其实老天待我已经不薄了。世上比我苦的人不计其数,那云贵边远山区的孩子,从小就没钱学武,一世闭塞,不知山外天地,相比起来,我的苦又算得了什么?”将几个食盒扔进垃圾箱,一边自我宽慰,“相识满天下,知交多少人?我叶某人如此幸运,为何还要怨天尤人?”

斜躺阳台栏杆上,沉沉睡去。恍恍惚惚之际,只感飘飘悠悠。脚底腾空,一跃万里,但见关山无限,苍岭茫茫,竟是来到了大西南的横断山区。但见那草野农夫,容颜枯槁,乡间子弟,面黄肌瘦,村中仅有的一座启蒙班的练武厅是黄草糊泥所筑,到处漏风,摇摇欲坠,一干小孩便在这种练武厅中苦读经书,学练武艺,授艺师父站在土墙前讲武论文,也不知什么时候房子塌下来,师徒们便尽归黄土了。

叶飘零落下地来,一个孩子扭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似乎呆滞,却终究少不了儿童的一份纯真。叶飘零心一晃,万般思绪涌了上来:“慕容不要你,少林不要你,叶飘零啊叶飘零,你一世鄙视暗箭伤人,坚持不学暗器,这崇尚西洋暗器的江湖迟早也会抛弃你的,不如就此退出了吧,退出了吧!到这里来,到边远的山区去支持授艺,百死余生,一无所获,就用你最后一点生命做点有益大家的事情好了。”望着那摇曳风中的危房,心想:“室内品风,帐中赏月,这么多可爱的小孩子听我讲学,从此再也不必与人钩心斗角,说自己不愿说的话,做自己不愿做的事,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生活!何苦混迹江湖,学那么多讨厌的屠龙之技,为一口米饭,争多少闲气?”

梦酣之际,忽地胸口一紧,被人提了起来,连忙睁眼,什么稚龄童子,什么山外桃源,都作了烟消云散,身前站着两人,都是武侠帮中相识的同系师兄,久已满师下山,只是经常来到水清木华茶馆和后辈子弟切磋聊天,揪着自己胸口的是水晶饺子吴不宁,站在他身后的是中州小子毛矛。这时的吴不宁满脸怒色,手往上一拉,叶飘零头向后一仰,红日中天,阳光耀眼,一时但觉头晕目眩,全身酸软。

吴不宁见他一副万念俱灰的神色,更是恼怒,右手拿着一块武侠帮专用板砖,照头一下,啪的板砖粉碎。吴不宁喝道:“我恨不得一板砖拍死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不争气的家伙,丢尽了我们武侠帮的脸!为了一个女人,搞得这哭哭啼啼的如丧考妣,你象不象话,带不带种?快给我站起来,听见没有!”叶飘零头上一疼,幸而内力发动,才没受伤,苦笑道:“吴师兄,一己私事,劳你大驾,我的罪孽,岂不又更重了一分么?”

毛矛走上来,右手微拂,柔力绵绵而出。吴不宁只感手一酸,松开了叶飘零的衣襟,说道:“做师兄的本来也不想拍你,只是看到你这个歪七立八的样子,实在让人生气。”毛矛说道:“飘零,少林派对弟子一向厚道,不会在这最后关头卡你,毁你一世前途,你站起来,按照我们的话去做,事情可以转机的。”

叶飘零摇头道:“毛大哥,吴师兄,慕容既去,带给我无穷的文采,却卷走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是没有力气再奋斗下去了,你们照顾了我很多,包括我能找到广林法师这么好的师父,也多亏你们大力斡旋,可惜……,是飘零无用,辜负了你们的期望和心血。”吴不宁怒道:“都到什么地步了,你还在为这种事情磨磨唧唧!飘零啦飘零,男子汉大丈夫,拿得起就放得下,火都烧到眉毛了,你还想着汗毛,这不是本末倒置,不分轻重吗?”

