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站在仪容镜前，扣下响指，对镜子里的人说，别了，我们的飘飘，别了，视金钱为粪土和拾粪土换金钱的你，别了，过去。
甘地说，习惯改变的话，人格就会改变，人格改变的话，命运就会改变。焕然一新的我，对我和丽莎的将来，不禁眼冒金星地充满期待。
婚期，提上日程安排，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我们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促膝长谈，商议着宾客名单，蜜月旅行，孩子，以及我的工作，了解到我大学金融专业，她主张投资，力挺我资本运作，脑力劳动者治人，体力劳动者治于人，她殷切地希望我完全脱离原来的圈子，脱胎换骨，切换到朝气蓬勃，奋发图强的精英人士。她说我有好男人的潜质，她有信心我拖到正常轨道上。她说男人的成功与否很大因素取决于女人的塑造，她余生的努力让我摆脱物质的羁绊，真正的快乐起来。这是一个几乎读透了我的女人，对于她的安排，我感激零涕。
悠悠发过来一则短信，礼节性的询问我具体日子，我回复她圣诞节第二天，元旦，金美酒店。
宁宁得知喜讯，说他心里窝火，不平衡，一起混过的哥们，他结个婚，少奋斗二十年，而我三年不飞，一飞冲天，三年不鸣，一鸣惊人，一步到位，少奋斗五十年，直接迈入退休行列，前景无量，光明在线，叫嚣着猛宰我一顿。久没露面的小梦联系上我，他忙着办理出国手续，巴西，那个性开放程度令色狼们欢呼雀跃的自由国度。在电话里，他对即将启程，无法参加我的婚礼表达深深歉意。
一个星月晴郎的傍晚，我和宁宁为小梦送行。干净明亮的飞机场候机室里，我们喝着咖啡，眉尖轻蹙，空气中弥漫着烟雾般淡淡的离愁，宁宁望望闪烁不定的航空灯，咂咂嘴，说：“长这么大，我还没尝过坐飞机的滋味，坐上一次，就算从天上掉下来也值了。”
我说：“二货。”
他自得地说：“二货的价值不可替代，有了二货，我们的生活才丰富多彩，其乐无穷。”
小梦难得地挤出一丝笑容，说：“我们这群人，就剩你们俩，互相照应，凡事商量着来。来哥我放心，有主见，宁宁你和我表姐，关上门一家人，我一个外人，掺和不了，你们吵吵闹闹，乌烟瘴气，家不成家，我表姐那脾气，唉，不说也罢。当初介绍你俩认识，可能是一个错误，你们合得来则合，合不来则分，好聚好散，不必顾及我的面子。”
宁宁不耐烦地说：“走吧，赶紧走，搞得生离死别似的。”
我说：“能不能不走。”
小梦说：“我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这个决定我深思熟虑，再不走，我得困死在这里，我累，真的累啊，儿子，丈夫，父亲，的士司机，哪一个角色都折磨得我苦不堪言，度日如年，也许我根子里不安份的因素太多，我再努力，适应不了普通人的活法，我想换个环境，给自己一个交待。”
我点点头，说：“常联系。”
宁宁说：“出去后，为国争光，别丢哥们的脸。”
小梦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小子。”
我们面面相对，突然拥抱在一起。时隔经年，我们的友谊不曾淡过，男人间的情感不擅表达，一个紧密的拥抱，寄托了我们所有人的祝福和嘱咐。
临行前，小梦塞给我一个红包，他说：“新婚愉快。”
我们目送他潇洒地摆手，转身，通过安检，走过夜色下迷离的机场大道，踏上舷梯，钻进波音飞机的肚子里，飞机轰鸣着在跑道上滑行，像只夜鸟，抬颈冲天，他走了。又一个在现实生活里过得不快活的人，这次，他再次选择离家出走，走得远远的。
一路走好，我在心里轻轻地对他说。
