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儿满头大汗地跑了过来,小脸被热气蒸的通红。她把朱漆藤球放下,伸手便去解外面的一层衣服。宛初忙不迭地在她的手上轻打了一下。慧儿讪讪地放下双手。
一块手帕递上来,宛初顺着一看,对上了周德妃笑吟吟的面孔,道了声谢,接过来替慧儿擦去脸上的汗。
“怎么玩得这么疯?都快冬天了,瞧这汗都出成什么样子!”一面擦着一面抱怨。
慧儿嘟起嘴来:“母妃,我热!”
“不准脱。”宛初用一种就是这样没得商量的口气说,“天冷着呢,出了汗还要吹风,你是想母妃今天晚上就把太医请来给你开药方子吗?”
慧儿眨眨眼睛,回想一下每回生病时一碗接一碗的苦药,干脆地摇摇头。
宛初摸摸她的头顶。
“可是母妃,慧儿还是热!”慧儿扁了扁嘴,可怜兮兮地说。
周德妃扑哧一声笑出来,招呼着一旁伺候的侍女:“快带慧公主沐浴更衣!”又转回来对着慧儿说:“洗个澡换件衣服,马上就不热了。也不怕你母妃逼着你喝苦药。等会儿出来,德娘娘给你云片糕吃。”
慧儿大大地笑开来:“德娘娘最好了!”
“你这丫头,”宛初点点她的额头,“快去吧。”
慧儿再出来的时候,换了一件菱花小袄。一眼看见了桌上的云片糕,便开心地小跑过来,伸手便去拿。宛初也不阻止,只是等她吃下了第一块以后便将糕点碟子藏到了背后。
“慧儿是不是忘了些什么?”她笑眯眯地问。
慧儿不好意思地拍拍自己的手,从宛初怀里下来,走到周德妃面前,大大方方行了一个礼:“谢德娘娘恩典。”
“起来吧。”周德妃忍俊不禁地说道。
乳母这时候将小公主抱了来,周德妃慈爱地接过抱在怀里。宛初看着慧儿凑上前去逗弄妹妹,一阵沉默。“德娘娘,”慧儿忽然抬头问,“妹妹还没有名字吗?”
周德妃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下意识地紧咬着嘴唇,原本的慈爱温和在一瞬间消隐无踪,只余下如纸一样的苍白。宛初暗叫不好,忙喝住慧儿,赔罪说:“周姐姐莫怪她,小孩子不知轻重……”
大宁的皇子公主,历来都由皇帝或是太后赐名,以彰显上殿对初生儿的重视。嫔妃们多数喜欢等着皇帝为自己的孩子亲自起名,因为这显示了皇帝对自己的宠爱。也有懂得审时度势找靠山的嫔妃,会在孩子出生以后恭请太后的赐名。如是两边都拖着,便只有请礼部拟名上来,供上殿随意挑选。这样起出来的,虽然必定也是富贵如意的好名字,却少了几分温情的意味。
周德妃摇摇头,苦笑一下,依旧年轻的脸上竟显现出一种疲态来。“她说出了实情。”
“太胡闹了。”也不知道这话说的是谁,宛初叹息道,“改日该去一趟长乐宫请太后娘娘赐名,妹妹我可以陪着周姐姐去。这么个等下去,也不是办法。圣上他……”
说到这里,自知失言,又住了嘴,将余下的话悉数吞回了肚子里。
不该再去揭她痛处的。
“慧儿,给德娘娘道歉。”她改口道,拍了拍慧儿的肩膀。
虽然有些不明就里,聪颖的慧儿看见两人的神色,还是凭着直觉感到是自己方才的话欠了妥当,引起了如今的尴尬。她懂事地拉拉周德妃的衣角,软软地说:“慧儿惹德娘娘生气了吗?慧儿给德娘娘道歉好不好?德娘娘别气了,笑笑嘛!”
周德妃看着慧儿可爱的样子,强迫自己把心思收回来,无奈地笑了笑。
时光如隙,不觉便又是数月。
宛初曾经在很多个夜里一个人出来静静地看月亮。有时候逢着没月亮那几天,也会出来坐坐,抱膝看着汉广宫内苑小小的院落发呆。偶尔有几天会带上纸笔,顺着游廊一直走到桐意亭附近,写写画画直到天色发白。青蓝在最初的几次之后便发现了她的夜游,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递上一个烧好的暖手炉,又每天在寝宫挂衣物的大梨花木架子上搭一件厚衣。
月光下,宫殿金黄色的琉璃瓦一层一层地积上白色的雪,白色的雪又在一阵一阵寒梅的流香里消融,在屋檐上滴成冰挂,又慢慢融出一地的水。宛初ye里披在身上的衣物换了又换,从最初薄薄的珍珠羔皮到后来挖云鹅黄片金里子的紫貂昭君套,渐渐又换回各色轻暖的绒织披风。年底的忙忙碌碌让她感到无比的困倦,然而一到夜半却还是忍不住要从安眠中清醒。
皇太后的寿筵一如既往的热闹,唯一的不同或许是操办它的人。很早很早的最初这个人是皇太后自己,后来变成了先皇后,再后来便是周德妃和宛初,再再后来有了苏若。苏若走了之后的如今,又成了丹珠。
丹珠身上不方便的时候,慕容源会召幸其他人。有几个美人幸运地被挑中承了皇宠,宛初也乐得给她们升位。次年便是采女大挑,届时宫中会添进来不少新人。若是到时候还按着如今宫里头的样子,很难说会不会有大批的新人上位,局面将会变得不好收拾。倒不如趁着如今提拔一些小鱼小虾,一来可以收拢人心,二来也可以平衡平衡宫中的势力。
人多了,说闲话的自然也就多了。梅婕妤专宠这件事已经不是一个很新的话题。慕容源急着要为丹珠在后宫众人面前立威,宛初很干脆地为他的梅婕妤送上了太后寿筵的这个机会,推说自己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原想着闲下来每日画几笔丹青,过几天悠游日子,谁知才自在了两日,便真的病倒。青蓝埋怨说,一定是她每天夜里跑出去吹风,被寒气侵了身子。