毛矛衣袖一摆,风起处,门已开,三张凳子跳到阳台。各人坐下,毛矛道:“飘零,你吴师兄说的句句在理,纵然事无轻重,可是时有缓急,慕容的事,可以慢慢再说。反正她已考上了嵩山武士,还将留此数年。你却面临被逐出门墙,若不挽回,生存也是不易,在此更难容身,你虽想见慕容一面,也不可得了。”叶飘零连连摇头,道:“不。我并不是想再见慕容这个人,我是为了这整个事情而灰心。多少年恩义感情,说断便断,千万句山盟海誓,欲空即空,世事无常,人情难测,我是不想再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了。”

毛矛道:“既然长大,就要习惯人情冷暖,既然成熟,就要学会承担孤独。飘零,你写过《飘零传奇系列》,写过《三国九之蜕虫》,深会世情,早明此理,为何一到自己身上,反而却钻入牛角,迷失路途?”叶飘零道:“毛大哥,就算没有慕容这档子事,我……我也不想再在江湖上混的了。暗器我是绝对学不上去的,而且我也不愿去学。如今江湖百艺,以暗器为尊,我其他武艺练得再好,也是枉然,与其等待江湖日后抛弃我,不如我先抛弃他!”

吴不宁怒道:“天下有你学不会的武艺吗?你从来没有认真练过暗器,怎知你学不会?江湖没有抛弃你,是你自己抛弃了你自己!是男儿就爬起来,去适应江湖,改变江湖,你以为一走了之,问题便能解决吗?知道现在的就业形势有多紧张么?”叶飘零道:“我早已注定适应不了今世的江湖,更别提改变了。中华国力弱小,西化乃是大势所趋,日后别提西洋暗器成为主流武艺,连番语也有取代中文的趋势,我此生只爱中文,决计不可能放着中华如此渊深的文化不顾,却学那叽叽喳喳的鹰文鸟语,到江湖上就业我已不再奢望,日后若能到边远山区谋一份闲差,尽我最后一点心力,我已心满意足……”

毛矛挥手止住他话头,道:“飘零,不要让懦弱成为逃避人生的借口,不要把自私当作推卸责任的理由,每个人在世上都不得不去做许多不愿意去做的事情,这是古往今来的公理。因为有些责任,你必须承担,你不是为你一个人而活着。飘零,你自比中华传统的好儿女,一向最讲忠孝仁义,难道就一点也不考虑你的父母、恩师,以及我们这些兄弟朋友么?”

叶飘零道:“我并不愿让父母伤心,恩师失望,也不愿意朋友担忧,可是……”毛矛道:“这样就够了。”指着远处马道上的牌子道:“你看那块牌子上的标语。”叶飘零运起内功,目力及远,循向看去,那标语是:“没有必须的约束,就没有充分的自由。车马到此,务请慢行,以防路障!”毛矛道:“要参加游戏,就必须遵循游戏规则,飘零啊,受暗器功夫限制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人,世上的限制也不只是暗器功夫一种,无论你如何远避,都是避不开的。你一气之下,自暴自弃,但扪心自问,你的内心深处,是真的要抛下这里的一切么?”

叶飘零默然。若真的远走边区,遁出江湖,别说那水清木华茶馆中的无限风光与荣华皆成尘土,慕容附庄铸就的情结也只能永绕心中,更甚的毛矛吴不宁九凌夏无忧辛夷全化了昔时旧梦,李俊杰易定军湘江水仙白如霜等尽成了隔世之人,而父母恩师的隆情厚意也尽被辜负了,红尘间多少留恋之事,岂独慕容秋水一人?要尽数放下实是极难极难。许久摇摇头,微微叹了一口气,道:“毛师兄,你目光如炬,所言不差,飘零近来的确多有赌气之想,思之汗出如浆。然而事已至此,我复何为?”

吴不宁道:“我和毛师兄商量过了,唯今之计,只有趁着暗器水平一成绩尚未上报,满师名单尚未确定,赶快去求少林暗器系网开一面,但盼诸位暗器师父看在你昔年刀冠群雄,今朝文震四野的才情上,稍做通融,放你过关,莫让掌门人知晓。”叶飘零踌躇道:“我此生从不为自己而求人,只怕开不了这口。”吴不宁点头道:“飘零,你要记得你的专业是学武,不是从文,不要时时摆出这等臭老九的自负清高的习性。忍得一时之辱,海阔天空一世,此事何乐不为?”

