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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四章 最重要的人

云莹草的光芒柔和地照着翁公羽的长发,他把脸埋在膝盖上。密室里安静极了,发黄的书卷散发出独有的气息,记述着被时光深埋的过往。

他把辰王时代所有的札记都看完了。那是蛊人国历史上最动荡的朝代。圣女的死亡,寿数的改变……如果不是蛊王辰以无上的灵力将一切镇压,蛊人国会变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

圣女不能碰感情吗……那就不要碰吧。这样想着心里惆怅。

“咯嗒”一声轻响,墙面上的暗门被打开,是翁公寿人。

“你还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吗?”翁公寿人的声音充满威严。

“我不会成为蛊王的。”翁公羽的语气也硬得很,“无论娶不娶襄归昭和,蛊王的位置都不会是翁公家的。”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闯了祸也会这样被关起来,但不用几天,爷爷就会放他出去。这不是祖孙俩第一次意见不合,翁公羽是一旦铁了心九头牛都拉不回的脾气,只要不是什么大事,多半是翁公寿人退步。

但这一次不同。

“蛊王会诞生在翁公家。”翁公寿人的眼子望久了隐隐有碧光,就像那只猫一样,似被逼到了欲望的悬崖边,他不再有退路,眼神异常的决绝,甚至有森然杀气,“一定会。”

这样的祖父让翁公羽感到陌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爷爷,到今天蛊王会是谁应该很明显了吧,我不是那块料啊……”但他的话没能说完,翁公寿人手中撒出一片光幕,像丝雨一样撒在他身上,是离人蛊。

“你的确不是那块料。”翁公寿人沉沉道,“那么由我自己来。”

“不是吧?”翁公羽哭笑不得。蛊神下降的躯体需要维持在最佳的状态,参与请神的必须是年轻人,爷爷很明显不符合条件嘛。但他来不及说什么,离人蛊之后,一抹淡白的蛊气跟着进入他的灵台,沁凉,翁公羽的身子一个激灵,这种蛊气他从未见过,“这是什么?”

“鼎蛊。”翁公寿人盘膝坐下,“羽儿,今夜之后,你即是我,我即是你。”

翁公羽眼睛睁得巨大,“爷爷?!”

这双眼睛黑白分明,跟小时候一模一样,连那股全心全意的信赖,也跟小时候一样。二十年前,他从轮回谷里接出了这个婴儿。他让他叫他爷爷。是的,爷爷,而不是父亲。因为他的年纪已经大到足以成为别人的爷爷了。在盛年里,他的心里只有成为蛊王这一个目标,直到他老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没有了希望,他把目光投向了轮回谷中翁公家的结界内。

那里,需要诞生一个孩子。

因为他需要一具年轻的躯体。

二十年,他看着这个孩子一天天长大,长成他需要的样子。身体这样健壮,眼睛这样明亮。他如疼爱自己一样疼爱着这个孩子。

他就是他自己。

白色的蛊气自翁公寿人鼻端袅袅探出来,升到半空盘旋,向离人蛊中人翁公羽游去。

这是噩梦!

绝对是噩梦!

翁公羽眼睁睁看着那道白色接近,手脚动弹不得,眼前浮现的是那只猫充满恐惧的瞳孔。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太荒谬。不可能!

白色毫无阻挡地接近他的鼻端,像一尾蛇,阴阴地钻进去,入灵台,通五内,达四经,走八脉。又似一把刀,一团火,所过之处,热辣痛灼,经脉皮肤似要爆裂开来!

“——啊!”

年轻的蛊人发出一声惨呼。

“啊!”

那痛楚似乎传到了昭和身上,她忍不住惊呼:“快!”