在丽莎的坚持下，我去过一次她的厂子，厂子设在西郊，规模很大，我在厂房看到了一张张热情洋溢的脸。丽莎领着我四处转转，厂长亲自作陪，五十多岁的老头，点头哈腰，小跟班似的，尊严尽失。我再次体会到财富的魔力。他瞅我的眼神意味复杂，我只读懂了两点，嫉妒和讨好，大概他把我归结到不劳而获的幸运儿，我像吃了个苍蝇似的不自在，有些话不吐不快，我对丽莎悄悄说：“这种人，你也敢用，老油条，偌大个厂子，交给他，你放心呀。”丽莎说：“知人善用，物尽其材，名利场上，太过老实的人，适应不了，老杨门路广，有他的能量。”
言止于此，我不便多言。某些方面，我极其敏感，她是她，我是我，生物学上单独存在的个体，我们不可能亦不应该不分你我地完全搅和在一块，此乃经营家庭的大忌，尽管她言语间，隐有所露，有卸担子的苗头。但我有个人的具体规划，一心想给丽莎来个实实在在的惊喜。证明她眼光独具，未曾看错人。
在即将离开十八检测站的日子里，我付出前所未有的热情，也是我时来运转，好事接连，这不，一沾检测站地面儿，随便招招手，就招徕到一个生意。Byd，七成新，黑色，车主是个小伙儿，浓眉大眼，嘴唇厚实。
我说：“师傅，审车呀。”
他说：“嗯，你们搞代办的，包不包环保。”
我挤挤眼色，说：“能用钱摆平的问题不是问题，有的话不方便，你懂的。”
小伙子很上道，说：“行，就你了，上车吧。”
我上了车，要过相关手续，检查后，说：“来的很巧，再过现天，逾期。逾期扣三分，罚两百，没来由地挨一刀，划不来。”
他说：“就是，这不单位请个假，专门办这事儿，省心。”
我说：“还缺一样，你今年到明年的保险大单呢。档案袋里找不见。”
他拍拍脑门儿，说“糟糕，落家里了。”
我说：“不妨事，接着续一份吧，反正不能重复投保，日期顺着旧单子，不浪费一天，商业险你自己斟酌，交强险必须要，死规定，副本上交车管所，归档存库。”
他说：“大哥，你的劳务费怎么结算。”
切入正题，我接过他敬上的烟，夹在耳朵上，说：“两种方案，一种给小费，行价100，一种费用包干，400。”
他说：“全包吧，省事，价钱方面，少点。”
我笑着说：“师傅懂行，小费不包过，上线不过关，还得去修理厂，净耽误工夫，进口设备检测国产车，不合格的多了去，外观，底盘，刹车系统，传动系统，照明系统，排放系统，总共近两百项，一项不合格，盖不了章签不了字，咱国家加入世贸，环保方面卡得严，有的车主环保不过关，返过来找我们，我们托关系，少了三百人家不干，做买卖，风险与利润并存，没一个人人敢说稳赚不赔的，主要收钱办事，办得利索，一回生，二回熟，下次来个电话，不劳你专程跑一趟。”
他听得头都大了，笑说：“能说会道，嘴巴一套一套的，人才啊，不去跑业务可惜了。”
总体而言，交接顺得，洽谈愉快。冲着他买保险的份上，免费检车我也情愿。但底牌不可轻显于人。有的车主，瞻前顾后，珠瑙必较，任你磨破嘴皮，他犹豫不定，给你希望，又不一口否决，令你绝望，谈得拢尚可，玛蚱腿亦是肉，多少有些进账，谈崩损失大发，浪费了有限的时间，还错失其它机会，毕竟代办队伍日益壮大，行业内部竞争相当惨烈。
半个小时后，钥匙交还给车主，前挡风玻璃右上角贴上天蓝色标志，师傅讨要名片，满意地点头，说：“专业就是专业，办事牢靠，来年还找你。”
我一点也不谦虚地微笑着说：“关系是第一生产力。”
狗屁的关系，车况自身良好，一路绿灯，我还嫌报检登录的时间慢了。我们车贩子与检测站之间，一方面像猫和老鼠，一方面像狼和狈，有时不客气地驱逐有时甜如一家子地勾结，门道之深，内中根由，无外乎利益。
我坐到检测站的花坛边上歇息，车辆来来去去，宁宁从卫生间里出来，冲我打招呼。
等他近了，我问：“生意如何。”
他垂头丧气地说：“滑杆。”
滑杆代表着一无所获，我悲悯地拍他的肩膀，说：“恭喜恭喜。”
