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玲蹲在地下帮孙秀莲收拾衣服,突然嘴角向上一撇,噗的一声笑了起来。张春兰明知道杨玲笑的意思,还是责怪道:“有什么好笑的,神经病。”
杨玲说:“开心嘛,这会儿气可顺了。”
孙秀莲只顾清点自己的东西,没有理杨玲。一会儿向青进来了,跟着她进来的还有一个人,那是跟孙秀莲对调监室的。闻茹一看,是那天上午在办公室见到的犯毒瘾的孙敏。闻茹对孙敏的印象不好,她认为孙敏才是那种真正犯了法,但又死不悔改的油子,何况她还吸毒,要是不注意点儿,让她把大家都带着吸上了毒,那可不是小事儿,所以她认为大家都应该防着她,离她远一点儿是最好的。
闻茹悄悄拉拉张春兰的衣服,说:“这个人叫孙敏,就是我在办公室见到的那个,可厉害了。”
张春兰微微笑了笑,没有说话。向青又安顿了一番,才领着孙秀莲走出了监室。
向队长刚把门锁上,孙敏就过来向张春兰伸出一只手。
张春兰问:“咋啦?”
孙敏说:“快给根烟抽,难受死了。”
“我就知道你是过来讨债的。”张春兰到床底下掏烟,嘴里骂道,“妈的,走了一个要死人,又来了一个要人死,倒了血霉了。”张春兰把烟扔给她,“给,抽去,抽死拉倒。”
孙敏嬉笑着看了看烟的牌子,说:“唉,连张姐都抽这种烟了,可怜哦。”
“少废话,嫌烟不好你就别抽。”张春兰招呼大家赶紧上床睡觉,随手扔给杨玲一支烟,自己也把烟点上抽起来。
孙敏把烟叼在嘴里,问:“张姐,火呢?”
张春兰把火扔给她:“你这回出去又抽大了?”
孙敏点上烟吸了一大口,说:“哪能不抽大呢?我都出去五个月了嘛,我的那帮朋友能让我闲着吗?”
张春兰问:“你上次走的时候不是说这次戒掉的吗?咋又抽上了呢?”
孙敏说:“哪里戒得掉?我还没走到家就抽上了,没有办法,狗还改得了吃屎?我们要是都不抽了,张姐你的东西卖给谁去?”孙敏说完笑了笑。
张春兰不耐烦了,转身去拿自己的被子:“赶紧上床睡觉,你今天值四班,接姓孙那个傻B的,到时间了叫你起来。”
“张姐,咋跟那个傻B吵架的?”
张春兰不搭理她,孙敏又说:“张姐,把烟给我留下两根嘛,大半夜起来值班太难过了,没有烟活不了。”孙敏边脱衣服准备睡觉,边向张春兰提要求。
“没有,我欠你的?”张春兰看都不看孙敏,上床躺下了。
孙敏见张春兰这个样子,知道要烟没戏了,她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埋怨道:“唉,连个烟都成宝贝了,这还咋活?”
“安静点儿行吗?你不睡,别人还困哩。”丁喜在地下值班,似乎很不满意孙敏的叨叨。
孙敏见自己不受欢迎,知趣地把嘴闭上了。短暂的沉默之后,打鼾的声音就出现了,这是从“傻姑”那里发出来的,大家都沉闷地躺在床上想着各自的心思,所以这种噪音就显得格外地刺耳。不过,大家都忽视了她的存在,任凭她在那里高一声、低一声地独唱,却没有人有心思去打扰她。李红霞和丁喜站在地下小声地说着话,时不时传来丁喜重重的叹气声。付月英睡在床的最中间,只要动一下或者翻个身,脚上的铁镣就叮当作响,那响声时刻警醒着监室里的每个人自己目前所处的位置,以及自己的一言一行对今后的在押生活所产生的影响。每个人以往的荣誉、富贵、暴戾与张扬都在这响声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不管你以前一直是站在风口浪尖高调做人,还是处于苟且偷生垂死的境地,现在都回到了同一个点——一个特殊的点,这个点上没有哨音,只有裁判;没有锦标,只有过程。
闻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她躺的那个位置正好能看见窗外的一小片天空,那里漆黑一片,月亮、星星什么都看不见,厚厚的云层挡住了所有的亮点,混沌得像闻茹眼下的心境,既不明朗,又没有方向,何去何从都是未知的。那空洞的苍穹远离了阳光的照射,退去了万道光环,卸下了所有荣耀,显得更加茫然和孤寂。就是这样的天空,在闻茹看来都不再属于自己,能够随意地站在它的面前,自由地吹一吹冷风都成了奢望,从天际传来的寒意浸透肌体的感觉已经是很遥远的回忆了,哪里还有花前月下的徜徉?哪里还有杨柳拂面的惬意?自己的明天将会飘荡到哪里去呢?