叶飘零陡然豪气迸发,站起身来道:“好,我去,低头也好,求情也罢,我都认了。只是我在少林,向来不与上面打交道,纵愿求人,也不知投何门路。”毛矛道:“我们已经商讨停当,写了一个对策在此。你若肯抛弃清高,便按照此策,先找何人,再找何人,这上面都有。我想,最坏的情况也可以争取一个保留武士入门资格,延期一年,考过暗器水平一之后再回少林。”说着将一张纸递了过来。

吴不宁拍拍他肩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你此番前去,不要顾着面子,尽可能的扮可怜,装孤穷,哭也好,跪也罢,总之暗器系不给你一个明确的说法,你就不要离开。真不济时,让你父母亲也到少林来为你求情,纵是对方铁石心肠,你也要把他们软化。”叶飘零点点头道:“我父母是来不了的,但我一定会坚持把暗器系的师父们拿下来为止。”毛矛道:“须防他们使出‘如封似闭’的绝招,此事暗器科系绝对能管,你千万不要相信他们说此事得遵从掌上司指示,让你去找更高一级的部门这种鬼话。就算他们要你去找,你也要求他们带你去,这话一定记下了。”

叶飘零领受机宜,送走两位师兄,回到宿舍,看那文章,上面大概写了三个步骤。第一步是到暗器系找测试科的掌座,不要找寻常的教学授艺师父,否则很可能轻易便被打发。第二步是去请自己的师父出面向系里反映自己其他方面的才略,重申门下非此弟子不要。第三步到系里找自己当年的招徒师父祥光师太、祥云师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说动她们出面,代表刀战系向暗器系交涉。最后又说如果还不行,就赶快通知他们,再商对策,切莫放弃。

合上对策,一声长叹,自顾镜中,堂堂八尺男儿,凛凛文人秉性,而今锋芒犹在,宝剑犹利,然而雄壮之躯,须成往事,剽悍之气,将做东流。难道真的要含羞忍辱,向自己一生鄙视的暗器功夫低头退让么?徘徊良久,不能决策。诸兄弟回房,问明诸事,单和说道:“不如送钱吧,你找暗器系师父聊天,私下送上几百两银子,给你加上五分六分,也就通过了。”叶飘零凛然道:“低头求人不辱,行贿求人必将自耻一生。我宁愿屈膝俯首,为天下路人所笑,也决不受自己半分羞辱。”

向天飞道:“送钱不好,暗器系那班师父谁不是富甲一方,又怎会在乎几个小钱?须当投其所好才是。”叶飘零道:“不,送钱送礼是我绝对干不来的,我现在便直接去找暗器系的师父,能成最好,若终不成,就随遇而安也罢,难道天下之大,真无我叶某人容身之处吗?”当下将那份对策又看一遍,尽数记在心中,把衣袖一甩,昂首阔步,拔背挺胸,便似要上刑场一般往暗器系走来。分明是去低声下气,他反而紧紧憋住,雄纠纠、气昂昂而去,有分教:

十八年后又成好汉,再回头时重做英雄。

早到门前,遥望天色如帘,飞矢宫本已巍然挺立,这时益发雄伟起来。进入宫门,来到测试科掌座房门前,见门紧闭,抬手良久,欲敲又止,迟疑半晌,暗暗自嘲:“我学业情场两失败,一无所有不能行,不和那意淫小说中将要大发暴走的主角一模一样么?既不能再惨过眼下,自然只能触底反弹!我又何必犹豫不决,豁出去了吧?”当下鼓起一番锐气,便往门上敲去。

敲了半晌,全无回应。旁边房里却走出一人,说道:“找谁?”叶飘零道:“弟子求见测试科掌座师父。”那人道:“祥莉师太出差了,不在少林。”叶飘零心中打个疙瘩,问道:“却不知祥莉师太何时能回?”那人道:“祥莉师太没有交代,不过她昨日才去,总需个三五日才行。你有什么事吗?我可以代你传言。”

叶飘零谢了,先道:“弟子不敢请问师父尊讳?”那人道:“我法号明达,乃是祥莉师太的助理。”叶飘零点点头,寻思:“原来是明字辈的,也只是资历稍深的学艺弟子,告诉他只怕未必有用。但时不我待,转瞬便是满师下山之时,此事万万拖延不得。”当下说道:“明达师父,我是为满师弟子暗器水平一没过的事情而来,请您指点我一条门路。”

明达沉吟半晌,道:“你去着看那边二楼天字三号房间找祥宫师太,或许有用。”叶飘零谢了,上了二楼,来到天字三号房间,敲门进去,找到了祥宫师太,禀明来意。祥宫师太点点头道:“你们的难处我很理解,以往也有许多专训弟子心高气傲,不肯修炼暗器,最后关头不得不找我们提前招呼。唉,国家授艺部这个政策确实压制了多少人才,可发一叹。可是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如今暗器水平一成绩均已公布,只怕已经修改不了。”叶飘零道:“弟子实难料到最后一次竟然通过不了,甚至比去年还差,因此误了此事,还望师父成全弟子多年苦练刀法。”

