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看,花!”刚开监室的门,李红霞就叫了起来,“看,看,门口有花。”
大家不由自主地拥到门前,只见监室门口放着一盆盛开的刺梅,直溜的枝条上长满了尖尖的刺芽,枝条与刺芽间又凭空生出一朵朵鲜红的、如绸缎般的小花,巧妙地点缀着整体间的空闲,给人美的享受,不得不让你感叹造物主的神奇与万能。
“假的吧?”张春兰问。
“可能,看颜色这么漂亮,说不定是绢花。”杨玲也对花的真假产生了怀疑。
“假的,假的。”“傻姑”挥着手叫道。
“你知道个啥?跟着胡说。不是假的,咋会是假的呢?假的能有这么好看?丁喜,你来看看,你说这花是真的吗?我看是真的。”李红霞不相信花是假的,想找个人来证实自己的观点。
丁喜没有过来看花,闷闷不乐地坐在厕所台上抽烟,听见李红霞叫她,说道:“你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哎呀,你过来看看,一大早抽啥烟,过来,过来。”李红霞走过去一把拽住丁喜,硬把她推到监室门口看花。
丁喜被李红霞拽得踉踉跄跄地站不稳,勉强看了看,说:“真的,真的。”
李红霞得到了支持,高兴地回头对大家说:“看看,看看,我说不是假的吧。”李红霞说完,在丁喜的脸上亲了一口。丁喜微笑着斜眼看看李红霞,眼神如恋人般亲昵、暧昧,完全超越了同性之间的友情。
付月英拖着脚镣子走了过来,踮起脚看了看,说:“花是真的。”
杨玲不满地问:“你咋知道的?你有什么根据?”
付月英说:“我就种过这种花,我能不知道吗?”
“哦?你还种过?那你跟我们讲讲。”张春兰来了兴趣。
付月英叹了口气,说:“你们别看我现在成了这个样子,想当年我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铁姑娘’听说过吗?”
“‘铁姑娘’是什么东西?是一个品牌吧?”李红霞问。
张春兰说:“不是,是一个战斗队,我知道,你接着说。”
付月英正准备说话,却被李红霞又打断了:“啥?战斗队?武装组织呀?不会是黑社会吧?”
“什么黑社会?那是那个时代最光荣的组织。”张春兰说,“你们小,没有经历过那个年代,我是知道的,战斗队不是武装组织,而是一支建设国家的劳动大军,那时候的人是啥思想?啥热情?吃糠咽菜,饿着肚子都要拼命干。修公路、修水渠、炼钢铁、造汽车……啥都能干,只要上面一号召,大家一激动,就是一座山也能铲平了。”
“哇塞!”李红霞惊讶地感叹了一声。
“就是的,我就是‘铁姑娘战斗队’的队长,我们那时候一帮女孩没日没夜地挖山开路、植树种草,一百多斤的担子一挑就是几个月,我就是那个时候把腰累坏了的。”
张春兰问:“你老公是不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是。”付月英陷入了沉思,“我那时候是先进人物,年年都得到表扬,那个死鬼是复员军人,长得高大威猛,也是一表人才,哪个见了都说我们是天上难找、地下难寻的一对,多让人羡慕。可是,那个时代过去了,我们这些人没有了用处,又没有上学,大字都不识几个,工作也找不到,生活也没了着落。我们那个死鬼开始对我还挺好,后来我的腰病越来越严重,什么重活都干不了,一家子的生活都要靠他,他就开始嫌弃我。特别是我有病,连跟他正常的夫妻生活都不能维持,他就更是不把我当人看了。他在村里跟人家的媳妇乱搞男女关系被人家发现了,人家说要他的命。他害怕,就带着我们娘俩出来在你们这个地方收破烂为生。收破烂仅仅就能混口饭吃,我们租的那个房子破得连风雨都挡不住,哪里有钱供他去找女人?他就天天喝酒、发脾气,后来越来越变态,变着法子折磨我,他就那样寻找刺激。”付月英抹了抹流下的眼泪,“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要了他的命呢?怎么说他也是我儿子的亲爹呀。”
大家听了付月英的诉说,心里都很不是滋味,见她哭了,监室里的气氛也低沉了下来。张春兰劝道:“老付,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事情都这样了,再想也没有意思,还是开心点儿,好了,好了,大家再来猜猜这花是真的,还是假的。”
闻茹说:“这花是真的,你们看,花盆里的土是湿的,假的就不必要浇水了,还有地下掉的花瓣也能证明这花是真的,绢花的花瓣是用胶水粘上去的,一般不会脱落,只有真花才有可能凋谢……”
闻茹的话还没有说完,李红霞就赞扬开了:“听听,听听,这才是有知识的人说的话,凭事实说话。闻姐,我发现你不说就不说,一开口就让人不能反驳,我爱听。”
听见李红霞叫自己“闻姐”,闻茹心里莫名地涌起了一股暖意,这说明大家已经不排斥她,而把她当成自己人看了,是不是也意味着自己往后在这里的日子还将过得更好一些呢?