来看望的人不少,可惜都只是匆匆而过。周德妃抽空来过好几次,宛初又好言劝了回去,怕她累着了,寿筵变成完全由丹珠操办,便不好向皇太后交待。慧儿倒是孝心得很,整日里在守在床边伺候。那几个新晋的贵嫔婕妤倒也知恩,隔几日便会来转转。
子微也曾来过一次,放下礼物,隔着帘子不痛不痒地客套了一番便离去。宛初开头有些不悦,转念想了一想,将所有人打发走,独自下了床将那礼盒拿到手边。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支大山参,已经隐隐长出了人形,极其贵重又极其普通的一份礼物。任谁见了都不会觉得这超出了一个藩王对待生病皇妃应有的礼仪。宛初看了又看,将山参拿起来,却发现盒内垫衬的绸缎有些异样,拈起来,却是一方帕子。迎着光看过去,丝光里隐隐有些错综的细纹,煞是好看,再一细看,发现那是完完整整的一篇《心经》细密地织进了缎子里。拈起一角一抖,一张字条掉出来,说这是江南新贡上来的缎帕,觉着她会喜欢,便留了下来。
宛初一笑,将帕子收进柜里。
这一下子就到了新年。新年事儿多,又大多重要。宛初见身上好些了,便勉强打起精神来亲自操持。
遇见子微其实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忙了一日,将内务府各局大大小小的司局全召见了一遍。周德妃虽然资历老,然而她性子太温厚,处起一些事来远不及宛初。前一阵*里头的事几乎全是她在处理,可想而知其状况。宛初只将内务府的账本翻了一遍就禁不住叹起气来。年宴的安排做得比这个要好些,却也有好些个不妥的地方。宛初不好在别人安排的基础上改动太多,怕拂了人家的面子,只得在一旁提点着内务府的人哪些是该注意的地方。
好不容易将所有工作安排好,想着松松手脚,便干脆撇下随从,一个人到长乐宫请晚安。
子微正好从长乐宫出来,一见她,愣了,然后笑道:“淑妃娘娘,真是巧了。”
宛初只觉得有好些话涌上来堵住了喉头,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也是一笑,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福王爷。”
子微是议政亲王,紫蟒袍白玉带的正一品,与身为四妃之一的宛初正是平级,也算不上什么君臣之别。如今既然不是什么正式场合,熟悉至此的两人便会意地省去了那些繁琐的礼仪。
“王爷这是……”宛初疑惑地看看他身后,没有随从跟着。虽说是先帝皇子,可到底还是早已成年出宫的亲王,还兼上了议政大职,从前亲王府还未修缮好的时候暂居于皇子公主们的东宫里得以能够不时出现在内宫,倒也还说得过去;如今这样,却是有些奇怪。
“下了朝,来看看母妃。”子微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微微一笑,近日里已经习惯了严肃的脸有些僵硬。
子微并非先帝的皇后也即当今太后所出,他亲生母亲倒也还在,就是居于长乐宫别殿的陈太妃。子微从小与她并不太亲近,以至于连宛初都忘了他母亲还在宫中这一茬事。
“王爷可还好?本宫听闻近日圣上是越发倚重王爷了,这是好事——说来,这些日子,家里小弟麻烦王爷了。”宛初的一个亲弟弟前段时间从兰台寺调职到了督察寺当参事,算是子微半个手下,承蒙他照顾良多。
“啊,你是说修仁吗?是个挺聪明的年轻人。”
宛初笑了起来:“你这才多老?怎么说得自己跟老恭王那么大的样子?”恭王是皇室现存宗系之中最年长的一位,前年刚过了八十大寿。他本来只是个郡王,皇帝体恤他年纪这么大也不容易,便给他加官加到了亲王的位置,封号“恭”,取天下人须恭敬待之的意思。
子微呵呵笑了两声,忽然表情一换,认真地问:“身子还好么?”
宛初身形一滞,脸色柔和下来,心里头慢慢涌出一股热流,流遍全身。
“嗯。”细如蚊蚋的一声应答,连宛初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发出了声音。
“那就好,”子微似是放不下心来,又嘱咐了两句,“早晚的时候多披两件衣服,吩咐厨房多炖些暖身的补品;看书画画什么的,放盅热参茶在手边,别忘了喝,要是怕凉,就让侍女定时换些热的。千万别忘了注意好自己身子,不然又该像先前那样病了……”
宛初只觉得眼里有些湿湿的。多久没听到这样的话了?
似乎是从入宫那时开始的吧?
“嗯。”依旧是几不可闻的一声应答。
“你……”子微的声音突然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逾了规矩,子微沉默地往后退了一步。
长乐宫门里的太监往外探了探头。
“谢谢王爷的关心了。我……本宫还要去向太后娘娘请安,就此告辞,失礼了。”
匆匆行了一个礼,宛初逃似的走开。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又停下来,转身,迟疑地开口。
“帕子……谢谢了,我很喜欢。”
说完又匆匆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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