多乌相苏却在这一刻拦住她,“你去突木家。”

襄归初在政见是翁公寿人的同伴,多乌婆则是死敌,中古城里说得上话的人里面,这个消息只能让突木父子知道。

这些念头也在昭和脑中模糊闪过,但她此刻无法保持清晰的思路,多乌相苏淡定的眼睛给人最清澈的力量,她返身折向突木家,眼眶微微发红,心里的情绪自己也无法形容,在受入鼎之苦的人好像是她,“请救他!”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人在瞬间已去得远了。

多乌相苏看了看天边的晚霞,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向怀西道:“抱紧我。”一语未了,蛊云像石头一样往地面坠去,怀西几乎被风吹得散架。

昭和告诉过他书房的方位,他落在翁公家才发现这里同多乌家一样设置了极特别的结界。不同的是多乌家顶上是为隔绝人的视线,而翁公家则是使人迷失方向。他用一个倚人蛊牵住怀西,怀西经过这番空降连话都说不太齐全,“不、不用管我……你、你去忙你的……咳咳……咳……”

“翁公寿人不是那么好解决的。”他的声音淡淡的,除了脚步格外快之外,瞧不出他与平时有什么不同,“如果阿越来了,你让他帮忙。”

有一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也许只有你叫他帮,他才会帮。”

“到了。”

他在一堵墙前停下。眼前是堵长满青苔的旧墙,但这只是结界掩人耳目的产物。作为强行从上方突入的蛊人,他的到来已经让结界全部启动。一堵墙骗不了他,他感觉得到墙内汹涌的蛊气。

那是两个蛊人以性命相搏时才会出现的震荡。

一旦他贸然冲入,里面的两个人可能都要受到巨大冲击。

“不要离开我三尺的距离。”他交代了这样一句,一扬在虚空画了个圈,墙面像变戏法一样出现一道圆形的门,屋子里的情形,显现在眼前。

白气蛇一样绕在半空,连着翁公寿人和翁公羽。人的身体不如猫的身体好控制,尤其这具身体本身蛊气也不弱。翁公寿人侵入的蛊气受到了原有蛊气的排斥,如果不是鼎蛊带路,气息很难再前进半分。

两个人的脸都没有血色。

彼此的蛊气是彼此的战场。

翁公羽在噩梦中。他不相信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侵入的蛊气一寸寸撕裂他的脏腑和神志。两个人里面,只能活一个。

本能这样告诉他。

忽然有一只手放到了他的后背,他一颤,翁公寿人的蛊气又侵进大半,他整个人似要爆裂,但下一瞬,一股清冽蛊气在周身蔓延,将翁公寿人的蛊气逼住。

两下里胶着。

翁公寿人再不能进,但已经进入的蛊气翁公羽也逼不出来。

昭和带着突木约和突木春生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合几人之力掐断这道白气没有问题,但是那样翁公寿人会怎样?翁公羽又会怎样?谁也不知道。突木约急问:“《术藏秘典》呢?”

翁公羽艰难地把视线调往案后的暗阁,突木春生把书找了出来。突木约翻到解术的标录,脸色一变。

春生跟父亲一起看完了那一页,两人抬起头来脸色都有些苍白。突木约的苍白是灰心的苍白,春生脸上苍白,望向翁公羽的面庞,眸子却发出异样的光来。

“禁术!禁术!”突木约仰天长叹,“这本书根本不应该留在世上!二十年前我就该毁了它——”

随着他的叹息,风蛊被召来,绞住他握在手上的书。

那一幕像是慢镜头。

是谁发出了惊呼,又仿佛谁都不能出声,多乌相苏的眸光剧烈地一震,飞身扑过去。他的身形快极了,却没能跟上那场比他先发的风,在他的指尖触到书页的一瞬间,整本书突然化成细尘。

蓬然消散在空气里,也消散在这个世上。

失去了多乌相苏护持的翁公羽发出一声闷哼,盘旋半空的蛊气迅速往他体内冲去,突木春生掠过去,衣袂与多乌相苏交错而过,手印在了多乌相苏方才的位置。但,他的灵力不及多乌相苏,在翁公羽体内被逼得极端辛苦的鼎蛊另谋到了出路:自他的指尖钻了进去。

微凉的感觉在血脉里蔓延。

他的脸色急剧地苍白,嘴角却浮起一朵微笑,另一只手也贴了上去。

翁公羽快要爆开的血管得到了最有效最温和最直接的拯救,身体忽然被打开了一道缺口,那些岩浆一样流动的痛楚悉数往那个出口去,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已经迟了。