他说：“我看见你进了保险处，说好了啊，晌午你请客。”
我说：“好说，盖饭。”
他气不打一处来，说：“小气鬼。你就不能大方一回。”
我说：“有的吃你还挑三拣四，贪心不如蛇吞象，想想以前，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吃足吧。”
他说：“少来忆苦思甜那一套。”
我说：“你吃不吃。”
他说：“吃，吃，不吃白不吃。”
他不打击人不解气似的，斜瞟着眼，说：“脸皮比城墙还厚，都攀上高枝，还到穷哈哈的碗里夺食，你羞不羞。”
我说：“安啦，把你的小心眼揣回肚里，元旦一过，我归隐山林，养精蓄锐，改行做别的。”
他摸摸头，神情黯然，眼角居然挤出一颗泪，跟真的似的，“真要走啊，你走了，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唉。”
我说：“对这行，我又爱，又恨，高不成，低不就，上下班自由，无约束，比打工强，但比不上正经行当，存不住钱，来的快，去的也快，这些年，辛辛苦苦挣的都丢到女人肚皮上了，有机会，你也换个营生，最好洗心革面，回家去做个好男人，长久以往，难保不出事。”
他翻翻眼，说：“得，你就地成佛，早干嘛去了，为啥不早劝劝我，现在反倒做起正人君子，我跟你讲，我大好青年，沦落风尘，都是受你的影响，你得负责。”
我说：“一百万，补偿你，够不够，求我，你叫我声哥，我马上利落地转一百万赞助你，条件是你安份守已地过日子。”
他阴阳怪调地说：“哟，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财大气粗，语气就是不一样。”
我说：“信我有钞票。”
“省省吧。”他同情地拍拍我的手，说：“作为过来人，友情赠送一句，丈母娘一句话，女婿跑断腿，太早得意，免得失望大过于希望，到头来伤精费神，自个儿吃亏，悠着点，你先站稳脚跟再说，我指望着你真正当家作主的一天。”
我说：“两老在国外，他们哪有时间精力管我们，婚前飞回香城，小住几天就走。”
宁宁摇头晃脑，一个劲地自怜自艾，说：“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人跟人一比较，我怎么这么命苦呢，真是气死我了。”一副痛不欲生的苦逼样。
两天过后，我终于深刻体会到宁宁寄人篱下，低三下气地苦衷。从我在飞机场殷勤地从两老手中提过皮箱的那一刻起，到其后的朝夕相见的共处时光，我无比渴盼地从两老脸上找到哪怕一丝的满意表情，可惜用放大镜也找不着。我夹在两老与丽莎中间，手足无措，找不到某种平衡，既让两老身心愉悦，又让丽莎不至于憋屈。我谨小慎微，察言观色，如同刚入贾府的林小姐，处处小心，力求完善，但有的事你越努力，越适得其反，我打扮精神些，他们说我卖酷，岁数比丽莎小，不靠谱，我衣着随便，他们颇有微词，说我随便，上不得台面，不尊重人，我起夜踮着脚后跟，担心吵着他们休息，他们倒好，误会我城府深，和他们的女儿结婚别具用心，我下班回来晚点，他们含沙射影地指出男人要有责任心，顾家。回得早了，又说我上班不奋进，我被他们说得随时充满了罪恶感，挺对不起他们似的。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改变一个人先入为主的成见难，难于上蜀道。卧室里，欢好之余，我诚恳地向丽莎讨教如何获得两老的欢心，丽莎刮刮我的鼻子，说：“宝贝，你打小跟着爷爷，人情世故方面有所欠缺，能做到这一步，我已非常满意。”
