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世岂容和碎梦，江湖自有断肠人！”叶飘零抱膝坐在崖边，低低吟道。“嗨，你怎么啦？嫌气不死我么？又在这里想谁呢？”谢依人自后坐近身来，左手勾住叶飘零脖子，头从右侧绕到前方，噘着嘴，俏皮的问道。叶飘零淡淡道：“发呆而已，还能想谁？”谢依人拼命摇头，囔道：“你把我当傻瓜么？我瞧你那神情，就知道你不想见到我。刚才我等了一个多时辰，要不是我再三催促，你还不知道要磨蹭多久呢！”
叶飘零呼了一口气，说道：“我是真有事，你不相信就算了，我也从来都懒得和人分辩什么是非。”说着掰开她手，站起身来。谢依人笑容顿敛，说道：“啊哟，生气啦？男子汉大丈夫，气量也恁地狭小！”
叶飘零摇摇头，走了开去，把谢依人絮絮叨叨的话语都抛在身后。望见山路前面一堵峭壁，高有六七丈。他飞身一跃，便在五丈高处，看准壁上稍陷之处，伸足一点，借力再起，早登上崖顶。遥望四方，满目绿草如茵，陌头繁花似锦，然而他一想起上午去接慕容秋水的事情，心下便不由得万般烦闷。
昨晚他囊中已空，便到邵伟处打秋风。时有李炎炎、徐皓闻得，建议索性叫上阿毛、侯飞、黄蓉儿、向金虹等来了次同窗聚会。他们力士同门四年，如今师兄弟们各奔前程，多有远渡重洋者，只有他们这寥寥十几个人还在少林继续学艺，却也分散各处，不再同属刀法一系。偌大少林之中，也难得齐聚一次。这时重会，说起向天飞，已和白千雪同下温州创业，而四年间卜正屡追不获的谭坛自从卜正留洋之后，便和卜正订婚，一道西去。天下第一宿舍只有单和没拿到少林满师证，漂泊江湖，音讯长绝。只两月间，坦瓦依旧，而昔日同门，如今景况早已大异，让这般学艺弟子唏嘘不已。
席间黄蓉儿嘴快，第一个便问叶飘零道：“飘零，暑假你送到我宿舍住的那位美貌姑娘，现在怎么样了啊？”她一向粗心大意惯了的，没见到邵伟连打眼色，一个大大的问号早已从她口中蹦了出来。
叶飘零苦笑道：“没怎样，明天她便要回嵩山了。”邵伟道：“你不会又想去接她吧？”阿毛接过话头便道：“飘零兄可是大牛人，怎么可能这么没骨气？邵伟啊，虽然你未来至少统领少林刀战系，但也不要这么鄙视人嘛？”李炎炎跟着起哄笑道：“听说邵大侠深得大智广生法师喜爱，未来怎么也要执掌少林，阿毛，你可别泥腿子发财，只想吃蛋炒饭，把我们邵大侠给看扁了。据说现在大智广生法师已经给邵大侠配了两名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丫鬟陪同学艺呢，其中寄望之深，恐怕远超出阿毛你这等想象力啦！”
众人都笑了起来。忽闻店外轰隆作响，沉雷倏降，天地之间，霹雳横空。徐皓怪笑道：“完了，咱们只顾着拍我们少林未来掌门马屁，却把未来中华武协会长给忘了。歪歪学艺之时便久历官场，虽然身在国外，但迟早要回来统领中华的，你们这一下，可累得他发威啦！”叶飘零听得卜正已与谭坛订婚，反而若有所失，寻思：“卜兄良缘得谐，为何我却如此悲哀？谭姊姊于我有眷顾之恩，能与卜兄结为一对，难道我不高兴么？可是谭姊姊……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想出国，这才和卜兄订婚吗？所谓终身大事，难道真的只是一场儿戏？”想起师父、诸师兄弟对慕容秋水的评价，一时心乱如麻，不知所在。
他大醉而归，睡到天明，毕竟还是下山，往登封车站而来。其时连车未到，他立定高台，眺望南方，但见山连旧郭，水抱孤城，中原秀色，人间罕见，但纵然这如画江山，却也抵不过环绕心中不可捉摸的幻影吧？心中刚刚如斯作想，两月来种种事端却又浮上心来。一向娇柔的慕容秋水，竟然也有那般快口直言的时候！想到慕容秋水种种绝情忘义之语，他便全身麻软，直欲跌倒。但问题是，一向从容的自己，那时说话不也声色俱厉么？思及他过往对慕容秋水种种不逊之言，他却又心中隐隐作痛起来。
