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日飞过。
高大的龙船行驶在江面上。有微风吹过,岸边的杨柳舒展开来。江边已经被地方官员清了道,并不见多少人影,然而鳞次栉比的房屋已经足以显示出此处的繁华。
宣平十一年的皇帝南巡,在大宁三百多年的历史里,并非算是极其盛大的一次。文宗皇帝南巡四州、章宗皇帝环巡六府,规模都比这大得多。如果较真地算一下,南巡甚至比不上某些年份的春猎。然而由于南巡途经的都是繁华之地,每到一城就有州府官员率着百姓夹道相迎,看上去也算是声势浩大。
宛初沉默地坐在窗边。龙船五艘中头一艘是御船,第二艘便是宛初所在的宫船,第三、第四艘中也都有不少身份尊贵的女眷。江边清道既是为了防止有人暗算御船,也是为了避免市井小民窥视贵人。宛初倒还能理解这样做实在有必要,只是还是禁不住感叹,目之所及空荡荡的,多少有些败兴。
“主子,”青蓝端着一个漆托盘走进来,“银耳羹做好了。”她将漆盘放到桌上,将青花瓷盅里的银耳羹盛出在一个小碗里,轻轻吹了吹,等温度差不多了,才捧过来奉给宛初。
宛初一言不发地喝完了那碗银耳羹,将一个空碗拿在手里,突然笑了起来。
“青蓝,前面就是金陵城吧?”她问。
“回主子的话,前面是金陵城。”
“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定了吗?”宛初说着,将碗递过去,“再盛一些。”
青蓝手脚麻利地接了过去,重新盛了一碗奉上,想了想,说:“消息还没过来,奴婢待会儿再去打听打听。不过奴婢大胆猜着,总得停上个几天才是。”
宛初一听就笑了,说:“这个自然,不必你猜本宫也知道。金陵这么一大座城,岂有不停之理?且不说这里多的是可以看可以玩的好东西好地方;就是在这里停上几天拜会拜会江南富绅们,把四处的衙门看一边,那也是应该的。”
“主子从前可曾来过金陵?”
宛初摇摇头,又狡黠地点了点自己的脑子:“这里来过。”
虽然人未曾到过金陵,然而盘算金陵的事情已经多年,在这里也有自己的势力。宛初对金陵的了解,恐怕比不少土生土长的金陵人还要深上几分。
当然,这种“了解”的对象之中并不包括金陵的街道。
绛紫色的绣轿在金陵城最繁华的街上晃晃悠悠,街上的人大多对此视若无睹,只偶尔有几个人回头一眼。金陵城地方富庶,富商巨贾云集,人们对华轿已是司空见惯,然而大概是离京城太远的缘故,少有人熟识上层贵族繁复的舆服礼制,也就不知这样的绣轿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果是京中百姓,大概会站着感叹一番,好事者甚至会守在一旁直到轿子远去,期望着什么时候能来一阵风吹开轿帘窗帘让他得以一窥轿中人的真颜,因为绛紫的绣轿里坐着的,都是身带诰命品阶的贵妇人,又或是宗室女子,身份尊贵,极少出门,平日里难能一见。
绣轿在醉香楼门前停下。一直跟在轿边的侍女打起轿帘,从轿内走出一个轻纱蒙面的贵妇人。她身上不见有多少珠翠,然而识货的人一眼便可看出佩在她身上的件件都是上用的珍品。
店小二哈着腰迎上前来。侍女对着他吩咐几句,他便满脸堆笑的领着二人上了楼,走到雅间前敲了几下。
雅间里的说话声停了下来,接着是椅子拉动的声音。一个青衣老仆前来开了门。
一见来人,老仆便恭敬地作了个“请”的手势,又朝店小二使个眼色,塞过去一吊小钱。店小二机灵地离开。
“夫人。”桌前的青年男子站了起来,“虽然这里的人都还能信得过,但还是怕隔墙有耳,成晋就失礼了。”
“不要紧。”来人赫然就是宛初和青蓝。宛初搭着青蓝的手在主位上坐下,说:“谨慎一点总是好的——这是小琴?好久不见了。”
坐在洛成晋身边少妇点了点头:“婉琴见过夫人,给夫人请安了。”
“自家姐妹,这么生疏做什么?只管叫姐姐就好。”
洛成晋的夫人,就是宛初的庶妹沐婉琴。
虽说洛成晋当初是以入赘女婿的身份与沐婉琴成的婚,但因了宛初外派他做事,最终还是沐婉琴数年来嫁鸡随鸡一般地跟在他身边。
“那妹妹就先告辞了。”沐婉琴知道他们两个有正事要谈,识趣地先行离开。
老仆走过来,要为宛初斟上一盏茶,却被青蓝止住:“还是让我来吧。”洛成晋见了,便笑道:“姑娘好细的心思。”
青蓝只是侍立一旁,不接话。宛初唇角一勾,道:“若是连这点细心思都没有,怎么配得上她现在的位置?我可不会随便用一个人。”
这话明说的是青蓝,暗地里说的,却是桌对面的洛成晋。沐宛初绝对不会随便用人,能让她看上并为她所用的人,必定是经过了她的精挑细选,绝不会被随意丢弃。
“夫人慧眼。”洛成晋会意一笑。“闲话少说,办正经事吧。时间可不多呢。”宛初愉悦地说道,“成晋公子让人送到京城的账本我都看了,做得不错。”
“夫人过奖了。”洛成晋说,“这都是托了夫人的福气。”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我不会无端夸赞一个人,既然说是你的功劳那就是你的功劳。我不过是出了一个主意谈什么托福不托福的?能办成如此成晋公子实在功不可没。株城的新船厂已经运作起来了吗?”