我说：“光你满意不管用，一对新人，只有得到老一辈人的衷心祝福，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她奇异地看我一眼，似乎震惊我的措词，说：“他们会祝我们的，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父母，对我疼爱到可以说到了溺爱的程度，有件事没来得及跟你说，其实，我不是他们亲生的，我是他们的养女。”
我吃惊地张大嘴巴，大得塞得进一个鸡蛋。
她说：“我是遗腹子，两岁多点，妈妈得病也去了，养父母找到我，领养了我，他们是爸爸妈妈的同学，从小，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疼爱有加，我上面还有一个哥哥，姐姐，哥哥姐姐有的，我都有，他们没有的，我也有，所以，对于我的个人选择，他们只会真心地祝福的。”
我心里肃然起敬，爱人及爱人之幼，这是何等博大而深邃的情怀，相由心生，从此，我发自内心地并切地叫他们爸爸妈妈，两个对我来说已然生疏的词，听在丽莎耳里，她笑言她浑身起鸡皮疙瘩。也许我打动了两老，两老对我的态度渐渐和蔼，一回，吃过晚饭，我正在厨房里洗碗，老丈人竟然破天荒地叫我到书房里陪他下棋，我笑得嘴巴都歪了，兴奋到半夜，闹得丽莎睡不着觉。
日子如行驶中的车的两边的树木一天天地掠过。
圣诞节转瞬即至，街上洋溢着欢快的久违的节日气氛，举着气球的孩子，捧着玫瑰花的男人，拿着平安果的女人们无所不在，一个个容光焕发，活力四射。外国的节日如此深入人心，我们的端午反被韩国棒子剽窃了去，难道这便是国家间文化深入交流的伟大成果。我拖着地板，胡思乱想。两老坐在大厅里的沙发里，喝着茶，谈论着国外平安夜的乐趣见闻，丽莎在楼上走来走去，心不在蔫地在电话里与婚庆司仪商榷明天婚礼无关紧要的细节，从她似乎幽怨的眼神里，我醒觉到女人无论成婚与否，对于浪漫和关怀始终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怀。
我跑上街，买了99朵蓝色妖姬，两个平安果，塞进漂亮的花篮，端举着，在两老的赞许的眼光里，献到丽莎的面前，我说：“节日快乐。”
她莞尔一笑，说“宝贝，谢谢。”
我说：“如何个谢法。”
她说：“你想要什么。”
我挠挠头，迟疑一下，说：“比如，婚前最后的疯狂。”
她说：“去吧，去玩吧，别酩酊大醉地回来就行。”
我说：“我的意思是，和你一起，我们出去过平安夜，和年轻人们在一起狂欢。”
她说：“我有点事。去不了。你一个人玩，放你假。”
我说：“谢谢。谢谢你信任我。”
“傻瓜。”她抚摸着我的脸，说：“有个叫于丹的女人说过，男人觉得女人实际，是他的实力不够，女人觉得男人花心，是她的魅力不够，我对自己有绝对信心。”
这时候，我离奇地想起另外一个女人说过的话，她叫裘千尺，金大侠笔下一个悲剧人物，她说：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叫丈夫。
后来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地悔恨，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话，一个人出去外面，去独自面对接下来的一个极不寻常的平安夜，在当时，丽莎已在我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委实没有最后放纵一次的想法，我只是想出去走走，感染一下外界喜庆的氛围，然后告别过去的一年，踏踏实实地跟丽莎结婚，生孩子，按照我们规划好的一切来。天赐良缘，理应珍惜。可是，老天再一次地捉弄了我。
树欲静而风不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