祥宫师太沉吟道:“如今成绩已出,只怕已经送到了达摩院。此事非我们能管,不如你去找达摩院的大师们反映一下。”叶飘零道:“弟子人微言轻,如何能入达摩院诸位前辈高人法眼?”祥宫师太摇头道:“事到如今,只有如此,你来得太晚,权位不高之人,难以运筹此事。”叶飘零微微躬身道:“敢问师父,弟子若去,该访何人?”祥宫师太道:“你到达摩院右侧偏殿找少林测试局的师父们,看看他们怎么说吧。”

叶飘零谢了,又往达摩院而来。达摩院诸人都说此事早已全权交付暗器系,不属他们份管,如果暗器系管不了,那就该去找管理弟子满师下山的罗汉堂。他来到罗汉堂,又被推到般若堂,到得般若堂,又被推回暗器系,总之所遇之人无不满口同情,一心理解,而一到叶飘零请其行事时却又推推诿诿,始终无人允诺担当此事。奔波许久,一无所获,不觉羞耻交迸,傲气盈胸,心想:“我堂堂八尺男儿,安能如此到处求人,让他人口虽容忍,心实嫌弃?忍辱如此,少林满师证不要也罢!”

引身欲还,想起吴不宁、毛矛一番厚意,却又不禁迟疑。回望飞矢宫,半道残阳,一襟晚照,大门中走出一人,却是海南弟子、刀训同道关杰。捶一顿老拳,唤一声三弟,招呼打过,这才问道:“你怎么也来到了飞矢宫?”关杰被他揍得正喘不过气来,直瞪他一眼道:“你怎么会来你平生鄙视之处?”两人异口同声说道:“原来你暗器水平一也没通过!”

这一说,两人不免又互殴了数拳。叶飘零道:“你找师父们谈得怎样?”关杰摇头道:“我已经来找过多次,至今没有确切结果,恐怕翻卷机会渺茫,得另找后路了。”叶飘零也摇头道:“如今找差事的时机也过去了,现在江湖上招聘会不多吧,你有何打算呢?”

关杰手指西南,比了一比,作个鬼脸。叶飘零揍了他一拳,道:“西南?你是去成都?行啊,好小子,居然选中了那个佳肴密布,美女如云的地方!”关杰点头笑道:“一指西南,你就想到成都了。飘零兄,你要是暂无定向,便也去成都如何?我那能够找到房子,好歹先有安身之处。”叶飘零咯噔一下,颇为向往,然而心中忽又闪过自己送弟子的那一句“珍惜生命,远离女生”,自己纵再对慕容秋水牵肠挂念百倍,落到那种美女蜂拥之地,恐怕也未见得把持得定,到时不能以身作则,枉负了为人师表四字不说,自己的生命可也堪虞了。

当下他微微一笑道:“我想万一不成,就近随便到哪个门派里作个授艺师父专教刀法,也未必饿死。成都千里烟花之地,非我所宜。三弟,往日刀坛,纵横数载,意气风发,如在昨夕,今日男儿,岂能求田问舍,庸碌一世?如今不可轻言放弃,但有一线希望,便要争取到底。休思退路,且往前冲,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就不信打不动暗器系的师父们,今夜我们详商对策,明日再来如何?”关节点点头道:“我也并不想轻言放弃,既然如此,咱们先去晚饭,我请你。”

两人去了饭庄。叶飘零原欲引退,只因对关杰说了一通豪言壮语,却把自己的豪情也给激了起来。饭中相商,叶飘零想起以前教授段小平理论的祥国师太十分欣赏自己,便决定先去找她,问问她可否认识暗器系中的当权人物,然后向大德广林法师求助。计议已定,当夜便来拜访祥国师太。也是他俩命不该绝,原来祥国师太却和祥莉师太十分熟识,叶飘零便请祥国师太代为向祥莉师太求情,给二人指点一条明路。