蛊气流经他的身上,统统汇聚在春生体内。

春生的脸变得惨碧,在空中白气进入翁公羽鼻端的最后一瞬,用尽全部力气,将体内的蛊气尽数反弹回去。

再一次回到翁公羽体内的蛊气,像是经过了春风洗礼的夜雨,绵密又无边地涌了过来,将翁公羽淹没。它这样深沉,又这样柔和,安稳妥帖地待在翁公羽的体内,就像已经待了千百年。温情款款,春风化雨。

这就是解鼎的方式。《术藏秘典》上称它为“炼鼎”。那本书上的秘术,都有相应的破解方法。不是简单的破解,而是以更诡异更血腥的方式压倒原来的术数。

“啪!”翁公寿人的躯体倒下。

身后传来同样的声音,是春生。

不,不是春生。春生的头发不会这么白,春生的脸也没有这么多皱纹。春生温和优雅,春生是中古城里小姐们最爱慕的贵公子。

翁公羽看着面前这个人,恍惚不敢去认。

春生慢慢睁开眼。啊,这双眼睛他认得,他熟悉,这是春生!他扑上去,“你小子怎么了?!”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突木约面如死灰,仿佛已经死了大半,春生以自身的经脉蛊气为鼎,炼化了两个人的蛊气。他看了解鼎之术,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身为炼鼎者的下场。

“大羽……”春生缓慢地抬起手,放在翁公羽的肩上,嘴角有丝欣慰的笑,“你现在,厉害到可以与多乌相苏一较高下的地步了……”

“闭嘴!”翁公羽吼他,召来草蛊,眼睛酸痛,有什么东西像是要突破眼眶,“别说话!”

但是草蛊没有办法在他体内停留,他的身躯已经破败,承受不住任何蛊气。他觉得自己空荡荡的,有风过体内都可以听到回响,呼,呼,呼,小时候跟着翁公羽在云端玩,掠过耳边的风声就是这样,长风浩荡,翁公羽的长发倏忽生长,他看得呆了。

“你这么厉害,一定可以当蛊王!”小时候的他说。

“嘿嘿,那当然!”那时的翁公羽眼睛发着光。

他渐渐看不清面前翁公羽的脸,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茫茫的铺到天边的云层,翁公羽的身影就在不远处,他想追上去。

振翅,追上去。

“我还是……”他的眼睛里有迷蒙的光,伸手抚向他看不见的虚空,“想看你成为蛊王的样子啊……”

好像有一道光闪过,有星辰在闪烁。翁公羽的怀抱里,春生的身体渐渐变得虚无,一团雾气似的,风吹来就要散了吧?凉凉地拂过翁公羽的鬓角,翁公羽发出一声哀号。

昭和踏上前一步,十道烟霞自指尖流淌,一面唤:“多乌!”

《术藏秘典》的细尘尚未完全从多乌相苏面前飘散,怀西不能形容他那一刻的神情,那是一种很深很深又很远淡的空茫。昭和的声音唤醒了他,他的神情瞬间恢复平静,抬手召来蛊气。

突木约已经明白他俩要做什么,蓦然心头一震,向翁公羽喝道:“凝魄!”

翁公羽如受电击,幡然领悟。怀西看到他脸上霎时间放出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间屋子。

整座中古城,不,整个蛊人国,都不可能再找出这样四股强大的灵力。也唯有强大到这种程度的灵力,才能施展这项绝顶的灵术。灵力似一双无形的大手,将从春生身上发散出来的雾气一点点拢住。春生的眉目清晰了,发丝衣角慢慢成形……翁公羽再一次感觉到怀里的重量,他的指尖颤巍巍地探到春生鼻间——

呼——吸——

“既然人都可以救回来,为什么不把《术藏私典》凝回来呢?”回多乌家的路上,怀西问,“你们四个人的能耐,把中古城掀翻都没有问题吧?”