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浸湿了闻茹的面颊,她怕自己抽泣起来,就用被子盖住脸,想痛快地流几滴眼泪,但睡在她旁边的马文华轻轻地把她的被子拉了下来。
“闻姐,这里规定,睡觉不能蒙头。”马文华附在闻茹的耳朵旁边说,“闻姐,别哭了,你不要想太多,过几天就会好的,快睡吧,晚上还要值班哩。”马文华伸手帮闻茹擦去脸上的泪痕。
闻茹感激地抓住马文华的手,说:“谢谢你,我是不是打扰你了?”
“没有,我还没有睡着哩,你不要伤心了。”
“嗯。”
“刚来都这样,过几天心里就会好过一点儿的。”
“嗯。”
“安静睡觉,睡不着起来值班。”张春兰喊了一声,监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马文华向闻茹挤挤眼,不再说话了。很快,马文华就进入了梦乡,闻茹能感觉到从她鼻子里呼出来的气息的温度。闻茹还是睡不着,一直躺在那里胡思乱想着。她想着想着就心里烦躁起来,胸闷气短的,非常难受,她赶紧调节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暗暗告诫自己:不要多想,想得再多都没有用。闻茹转头去看监室里的一些东西,她数暖气片上有几个窟窿、监控器上有几个小孔、铁栅栏上有几根钢条、房顶上有几个苍蝇……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叭的一声响,把闻茹吓了一跳,只见杨玲怒气冲冲地一把掀开马文华的被子骂道:“你有个人样行吗?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尿床?上次就尿我一身,你看,你看,我的被子都湿了,挨着你睡真是倒了霉了。”
“小声点儿,大半夜的嚷嚷什么呀?好听是吧?”张春兰也坐起来骂道,“你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就少喝点儿水嘛,非要弄得满屋子鸡犬不宁?我就奇了怪了,你睡觉就那么死?要尿尿了都醒不过来?你又不是小孩,连这点儿自控能力都没有?”
马文华一脸窘迫,羞愧地坐在那里拉衣服,扯被子,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监室里的人几乎都被吵醒了,有好几个人坐了起来,张春兰一见,赶忙制止:“大半夜的都起来干嘛,队长在监控上都能看见的,还以为我们家又出了什么事儿哩,快躺下,躺下!”
闻茹发现自己身子底下的褥子也湿了一块,但她没有吭声,悄悄地把褥子向里折了起来,在马文华的手上轻轻捏了一把,以示对她的安慰。杨玲骂骂咧咧地跳下床,从张春兰的床下洞子里拿出一支烟点上递给张春兰。
“不抽,你自己抽吧。”
孙敏一骨碌爬起来:“张姐,给我也来一口。”
张春兰横了孙敏一眼,说:“给她,你再点一支。”
杨玲把烟叼在嘴里,又从床下拿出一支烟不耐烦地扔给孙敏。
“哎哟,折了、折了。”孙敏赶忙接住放到嘴里,说:“火、火。”
“讨厌。”杨玲把自己手里的烟递给孙敏,孙敏吧嗒、吧嗒把烟点燃,又把杨玲的烟吸了一口才把烟还给她。
“你要死了,抽我的烟干吗?你恶心不?”杨玲不愿意了,站在地下不接烟。
“嘻嘻,我没病,放心。”孙敏涎着脸说。
“你们吸毒的都有肝病,这肝、那肝的谁不知道呀?你还以为自己多干净?不是给你烟了吗?你又抽我的,不自重。”杨玲很不高兴。
“算了,再拿吧,给我也点一支。”张春兰对孙敏说,“你以后再不要这样了,讨人嫌知道吗?”