不一日,祥莉师太回到少林,果然便来传唤叶飘零。这数日间叶飘零与关杰走访少林各处执掌,然而处处关节,凭他两位学艺弟子,终究无法打通,被众官推来推去,全无准信。各系的满师名单最后核实已过,眼看其余弟子名后均注“少林满师”,而叶飘零、关杰各自名后填的“结师”,徐仴盛名后却空空如也,全未表明。叶飘零早知这是最后机会,眼见离满师下山日近,再不打动祥莉师太,事情便已无可挽回,早定豁出一切,当日拉了关杰,急至飞矢宫,思及慕容远去,学业成灰许多悲切,因此甫见祥莉师太时,便现满面怅然,尚未开口诉说,已是伤感无限。祥莉师太见他憔悴至斯,便命他坐下,又叫关杰亦坐旁边,说道:“少侠不必忧虑,且将诸事慢慢道来。”

叶飘零当下从昔年苦练刀法,荒芜暗器说起,一五一十,娓娓道来,一直讲到如今暗器偏废,债主上门,满师既已无望,身边未有分文,茫然不知天下之大,彷徨不明该向何方。他口才之佳,远胜关杰,这段历程本有许多曲折传奇之处,被他这么一添枝加叶,自然更多了三分惊心动魄。祥莉师太耸然动容,叹道:“国家虽然明文规定,要从大成班满师出门,暗器功夫必须过级,但你的情况的是特殊,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事到如今,你却想要我为你做什么?”

叶飘零道:“弟子今时走投无路,但盼师太指点,能使弟子顺利满师。”祥莉师太道:“如果让你回系里申请延期下山,下学期再考,然后补发满师证,你认为如何?”关杰点点头道:“我正有此想,暂且工作,倘得一年延期……“叶飘零想起徐仴盛心灰意懒之态,自知延期一事,徐仴盛更为迫切,纵关杰可行,自己亦不可行,又想吴不宁所嘱,求见暗器系师父时只能满天讨价,决不可着地还钱,当下抢过话头道:“这原本也是一法,然而我刀战系中,申请延期的名额已定,弟子无法狠心挤掉同门。再者,弟子家中一无所有,身畔分文不存,而学艺贷款银逾数千,倘不立时归还,为举国钱庄唾弃,只恐这一生步步难行,再也无法在江湖上生存了。只有即刻拿到满师证,便可继续就读武士学位,亦可申请延期还款了。师太明鉴,弟子于情不忍申请延期下山,于势却亦无法延期下山。”

祥莉师太沉吟半晌,喃喃道:“此事如此急迫,该当如何?”叶飘零施下礼去,说道:“弟子人微力薄,又实盼能精研刀法,尽我心智,如今委实无计可施,但盼师太高风,搭救弟子一救!”说到后面一句,以他绝佳口才,却也吞吞吐吐,面色红到了脖子里去。祥莉师太叹道:“如今满师在即,不知有多大挽回余地。这样吧,我会尽力而为,你们且回去,把你们的事情写成一篇文章交上来,我便召集测试科的员工开会商议。此事越快越好,明天能够写好吗?”叶飘零躬身答道:“弟子不才,愿借纸笔,立时可就,无需明日。”

当下接纸铺桌,笔走龙蛇,须臾已就两份,一份交与关杰道:“这是你的,看看有没有需要补充的。“又拿着自己那份翻来覆去看了一遍,见其中描述境况之惨,牵动了这近月悲肠,感而生概,流下泪来,交与祥莉师太,哽咽道:“弟子妄扰师太,情实难堪。常听众家师兄提起往昔满师之前数日,少林多加设暗器水平一补考,不知此事确否?”祥莉师太点头道:“往时虽有,今年刚刚取消这个政策。我会再开会决议一下,尽力而为,你们且耐心等候,多来打听吧!”叶飘零起身道:“师太仗义,弟子铭怀,一切倚仗,感激无尽。”时下与关杰告退,出了飞矢宫。关杰道:“飘零兄,不论如何,我们都要做好补考的准备,回去练练暗器吧。”

叶飘零道:“不错。你也一样。”自回太室阙。房中桌上,押了几张银票,附带一张纸条。原来是李俊杰来过,见他不在,给他留下了纹银五十两,以待来日之需。他那个差役繁忙,因此并未等他,先已离去。左近诸人,皆往准备满师课题报告,只有徐仴盛一人,坐在阳台,独自小酌,见到叶飘零,说道:“飘零,刚才用你二两银子,置酒一箱在此。”叶飘零点头笑道:“亏了是你,免了我奔波买酒之劳。”亦开一瓶,来到徐仴盛身边道:“你申请延期满师了吧?”