见宛初如此,洛成晋也不再多说废话:“回夫人的话,已经运作起来了,夫人派来的技师帮了很大的忙。只是……株城的船恐怕来不及在冬天之前造好。”
“不要紧,”宛初唇角微勾,“原也没指望今年就能派上用场。成晋公子不必顾虑什么。到海外开矿什么的,我懂一些,却懂得不多,在这里指手画脚的也只会碍事。你尽管放开手脚去做。这些我应该早就就跟你说过了吧?”
“那就谢夫人了。”洛成晋说,“这几年在下也不曾间断过派船出海,跟那一边土人基本上已经谈妥。工矿已经陆陆续续建了起来。详细的情况,还要等夫人过目文书才是。”
“这是自然。”宛初深以为然,然后话锋一转,“成晋公子,你可愿到那边去?”
洛成晋当场僵住,不知宛初此话是何用意。到那蛮荒之地去?这是意味着放逐吗?
他眼底一阴。
宛初看出他的恐惧,啜了一口茶,然后悠悠说:“放心,只是让你到那边看管一年。那边毕竟是天高皇帝远,没个信得过的人在那里经营,我总不放心。万一有人要借它动些什么手脚,又或是工人不听话,那麻烦就多了去。你去,好歹替我立个威。”
洛成晋这才缓了过来。
“但是……”但是大宁这边的家业怎么办?洛成晋刚刚出声便住了口,只是在心里默默盘算。
但宛初已经听到了。“嗯?”目光锐利地扫过去,又笑了起来,“你在这边的家业,我让人替你看着,等你回来就物归原主,绝不会让你损失一个子儿。还是说,成晋公子不相信?”
“成晋不敢。”
“那就这么定了。”
“谨遵夫人的话。”洛成晋在心里叹了口气。
宛初又细细向洛成晋问了其他的一些商务,看着已经是巳时中的样子,还想到别处看看,便道了别,吩咐洛成晋将其他的账本和文书整理成册,送到福王府去。
“夫人不亲自去看看?”洛成晋惊愕地问。
宛初摇摇头:“现在不必了。我能出来的时间不多。东西送上龙船也不保险。”
难得出来一趟,宛初颇为高兴。慕容源今天接见江南三州的官员,一整天都不得空闲。江南她是第一次来,虽然从前跟端纪郡主和平章君闲聊的时候也曾经听过很多这里的风土人情,当初为了打理金陵商务也曾经对这边的情况做过了解,但从别人嘴里和从书上看来的东西,又怎么比得上自己亲眼所见来得鲜活呢?
此刻宛初正坐在南湖边上的酒家里。从雅间的窗子看出去,正好可以看见南湖全景。
初夏的南湖碧波荡漾,荷叶已经长开了,有人驾了小船穿行在荷叶之间。湖边的草市极其兴旺,小贩们推个小车搭个小蓬,兜售些零零碎碎。卖笔墨颜料的摊子最多,因为这里同京城的花海子一样,是文人墨客极爱的地方。湖上的亭子里常摆着画案,湖边上摇头晃脑吟诗作对的人也不少。还有些卖小食和工艺品的小摊子,琳琅满目。
与云京棋盘式的井井有条不同,金陵的布局并不规整。南湖算是在城中心附近,略偏东南,旁近便是街道,通往官衙和富贵人家居住的地方。另一边是西市——说是西市,实际上应该算是西坊,依州人入关以后取消了市坊之间的界限,如今平民百姓的居所都是同那做买卖的地方混杂在一起,再不像从前一样泾渭分明。横在北边长长的一条又往东南拐了几拐的是书院街,小到蒙童的庠序,大到秀才们的书塾,都林立在此处,这书院街与南湖也有相连处,蒙童们散了学,总爱呼朋引伴到这里玩耍。书生们也爱到此处。南湖周边各处多有前人留下的文章。骈也有,赋也有,诗词也有,政论文章也有;字好的也极多,或铁画银钩,或清丽端庄;总而言之是个很好的学习之所。对家境贫寒的学子来说,倒是省了些买书借书的麻烦。
店小二端上来一碗面果儿汤,各色的面果儿用特制的模子做成小莲蓬小荷花的样子,用熬了好几个时辰的翠汁汤浸熟,看起来好看,吃起来齿颊处都是荷塘里的香味。
宛初兴致勃勃地尝了个粉色的小荷花,又试了个玉白的藕片,转过头对青蓝说:“这比家里头的东西还要好吃,你到厨房瞧瞧去,学了来,咱回去自己做。”
青蓝掩嘴一笑:“主子,人家怕是不肯让奴婢进去学。奴婢问了,这叫莲粉羹,找遍了整个南湖边上,也就这儿能吃着。”
“那就把厨子请回去。”宛初干脆地说。
“主子这是成心想让人家倒闭呢,”青蓝咯咯笑了起来,“瞧他做个小本生意也不容易,难得有了这么好的菜做个招牌招徕客人,还要让主子给拆了去。”
“金陵第一名楼,这还叫小本生意?”宛初啧道。
“比起主子的买卖,这自然是小本生意。”青蓝一本正经地说。宛初慢慢收起玩笑神色,唇角微勾。
青蓝识趣地退到一边,目光投向窗外的湖景。
南湖有一股市井味,很鲜活,却一点也不显得粗鄙。比起云京的花海子来说,它更热闹一些。花海子多少有些贵家气息,因为那儿离皇家的别苑不远,出入的除了书生便是衣着华丽的贵家子弟,总持着一种清清冷冷的浮华。坦白说,宛初更喜欢南湖一些——刚一走进这地方,她便有了这样的感觉。如果可以的话,她希望能在这里多逗留一段时间。
然而她终究要回去。
宛初无端的有些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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