多乌相苏没有回答。星光照着他完美的侧脸,风拂动他的衣角,怀西再也没有哪一个时刻比这个时候更觉得他像一具玉像,他看起来这样遥远,“相苏?”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因为那时春生的蛊气没有完全消散。”但他的指尖还没触碰到《术藏秘典》,它就已经化成粉尘。

即使是蛊神也无能为力。

一种很淡很淡的迷茫,像雾气一样停留在他脸上。怀西不自觉怔忡起来,他的情绪很能感染她,不知为什么她又开始从他身上感觉到了淡淡的悲伤。

“这事不要让大哥和阿越知道。”他说着,蛊云在多乌家子的院子里冉冉下降,跟怀西一起进屋,“阿越来了……你就说什么都不知道。”

包括他的真正的名字,真正的身份?

可是晚上多乌相越没有出现。那一整晚躺在怀西身边的始终是多乌相苏。她本来想等相越来,但渐渐困了,醒来时多乌相苏已经起床了,坐在窗边,一只手伸出窗外。下雨了。

他的手指上有水珠,脸色很平静。头发梳得整齐,鬓角像是用刀裁过。听到动静他回过头来,“醒了?”不知道为什么,很久之后,怀西想起他,出现在脑海里的,就是这样一幕。

淡淡地回过头来。淡淡地询问一声。多乌相苏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风淡云轻的,连同爱和思念。

那一天对于怀西来说跟平常没有什么不同,但对于整个中古城来说,却不异于翻天覆地。三大主司之一的翁公寿人去世,圣女诞生,原本追随翁公寿人贵族们——包括圣女的父亲襄归初——遵照千万年来的传统,服从圣女的选择。

中古城乃至蛊人国万众瞩目的光点,多乌相苏。

虽然仍然有人抱有“如果襄归昭和真是圣女为什么不能请蛊神下降在蛊王身上”的怀疑,也有人不相信翁公寿人真的毫无预兆地回到了轮回谷,但当最上流的势力一齐倒向多乌家的时候,没有任何怀疑能够阻挡多乌婆意气风发的脚步。

翁公羽以惊人成长的灵力递补了祖父的位置,成为司主之一,但司主的首位已经是多乌婆。她在新的三司合议之后回到家中,脸上满是喜色,“今天你怎么不去太华殿?昨天太辛苦了吗?”

对于整件事,多乌婆的理解是:多乌相苏、襄归昭和、翁公羽、突木春生、突木约联手干掉了翁公寿人。这几个人联手,当世真的再没有敌得过。因为这些人里有突木约的存在,她心情的飞扬胜过任何一日。

世上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的孙儿登上王座,没有任何人。

“奶奶,”多乌相苏的声音静静的,坐在书案之后的他像一幅画,而不是一个真人,“您看过《术藏秘典》吗?”

“很多年前看过。怎么突然问这个?”

“还记得上面的内容吗?”

“傻孩子,如果上面的禁术看一遍就记得住,那也就不是禁术了。”多乌婆道,“解术很简单,只要你付得起代价——只是未必有人真付得起。”

有人付得起的。

起码他见过。

“你小子脑袋烧糊涂了吧!”

突木家幽雅的庭院里,传出这样的吼声:“你要死了我怎么见你爹?!”

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往里翻了个身,“你很吵……”

“是蛊神开眼你才听得到吵!臭小子!我差点被你吓死了啊!”他真的是一副被吓住的样子,不过眼睛出奇的明亮。

“你不用这样。”春生睁开眼来瞧着他,“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

那目光让翁公羽不自在地静下来。有些东西,是热闹活泼的话语没法遮盖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嘴强。

春生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这么有空,去找襄归小姐吧。”

“她是圣女,我不能去。”

“那去太华殿吧,司主要做事,你知道什么?”

“我不想去。”

“你准备一直待在这里?”