一阵风吹过，他心头回响起昨夜席中阿毛的话：“飘零兄可是大牛人，怎么可能这么没骨气？”不由得凄然笑了起来，也不知对着站台上谁就低声说道：“也许我原就是个没骨气的人，枉空自居什么男儿汉，本来就应该遭到大家的鄙视！”那人莫名其妙回过头来，忽与叶飘零眼光一对，便吓得大叫一声，猛地跳了起来，不想用力急了，双脚一绊，摔了下去。
叶飘零全身一震，有如梦醒，见面前一人平白欲倒，连忙扶住。那人大叫道：“疯子，走开，不要碰我！”伸手一抖，震开他手，忙不迭跑了开去。叶飘零差愕之极，心想莫不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可怕的物事，竟让人惊骇至斯。他跃下台，找个水坑一照，忽然间脑中一片空白，只是苦苦思索：“我刚才找这个水坑，到底是想干什么？”
凝神细想，耳中虽然听得马蹄震天，声波如海，竟然也不能浸入他的心中。直到背后娇唤一声：“叶师哥！”如黄莺歌唱，似银铃轻响，却犹胜连车四十九良驹奋抖铁蹄之威，叶飘零跳转身来，便见到了慕容秋水，娇柔俏丽，一如往昔。他跨出一步，低声道：“清儿，你回来了。”
盈盈一笑，世间皆亮。慕容秋水含嗔说道：“早说了，你不用接我。”叶飘零笑笑说道：“我已没送你回去，又怎能还不来接你呢？”和慕容秋水并肩向外而行，伸手去接慕容秋水手中行李。慕容秋水一闪，道：“不给你，我可不希望又有老婆婆蹦出来骂我。”叶飘零叹一口气，又想起那一慕来：
“那时我们所到之处，相依相偎，路人皆道我们不是新婚夫妇也是热恋情人，只因一次下车时清儿动作快了些，甫一到站，早跃出车厢，在路上等我，而我背负所有行李，挤出人群，颇显艰难。忽然便有一个老婆婆转了出来，拄着拐杖，对我说道：‘小伙子，看着吧，将来有得你受的了。’又转向清儿说道：‘小姑娘，你这么做是很过分的。你看看他背那么多东西，你好歹也在车下接一下，怎么只顾着自己跑开呢？’那时我们两人一时转不过神来，我习惯性的对陌生人陪笑说道：‘没事，没事。’清儿却怔怔的看着老婆婆扬长而去，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想到这里，叶飘零又轻叹一声。也就是那次，第一次让慕容秋水和自己在一起时极不高兴，无论自己如何逗她，也都无济于事。还是后来自己佯怒，才让慕容秋水破涕为笑。但“你怒我更怒”的法宝有效可一而不可再，其后每逢磕碰，自己都祭起此宝，慢慢的佯怒变成真怒，终于两人吵闹日益频繁。算起来，那时之事也颇算得上今日结局的一个引子。真不知那时要没有老婆婆出现，自己和慕容秋水又该是什么局面呢？
他摇摇头，低低吟起一曲《鹧鸪天》来：
黄土巍巍垒一山，瑶琴三叠唱阳关。平荒落日堆云远，古道西风带雨还。
千古恨，几人看，经年幻影略阑珊。依然月下飘零梦，回首前尘不忍观。
渐吟渐低，又渐渐情迷意乱。“分明是你们两个自家的事情，怪别人做什么？叶飘零啊叶飘零，你可越来越会推卸责任了啊！”叶飘零百念丛生，此去彼来，脸色也阴晴变幻不定。慕容秋水问道：“你在念叨什么？”
叶飘零猛省，忙笑道：“清儿勿要在意，刚才胡思乱想了一阵，没什么事。还是把行李分些给我，我可也怕有老爷爷蹦出来骂我啊！”慕容秋水一笑，分了些让他提着，两人出了连车站，展开轻功，往嵩山奔来。
他口中虽吐玩笑之言，见慕容秋水有意无意的在他身侧三尺之外，心下却着实神伤：“虽貌合而神离，纵知心而陌路，谁都能看出我们之间颇有距离，此时此地，便有无数爱管闲事的老爷爷，也不会来骂上我一句半句了！前因后果，固不待言，今是昨非，又有何用？”