徐仴盛默然不语,仰头喝了一口道:“你别问了吧!”叶飘零说道:“前程不可自误,既有良机,还需把握。徐兄,便算是男男女女,都是贱人,那也不必……”徐仴盛不悦道:“喝酒便喝酒,说那么多废话作甚?”叶飘零叹息无语,将手中之酒,一饮而尽,热意上涌,满脸红通。一番痛饮,直到风乍起,夜初临。苍天震怒,是哀叶飘零之不幸,还是恨徐仴盛不争,便只有天公自己知道了。

两人连尽数瓶,徐仴盛倒头睡去。叶飘零喝得急了,入厕吐了一番,反而幸保不醉,摇摇晃晃出了太室阙,遥望明月升空,但觉清风拂体,当下展开轻功,追风逐月而来,不觉又到了白鹤观外,但见风犹无及,月尚居前,任他如何快捷,终是追之不上,他奔得这一程,望见白鹤观中坦瓦依旧,人事全非,心下一呆,酒意上涌,错把青坪绿野,当作了绣被锦床,误将夜色云空,认作了纱灯帘帐,腿一软,身一歪,倒在绿杨荫里,沉沉睡去。

恍恍忽忽,摇摇晃晃,明明身处雅境,却偏偏梦见自己内急,遍寻厕所不获,环顾四近无人,权且就地解决。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有人叫道:“安宁师兄,安宁师兄!”一惊而醒,但觉一片昏沉,头疼欲裂,拼力才把眼睁开,最先看到的便是依稀俏女,似乎又见昔日朱颜,俯首处,自己全身皆湿,泥泞不堪,原来昨夜老天下了一场过路雨,自己却以为是在尿床。这时已到了第二日,慕容秋水来到白鹤观准备完成最后的满师课题,却见叶飘零倒卧白鹤观边建筑工地之上、雨水之中。这时见叶飘零睁开眼睛,她忙站起,退开数步,脸上仍是一抹红晕。

叶飘零渐渐记起昨日之事,苦笑自嘲:“原来尿床的不是我,是老天爷!秋水好师妹,满师课题做得如何?”慕容秋水微怒道:“你又喝酒了,是谁请你的?”叶飘零背倚绿树,笑道:“当然是我的好兄弟了,还能有谁能陪我?”慕容秋水道:“我恨他们,为什么老是和你去喝酒!”

叶飘零哈哈大笑道:“这才是好兄弟,知我想喝,便来作东。想喝的是我,不是他们逼我,你拿什么来恨他们,凭什么去恨他们?”慕容秋水转过身去,半晌悄道:“安宁师兄,种种情由,未必皆如你想,江湖上人人皆不得已。你恨我虽是理所当然,但还是要句句讥刺我么?”叶飘零见她楚楚可怜之至,心一软,火气渐降,柔声道:“对不起,清儿。我并没有恨你。不过请你不要责怪我的兄弟们,他们也是为了我好。”

慕容秋水转回身子,仍是低下了头道:“可我不要你喝那么多酒。你看你,搞得满身泥巴,怎么过活啊?”叶飘零笑道:“醉中能梦三生曲,纵坐泥泞亦动人。此事何足道哉!清儿,满师将至,你欲何往?”慕容秋水摇头道:“人海茫茫,我也不知何处可去。”

叶飘零异道:“走投无路的是我才对,怎么变成了你?难不成……,你们嵩山派又拿出往日的作风,一放假便轰人,把你们的宿舍租给外人?那你回家去啊,平常放假,你不是只盼回家的么?”慕容秋水道:“往日尚未出门,尚且被赶,何况如今已到了大成班满师之时?我师父让我暑假为他干活,不能立即回去。我请了几个师兄帮我找住地,也不知找不找得到。”

叶飘零一阵冲动,便道:“少林不轰武士,拿到了武士入门资格的人都安排了临时住处,只有侠士惨了点,他们下学期集体搬入菩提院,因此暑假只能寄居认识的武士处。我和帮主说说,让你住她那里便是。”慕容秋水道:“可是……我不敢去,你的同门,肯定……肯定很讨厌我。”叶飘零道:“此事我自担当,你师兄若帮不了你,便来少林吧!只要我在,少林的门便永远为你敞开。”当下嘱咐慕容秋水不要挂念余事,好生准备满师报告,两人这才相别。叶飘零倚树而立,目送她离去,心中爱恨交迸,发痴半晌,这才引回,心想:“不管我能不能留在少林,师父那边的一番厚意,总是不能辜负。我好歹将满师报告完成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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