“嗯,待到你好为止。”

“我已经好了。”说着春生拉了一下自己的头发,“你不会想等到我白发变黑,脸变年轻吧?”他沧桑感很强地笑笑,“我已经老了。”

“没事,我可以用灵力让你看上去年轻。”

“我不想用幻术。”春生有些黯然,“你爱待在这里,就待吧。但我要睡了,你换间屋子待。”说着,他翻身朝里睡。

翁公羽在突木约求学的时候,突木家一间属于翁公羽的屋子,就是春生隔壁。但现在他不想去。

他不想回翁公家,记忆不愿触及那间书房,不愿触及那个院落。太华殿里的公文令他心烦意乱。这个世间,也许再也没有什么地方,比待在这个人身边让他觉得安宁。

说说话也好,就这么看着也好。

心里不要去想昨天的事就好。

太阳一点一点西斜,日暮很快降临。同样沐浴在夕阳下的多乌家,多乌相苏撤走了西北角的结界,问怀西:“去下城吗?”

下城里热闹如昔。他们最常来的这条街,一到夜晚就呈现出惊人的绮丽面貌,每次来都赶上它最美艳的时候。

不过今天乌休和雪老大都不在雪妆楼。

“应该是在家里。”怀西说。而且,很可能乌休又发病了。不然那两个都喜欢热闹的人,是很喜欢待在雪妆楼的。

多乌相苏“嗯”了一声。这次他没有召唤蛊云,而是跟着怀西步行。走过了两条长街,很远的路,他一直没有出声,走得格外安静。多乌相苏一直是这么安静的呢。只是她晚上跟多乌相越待久了,反而有点不习惯身边人的不出一声。

她找了个话题:“我们见到他们该怎么说?”

“嗯?”他微微侧过头来,忽然,问,“你为什么不问我们‘怎么办’?”

嗯?怎么办?怀西没有想过要问。因为她知道他可以做好啊。如果他都做不好,那她再怎么想再怎么问都是白搭吧。又何必问呢?

她对他有一种奇怪的信任。他天生就是给人这种“可以信赖”的感觉。她想不出他说“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你应该知道怎么办吧?”不用她操心吧,她歪着头,“对吧?”

他看着她,淡淡一笑,“对。”

他们进门的时候虚大夫刚出门,乌休的样子有点虚弱,多乌相苏递给雪老大一只锦匣。雪老大打开来,里面是两片极薄的玉牌,仿佛有云朵的图样,细看又什么也没有,淡淡光华,莹莹生彩。

“放满令……”乌休的目光微微一注,抬眼看多乌相苏,“你想干什么?”

“翁公寿人死了,我拿到了《术蒇秘典》,炼鼎术势必会被奶奶知道。你们俩离开这里,去人世吧。”

乌休眼眸黑如玉,深不可测,淡淡道:“你没拿到书吧?”

多乌相苏静静瞧着他。

“你真要拿到了书,第一件要关心的,是我怎样才能解开沉印之术,而不是让我走。”

“我不用问。”多乌相苏道,“我唯一担心的,是阿越出现,你的事会再瞒不了人。奶奶有多固执,你比我了解。她宁愿你死也不愿你成为人族。”

乌休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脸,但他的脸上毫无破绽,淡定似秋日高空。

他忽然微笑,“大哥,我骗你做什么?单靠我一个人,有什么办法解沉印、救阿越?你认为我想把你诓走,然后继续利用阿越的灵力?”

乌休忽然一笑,那模样就似一支胭脂雪乍然开放,病中的乌休有一股奇异的艳丽,他接过那两张放满令,向雪老大道:“有了放满令,我们挑个好地方,随时可以动身。”

雪老大笑着没有答话,多乌相苏和怀西离开后,她道:“你怀疑他?”

“嗯。他不对劲。”乌休倦倦地躺在床上,“我设的沉印,只有我能解。”

“相休。”

“嗯?”

“你不打算走是吗?”

“在阿越复生之前,我得留下来。”乌休握着她的手,“我亲手将他沉印,也要亲手帮他解脱。”

胭脂雪慢慢地把脸搁在他的胸前,动作很慢很慢,所有的言语都在靠在他胸前的一瞬消失,她什么也没说。

出了院门,多乌相苏静静地走着。

怀西默默地跟出了好一阵,终于忍不住道:“这不是我们来的路。”

“哦?”他像是才发现,但不在乎,“我们回去,不需要看路。”

他们坐蛊云就行了。

他没有像以前那样站着,而是坐在云上。怀西看看底下的云,又看看他的脸。

他没有回头,视线放在前方,“怎么?”