闻茹感激地点点头,谦虚地说:“没有的,我也是瞎猜的。”
杨阳问:“姐是干哪行的?”
“傻姑”抢着回答:“姐是记者。”
“哦?记者?”杨阳似乎很意外,稍微看了看闻茹,说:“记者嘛,说啥话一说一个准,不说也是真理。姐你咋也到这里来了?大官下基层叫‘调研’,小官下基层叫‘蹲点’,姐你下来叫什么?叫‘体验生活’还是‘忆苦思甜’?”
闻茹见她话带讽刺,就不准备回答,但听她说话有点儿水平,与其他人很不一样,不禁对她看了看,见杨阳也正用挑衅的目光看着自己,样子似乎还等着闻茹的下文。闻茹大度但又很矜持地笑了笑,转身离开监门。
“好了,赶紧打包,别磨磨蹭蹭了。”张春兰开始指挥大家整理内务,“付姐,你找个地方坐着,不要走来走去的,我听见脚镣的声音心里不得劲儿,等我们整理好了你再起来洗漱。”
“噢。”付月英顺从地坐到了墙角。
张春兰一转身,见孙敏抱着膀子坐在地下,就走过去轻轻踢了她一脚,问:“咋了?犯瘾了?”
孙敏有气无力地摇摇头:“难受,我这会儿要死了,张姐,你能不能弄点儿东西我抽一口?我知道你的办法多,你肯定能弄到东西的。”
“呵!你放屁也不看地方。你以为我是孙悟空,拔一根毫毛想啥就变啥?真是说得轻巧,我的办法多?你看见我有什么办法了?我自己还关在这里,我要是在看守所都能弄出毒品来,我现在还能待在这里?少废话,赶紧站起来,不要让队长看见了。”
张春兰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向青在前面监室说话的声音。张春兰一把将孙敏提起来,说:“赶紧到厕所去,别让队长看见你这个赖样。你都进来多少天了,咋还犯瘾?”张春兰又招呼杨玲,“杨玲,给她两支烟让她蹲到厕所抽去。”
“看,花,花。”其他监室里的人也发现了走廊里的花。
“哦,太漂亮了,谁放在这里的?”
“废话,当然是队长放的,难道是你出去放的不成?”七嘴八舌的议论声从前面监室传过来。不一会儿,向青走了过来,看上去她的心情很好,脸上带着笑容,她站在监室门口问:“大家都好吗?”
监室里马上传出热烈的回应:“好的,向队。你早上好!”
“大家早上好!今天天凉,大家都多穿点儿衣服,别感冒了。”
“谢谢向队!”
马文华冲着向队说:“向队,我最喜欢看你笑了,你笑的时候太像我妈妈了。”
“是吗?”向青说,“那你以后就表现好一些,不让我生气,我就多笑笑。”说着,又笑了起来。
此刻,闻茹觉得自己仿佛不是在监室里,而是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彼此嘘寒问暖的应对拉近了心与心的距离,闻茹内心最深处的那块坚冰开始融化。
“向队,廊子里的花是……”李红霞还是想确定花的来历与真假。
“哦,这是所里为了美化我们监区的环境统一购置的,我们女队昨天晚上就领来了,太晚了就没有惊动大家。”向青反问道,“咋样?好看吗?”