“哎、哎。”孙敏一点儿也不生气,反而为自己多得了一支烟而高兴。张春兰见马文华还坐着,说:“马文华你还坐着干吗?赶紧下来换衣服呀,湿湿的穿着能舒服吗?把你尿湿的单子、褥子和被子都洗了,屋子里本来空气就不好,你还尿床,臊臭臊臭的让别人怎么活?”
马文华下床到厕所去换好了衣服,过来胆怯地问张春兰:“张姐,现在洗还是天亮之后再洗?”
“当然是天亮之后再洗,现在别人都睡觉你怎么洗?你是人脑子还是猪脑子?”
马文华犹豫了一下,又问:“张姐,褥子都湿了,我睡哪里?”
张春兰骂道:“湿了就要不睡了,下来值班,谁让你尿床的?反正也快到接班的时候了,等你交班的时候上去跟别人挤着睡一宿明天再说。”
闻茹起来说:“我也起来值班吧,我睡不着了。”
张春兰说:“也行,喜子和李红霞上去睡觉。”
丁喜说:“那你们辛苦。”说完就和李红霞一起跳上了床。
张春兰她们几个人抽完烟也陆续睡了,马文华和闻茹一起值班,眼睛闪闪烁烁地回避着她,也不和她说话,还为尿床的事儿有点儿不好意思。闻茹也顾及她的面子,尽量不跟她说话,以免出现尴尬,只是提醒她把换下的衣裤先用水泡上。马文华轻手轻脚地把衣裤泡好,又沉默了许久,等所有的人都睡着了才问闻茹:“闻姐,我想问你个事儿。”
“什么事儿?”
“我……我经常尿床怎么办?”
“这是一种病。”闻茹说,“等你出去之后及早去治疗,不是什么大病,能治好的。”
马文华羞愧地说:“我知道能治好,但我没有钱……我妈说我有这个病就嫁不出去,没有男人会要我,我做梦都想把病治好。我这次偷钱就是为了治病的……闻姐,你是大城市来的人,你知道得多,你说有没有别的方法能治这病?又能治好,又不用花很多钱?就是那种采药熬汤的方法?”
闻茹说:“你说的是中药疗法,我想肯定是有这种方法的,但我现在还不知道,我出去之后一定帮你打听。”
“好,闻姐,你可别忘了。”马文华非常高兴,脸上泛起了红光,但很快脸色又黯淡了下来,“闻姐,你出去之后还记得我吗?”
“当然记得,肯定记得。”闻茹真的是这样想的。
“唉。”马文华低着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闻姐,你是大城市的人,你又那么忙,你以后哪里会记得我,等我的程序走完,我还要下监服刑,等我下监了你能找到我吗?”
马文华说的是实话,闻茹自己也没有把握以后一定能干什么或不能干什么,她觉得自己对前途的预知还不如马文华,起码马文华已经做好了下监、服刑的准备,而闻茹还不知道自己将是怎样的结果,就是自己目前到底犯没犯法都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说安排自己今后的行动了,一种悲伤的情绪油然而生。闻茹看看自己身边的马文华,她正看着自己,那眼神里没有小偷狡诈、猥琐的暧昧神态,也没有闻茹以往认为的一个罪犯应有的顽固、冷酷、凶悍的表情,只有一个想得到偏方治好自己怪病的农村女孩的纯真。闻茹心里一阵发酸,她不知道自己能否做到帮她找到她所需要的偏方,但闻茹不想让她失望,她要尽可能地给她安慰,闻茹故作轻松地拍拍马文华的肩,说:“会找到的,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是记者,我哪里都能去,我要是出去了就去看你,你不要担心,我会找到你,还有你要的偏方的。”
“太好了,太好了。”马文华兴奋得像一个小孩,“那我就不怕坐牢了。闻姐,你知道吗?我到处找都找不到,没想到在这里找到了,这个牢坐得真是值得。”马文华的表情像一个得到了礼物的小娃娃,仿佛闻茹已经把她想要的偏方放到了她的手里,那种信任和愉悦的表情,让闻茹不能只限于眼下对她说说安慰的话就行了。
闻茹拉住她的手拍了拍,说:“别担心,都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