“你看起来有点不同。”

“是吗?”他的声音格外的清静,一声一声,像是玉石轻轻碰撞,“跟阿越不同是吗?”

“你们……本来就是两个人。”

他沉默了一阵,“他是怎样的人?”

他是怎样的人呢?很拽,很可恶,很小器,很奸诈。但,又很漂亮呵。怀西想念他蕴满星光的眼睛,说话时半挑着眉的神情。是这样的想念,像有根绳子轻轻牵动着整个心脏。

她的眸子里有迷蒙的光彩。

“同样是这张脸,但你更喜欢他,是不是?”

“呃?!”她被他的话惊了一下,忙不迭,“不不不!”才不喜欢他。她只是可怜他,同情他。

多乌相苏侧过脸看她,忽然轻轻抬起手,抚了抚她的头发,一道凉凉的蛊气钻进她的脖子,怀西的脸皱了起来,“为什么我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你想干什么?”

“以前,我认为喜欢一个人很无稽的事。”他像是没有听到她的问题,指尖停留在她的发梢,丝绢一样的触感留在指尖,如云雾一样挥之不散,“三百年时光迅疾,许多事都来不及做,为什么要浪费心神去做这样的无益之事?”

怀西眨眨眼,为什么,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多乌相苏像那个时候的突木春生?好像下一秒他就要化成雾气飞散。

不能理解这种情绪。但心尖上有什么东西侵袭进来,无端地觉得疼痛。

“麻怀西。”她的名字在他嘴里吐出来像一声叹息,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她脸上,似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化成一句,“要看星星吗?”

“哦。”

这个时候就算他说要看水果,她也会“哦”的吧。

脑子里一时之间失去思维的能力。

今天的多乌相苏,很不同。

蛊云渐渐升高,两人耳旁浮云掠过,星辰仿佛加倍明亮。怀西一时间没有心思去追究自己的情绪,忽然之间,被眼前所看到的征服。

非常,非常美丽。

没有见过这样深邃的蓝,也没有见过这样明亮的星。

多乌相苏枕着自己的手臂仰躺在云上,怀西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星空罩在头顶,好像随时会滴下一颗来。

“今晚睡在这里吧。”他的声音淡淡传来,“如果阿越来了,叫他带你往更高的地方去。”停了一会儿,他翻身面向她。

她看着他。

“其实,我希望他不要来。”多乌相苏的眼睛非常幽深,非常,“永远,不要来。”

但他来了。

在那熟悉的昏眩感到来之前,多乌相苏抬手抽走了蚀蛊。它带着某个女孩子的记忆,融入云气里流荡。

谁也不会知道它体内藏着什么。那将是永远的秘密。

永远。

玉像一样的男子安然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瞳仁闪耀着宝石一般的光芒。

多乌相越。

他没有开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无由地,怀西想哭。是先前多乌相苏的情绪影响她,还是因为他的目光?她在他的瞳孔深处看到了小墨,看到了小墨被沉进入水的模样,甚至看到了最初最初,他还是婴儿时就被剥夺生存资格的模样,眼泪不问情由,“刷”地流了下来。

她喜欢他吗?不知道。可他的痛,就是她的痛。他所遭受过的,仿佛她也连着遭受一遍。他的苏醒,她的疼痛跟着一起苏醒。

“怀西……我是谁?”

她的泪像是惊醒了他,但他继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他抱住她,或者说是借她的身体支撑自己。那样纷乱的记忆,在他的大脑拼接成更纷乱的画面,他被这些折腾得筋疲力尽。疲惫到了极致,心底深处却有一丝清明,蛊云飞速下降。

“……去哪里?”

“找……乌休。”

或者说……爹?

他乌沉沉的眼睛里有幽光闪烁。水榭,走廊,玫瑰的香气,乌休的红衣,怀西的笑脸,像前世那么遥远。也许这一切都是前世的记忆,而他本身仍然是患了失忆症的多乌相苏。

“找他?”