他两人均是轻功不俗，哪消多时，出登封，入嵩山，一路向上，早到嵩山派大门前。慕容秋水止步说道：“到啦，谢谢你，我先进去啦！”叶飘零一怔，听到谢谢二字，只感刺耳之极，全身都不舒畅，强颜道：“这就让我走了？清儿，你们这学期不是要搬到嵩岳寺塔那边去住么？现在你背着这么多行李去哪里？”
慕容秋水指着庄门，道：“我先把它们存在庄门护卫处就行了。你为了接我，耽误了好多时间啦，快回去吧！”叶飘零说道：“下午你还要搬家，我帮你好不？”慕容秋水摇摇头道：“不用了，谢谢。我们同门一起搬，派里专门派了马车的，我自己就足够了。”叶飘零涩然一笑，道：“怕是又有哪几位惜花师兄可以帮忙吧？嗯，你的魅力，我是丝毫不怀疑的，既然你用不着我，那我就走好了。”
慕容秋水抬起头来，说道：“你这话，却是什么意思？”叶飘零苦笑道：“什么意思，难道我说得还不够明白么？”慕容秋水摇头说道：“我真的不明白。”叶飘零大笑起来，两滴眼泪滚落脸庞，说道：“是的，你不明白，你什么都不明白！不管什么，你只要一句不明白，我就毫无办法！好吧，我走了，你保重。”
慕容秋水点头道：“嗯，那你好走。今天真的谢谢你。”叶飘零又听到谢谢二字，暴怒起来，喝道：“我在多少年前就说过了，不准对我说谢谢！”慕容秋水道：“为什么？你来接我我当然要说谢谢！我真的不明白，为啥你一定认为我说谢谢就是生分，我对我妈也经常说谢谢的。”叶飘零冷笑道：“难道你认为我们之间还不够生分么？即使是从前，你又什么时候把我当过自己人了？更何况现在？我跟你说，我不要再这样被你召之即来，挥之则去，难道我真的就是你的奴才么？”
慕容秋水又哈的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又说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则去？我叫过你吗？我自己早就说了，不用你来接，是你自己来的，不是我叫你来的，如何说得上召之即来？”叶飘零咬牙道：“不错，是我自找的，是我犯贱，是我不知好歹，行了吧？”仰天一声长啸，洗心剑已在手中，内力到处，三尺乌锋，光华闪耀。
慕容秋水俏立场中，片衣不动，丝发不起，冷冷道：“我说过，不许你再在我面前大吼大叫的。你自己发飙吧，我先去了。”噗的一声，叶飘零就象刺破了的气球，又软了下来，他叹道：“不错，你说过的。你说的话，我总会听的。你那时周旋帅哥群中，进退如意，举止从容，一切尽在你掌握之中，你还说让我也去寻花问柳，我也遵照了你的嘱咐，你高兴了吧？”慕容秋水道：“真的？你寻到了几个，问到了几个？”
叶飘零一愣，狂笑一阵，说道：“两个。一个被我佯退实进，以图长远，一个被我现场拿住，就地正法，左右逢源，来者不拒，我也会的，你满意了吗？啊，好清儿乖清儿，这回该满意了吧！”慕容秋水道：“兼收并蓄，不就是男人的本性么？你终于正常了，不过，才两个啊，实在太少了，以后还得努力！”
叶飘零哈哈大笑，只震得四周树上，百鸟乱窜，灰尘四洒。慕容秋水掩住耳朵，叫道：“你别吼啦，我耳朵都快被你震聋了！”叶飘零笑声不绝，募地里望着慕容秋水一个拱手，身形倒退而出，遥听得山谷之中，回响层层而来，烈日下瘦长的身影已经杳然无踪。慕容秋水背起行李，望着林楼层阁，镶嵌山庄各处，直是无穷无尽。回顾暑期与父母团聚的天伦喜乐，想起自己又将开始无休无止乏味的武功修炼，一时间怅然若失，彷徨许久，终于缓缓迈步，重新走进了那已经羁留四载的嵩山派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