“好看,太好看了。”
杨玲看见向青手上缠着创可贴,问:“向队,你的手是不是昨天弄花的时候受伤了?”
向青不介意地笑笑,说:“我就擦破点儿皮,我们有几个男队长那才真受伤了。”
“为什么?”大家似有不解。
向青说:“把这些花运回来可不容易了,要保证花盆不受损,又怕枝条被碰坏了,费了老大的力,真是肩挑手抬才弄回来的。”
“哎呀,那真是为难队长们了。”杨玲嘴甜,说开漂亮话了。
向青也开起了玩笑:“就你会说话?有些事儿不是用嘴说说就行了,要付出行动,知道队长们为难就要珍惜。”
“那是肯定的,我一定像爱护自己的眼珠子一样爱护它们。”
张春兰说:“向队,每监室分一盆花,让我们自己养,你看咋样?”
向青赞赏地点点头,说:“咦?你这个主意好,我看可行,真的是个不错的主意,等其他的队长们来了,我们商量商量再说。”
向青对其他人说:“看,大家都要像张春兰这样动动脑筋,为改善我们监区的环境,大家都要多出主意,不要一味地为了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吵吵闹闹的,知道吗?”
“知道了。”
“张春兰。”
“到。”
“你昨晚上反省得咋样了?有什么认识没有?”
张春兰说:“向队,是我的错,我不应该打人。”
向青问:“你是真的认识到错了,还是应付我的?”
“真错了。”
向青耐心地说:“张春兰,我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注意你的处事方法,不要动不动就发火,动手打人能解决什么问题?我昨天又找孙秀莲了解了一下情况,她肯定有错,但你动手打她她就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我知道你还是想帮助队长把监室搞好的,你的出发点并不坏,这一点我们队长都是知道的,但处理问题的方法不应该是这样,你今后一定要注意。你们监室里还有几个人需要照顾,像付月英、马文华,都是身体有病,还有闻茹是外地的,又没有人给押衣服、押钱,能照顾就多照顾点儿,各种关系你都要处理好。我昨天已经说过了,我还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再要发生这样的事儿,我就要拿下你的值日生,对你们监室实行严管,你可要记清了。”
“是。”
向青又问:“杨阳呢?她不是又来了吗?”
杨阳从厕所台上闪了下来:“向队,我在这儿。”
向青看着杨阳,轻轻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无奈地问:“杨阳,我们又见面了,你有什么想法?”
杨阳低下了头,说:“我觉得很丢人。”
向青说:“不是丢人那么简单的事儿,好了,我现在不想多说你什么,待会儿我再找你谈,值日生分你在监室里干啥你就干啥,不要以为自己以前是进来过的人就搞什么特殊。”
“是。”
“监规都忘了吗?”
“没有。”
“那就要严格遵守。”
“是。”杨阳响亮地回答,很有受过训练的架势。
向青巡查到后面去了,张春兰回头见孙敏又坐在地下,赶忙走过去把她拉了起来,连推带搡地把她撵回厕所台上,张春兰骂道:“你少在这儿出洋相了,谁让你嘴脏抽大烟?你就是要死也要有个死样儿,别在我跟前装死赖活的。我要再看见你坐在地下,看我不扇你。人家杨阳也是抽大烟的,咋没像你这个样子?”
孙敏叽叽咕咕地分辩道:“她才出去几天,抽没抽还是个问题,我的毒瘾深嘛。”
杨阳也不说话,走到孙敏面前撩起衣服的袖子,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面对杨阳伸过来的胳膊,孙敏茫然地抬起头。
“嗤。”看着孙敏不解的目光,杨阳轻蔑地笑了一声,她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拍拍孙敏的头,一字一顿地说,“张姐教导我们:敢做就敢当,有本事抽大烟就有本事扛住,记住了?”
孙敏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