“嗯。”他抱着她的手臂微微用力,声音里低沉,“我要杀了他。”

“为什么?”怀西霍然抬头。

他的眼底像是画了血红的眼线,星光下他变成一株杀人藤,森森的冷艳,“他抛弃我。”

“不,不能怪他,他是不得已。他把你沉进水里的时候,已经做好了死的打算啊——”

他冷然的眼神落在了她脸上,“你知道?”

“不!我不是很清楚,我也不太记得,我——我——”他眼底的那一点幽冷,什么都无法遁形,怀西终于放弃了很矬的掩饰,抬起了头,“我知道。”

同一个晚上再一次来到雪老大家。蛊云冉冉下降,四下里悄然无声。

他往乌休的屋子里去,怀西拉他的袖子,低声道:“你不能伤害他,他是病人。”但她没能拉住他,反而被他前进的力道带进了屋子。

红绡帐内,浅眠的乌休听到了动静,“谁?”

很平淡的一声。

很熟悉的一声。

回答“是我小墨”?还是说“多乌相苏”?都不,他是多乌相越,他有自己的名字。虽然这个名字,被掩埋了二十年。

雪老大点亮了灯,淡淡光芒下,她的脸很美,望向乌休的神情充满了关切。多乌相越忽然低笑了一声,“啪”的一声,雪老大手中的灯落地,雪老大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尚未出口就被掐灭在喉咙里。

屋子里重新陷入黑暗,乌休伸手触到了胭脂雪,她安然无恙,但是被离人蛊困住了,夺音蛊封住了她的声音。

“相越。”黑暗里他的声音响起来,“你来了?”

“你承认我是多乌相越吗?”多乌相越的声音听上去冷然而格外丝滑,“不是小墨?不是多乌相苏?”“是的,你不是小墨,所以,不要吃醋了。”乌休披上外袍,下床。夜色朦胧,他看不清少年的脸,“过来让我看看你——”

“我吃醋?!”多乌相越声音抬高,“你以为我还是小墨?你以为我还会以你为天以你为地?你以为我来是争宠?!”屋风有疾风拂过,无形的蛊气勒住乌休的喉咙,“我是来杀你的!”

“相越!”怀西大惊,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解释其实没有起到作用。对于多乌相越来说,为什么被遗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被遗弃”这个事实。

被多乌婆遗弃。

被乌休遗弃。

“杀我吧。”乌休的声音居然听不出一丝惊动,他悠闲得像是喝茶聊天,“杀我很简单,你轻轻动念,舍人蛊就会勒断我的脖子。”他甚至嫣然一笑,“那样我就死了。”

“你——”多乌相越踏上一步,“你不要以为我不敢。”眼睛里乌碧沉沉的光,他要杀他,不会比捏死一只蚂蚁更困难。可是眼前人微微翘起的嘴角,夜色里隐隐如火的红衣,过往的辰光像雾一样婉婉漫来,他的牙齿咬得死紧,却,下不了手。

“哼!”

只有扔下这样一句,然后带着宠物走人。

怀西叫:“那只离人蛊——”

普通人被蛊缠久了会受不了的啊。

“管她!”

半空最后落下的是这样的声音。

“我带大的孩子,我还会不知道吗……”乌休看着他离开的方向,再看看被困的胭脂雪,叹了口气,“我去趟雪妆楼吧。”

雪妆楼里总是很热闹的。襄归如是常客。一听说连忙跟来,但是,他没法解开多乌相越留下的蛊,焦急着踱了一圈,扔下一句:“我一会儿回来!”飞往中古城。

他搬的救兵是襄归昭和。到底是天听,事情很快解决。胭脂雪说请两人喝酒,但昭和婉辞了,襄归如想留下,却被姐姐带走。

“我很难见到她一趟……”回程中,襄归如小声地抱怨,“她最近很少去雪妆楼……”

“她是别人的妻子吧?”

“我只想看看她,没有别的想法。”

“那么,你确定她也想看到你吗?”昭和回过身来,“她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你没有必要去打扰吧?”襄归如一怔。

姐姐的神情……好像有点激愤……不,说激愤太过,应该说有点浮躁才是。不像往日心平气和。

昭和也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微微吸了口气,“算了,随你。”她展翅飞远。掠过某座山头的时候她顿了一下,穿过结界降下来。

四下里很安静,她需要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静一静。

但,并不是没有人。水榭上,一个女孩子抱着膝头靠着柱子坐着,白衣的少年靠在她身上。少年察觉到了动静,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那一眼星光乍泄。

多乌相苏?

不,“多乌相越?”

多乌相越没应声,闭上眼就当没听见。

“他在生闷气。”怀西代为解释,“不要理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我……随便走走。”

“哦。”

结界上方传来轻微的响动,一个人降下来,怀西瞧见,“咦”了一声:“翁公羽?你可以穿进来了?”

“……”翁公羽没想到这个冷清的地方今天这么热闹,怔了一怔,“嗯”了一声,“我随便走走。”

怀西吐了吐舌头,“多乌相越,我们该换个地方。”

“为什么要换?这是我的地方。”

“人家要约会啊。”

“不是——”两个人倒答得一致,声音重在一起,“只是碰巧。”两人视线交在一起,不知道为什么,都有些尴尬。很奇怪,他平时很希望自己有机会见到她呢,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太自在,也许是她不自在的样子影响了他?翁公羽咳了一声,“那天多亏你们帮忙,我还没道谢。”

多乌相越不搭腔,怀西没话头搭腔,昭和只好搭腔:“不客气。突木公子现在怎样?”

“还好,就是脸变老了人也别扭起来。”

“公子应该有办法用幻术帮他换脸吧?”

“他不要。”

“为什么?”这话是怀西问的,问完就后悔,她插什么话啊。

“谁知道。”翁公羽悻悻的,没告诉他们,他其实是被春生赶出来的,没地方可去,只好乱逛,原本图这里清静,没想到这儿比哪儿都热闹。他吐出一口气,“喂,多乌,我们来比试一场吧?”

多乌相越靠在怀西肩上用眼角瞄了他一眼,随即又闭上,摆明不把他放在眼里。

“喂,今天的我可不同往日,我们来比比,谁输了今年就别去御地。”见多乌相越没反应,他心头一动,更正赌约,“——谁输了谁就不许养宠物。”

多乌相越抬起了眼,慢慢站起来,“这是你自找的。”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无事不如打打架。”翁公羽说。

怀西开始还欣慰多乌相越可以有机会发泄一下,不用再扮演闷葫芦,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错了。翁公羽厉害得要命,在两个人的灵力激荡下,听水榭的房顶咯啦啦直响,要不是昭和在旁边护持,她就要加入因为观战而死亡的名单里面。

“他们两个,谁会赢?”

“多乌公子。”

怀西歪头看她,“那你希望谁赢?”

“多乌公子。”

“咦?你真的……一点都不喜欢翁公羽啊?”一脸无动于衷的样子啊,“他可是很喜欢你啊。”

“他喜欢的人不是我。”昭和答,这一句说出来,整个人空了一空,眼前的迷雾散开,连日的浮躁找到了根源。原来如此。

原来已经动心,已经抱有期盼。

但在春生将死的一瞬她才知道,他心头最重要的那个位置,并不是她呢。

她应该庆幸,自己陷得不深。真到了难以自拔的一步,她会不会像风素管湖一样消散在离恨天?

她微微一笑,回过看怀西,“想不想变成蛊人?”

“呃?”

“也许你会是未来的蛊后。”她底下的话没有说出来,因为你是未来的蛊王最重要的人呢。

“嗯……”听上去很像她穿越之前做的美梦啊,但经历过现实洗礼的麻怀西已经不对自己抱什么幻想了,“不要吧?”

不一定要成为夫妻吧?虽然这么想的时候脸有点点红。

不一定要成为同类吧?虽然看到乌休与雪老大会觉得羡慕。

但,就这样下去也不错。

嗯,就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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