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萧瑟,树叶离枝,又是秋天。
秋天,是做爱的好时节。往年这个时节,我管不住脚,马不停蹄地往舞厅里奔腾。实事求是地讲,不止这个时候,我追逐女人的脚步声从消停过。我告诫自己,今时不同往日,我现在是谦谦温玉君子,理所当然地摒弃掉杂乱思想。但秋天的诱惑有如野草般蔓延生长,我难以招架。秋天里的女人最美,春天稚嫩,夏天火辣,浑身臭汗狐味,秋天恬静宜人,像麦田里挺拔的穗子饱满结实,等待收割。念及到了冬天,女人们加上厚厚的衣服,将美丽冬眠,我充满了时不我与的迫切危机感。
我和悠悠携手步入落叶缤纷的秋天。单独相处时,我越来越惧怕和她身体上无距离的接触。保持着君子形象捱至今时今日,其中苦楚,可以完成一本悲惨世界。而悠悠的态度让我心神不定,在相敬如宾和甘之如饴之间,她很不幸地向后者倾斜。为了达成即成事实,不至步巧珍和小龙女的后尘,她抓住一切时机,向我传达暧昧的信号。例如:伸个懒腰,伸就伸呗,偏偏目光流转,胸部与臀部反向拉伸,幅度惊悚。例如:假装沉寐,翻个身子,睡袍撩起,白晰丰满的大腿,勾人鼻血。
我被折磨得快要发疯。我错了,错在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悠悠不似我想像中的瑶池仙子,不食人间烟火。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有欲求有渴望的人。而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男欢女爱,肌肤相接,势在难免,我备加崇尚的英雄柏拉图,他给不了我精神上的实际支持。距离,是断绝两个人念想的最佳良药。我掉进了自己精心纺织的陷阱,在她面前目不斜视,法相庄严,现代版柳下惠。无数次地倒在洒满夜色的床上,我浮想翩翩。幻想抱着她比玫瑰花还要娇艳的身子,幻想她的朱唇里发出来的扣动心弦的声音,幻想我们漫步于云端。多么可耻的想法,但我尽量把它们想得无比的美好。因此,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精子,十分想和传说中的卵子见上一面,交个朋友,可冲锋了很多次,皆因出口安了个套套无功而返,一次,它听到兄弟们大喊,快快,套套摘除,我们的机会来了。它欣喜若狂,混在千军万里,乌拉乌拉地向前冲。不料前方部队倒卷珠帘,溃不成军。兄弟们大惊失色地叫道:快退,快退,前面是屁眼。把这个笑话应用到我身上,我听到亿万个子孙在嘶喊:“快退,快退,前面是五指山。”在此,我羞愧万分,对亿万个子孙致以沉痛哀悼。
气血两亏,阴阳失调,我印堂焦黄,目无神采。宁宁打趣我说:男人是牛,女人是田,牛越耕越瘦,田越耕越肥。我满腔委屈无人诉,我是盘着一块地不假,可地究竟啥模样,我压根没见过,冤不冤啊我。
厨房里,我搓搓手,揭开砂锅盖,加瓢水,肘子炖得喷喷香。按下电磁炉炖汤键,时间延长半小时,移到窗户边,极目而眺,舞厅正值散场,尝不到正餐,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黄昏的余辉下,一名白衣女了走出舞厅楼梯,进入我的眼界。
她装束清丽,挎一小包,站到人行道上,抬面看了看天色。这么一抬脸,我认出了她。一个熟人,久违的面孔。
我急急火火地下楼。赶到地方,舞厅门口空空如也,伊人已去,四下环顾,辩别一下方向,朝近处的公交站点跑去。站牌下,立着祖孙俩一老一少,我问他们可否见到一个嘴角有颗痣的女子,他们茫然摇头。我纳闷地回走,一眨眼的工夫,人呢,哪去了。
小区门口边上一长溜门脸,小吃、商店、五金、理发店,五花八门,热热闹闹,路过一家2元店,一偏头,货架前立一人,挑选着廉价唇膏,正是她。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我含着笑,迈进门,拍拍她肩膀,说:“嗨,十三,多年不见,你还是老样子,年轻貌美啊。”
十三吓得哎呀一下,看看我,愠声说:“你谁呀。”
“我,你家来哥。”我指着自个鼻子,说:“贵人多忘事,你不认识我啦,小没良心的。”
“没印象。”她眼光回到货架上,说:“我们在舞厅见过吗。”
我瞪着她。
她说:“你瞪我作甚,我真的不认识你。”
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说:“你就装吧。”
她说:“有病。”
我说:“十三,你变了,忘了本,没错,我们当年是做得不妥,对不起你和林雪,但一个锅里扒过饭,好歹念念旧情,大家叙叙话,唠唠嗑,又不存在哪样,你还怕我骗吃骗喝不成。”
她说:“先生,我不叫十三,你真认错了。”
说完,叫过老板,付账,取东西走人。我拉住她袖子,她沉下脸,说:“放手,你再死皮赖脸地胡搅蛮缠,我报110啦。”
我满头雾水,她似乎真的不认识我,莫非我记错了,不可能呀,难道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没听说过她有双胞胎姐妹。我兀自不死心,跟在她后面,她一边走一边回头,过了红绿灯,紧张地加快步子,匆匆地跑开。我呆在路边,半晌回不过神来,一肚子的疑问:我们走后,林雪和十三究竟发生了什么,十三为什么不认得我了,听她的口吻,似乎连林雪都忘得没影儿。匪夷所思啊,不合情理呀。到底怎么一回事。
闷着头进家门,悠悠抱着球球玩得不亦乐乎,她抬眼看看我,说:“你跑哪了,下楼连手机也不带,我找都没地儿找。”
我说:“饭菜都已做好,你饿了吗,先吃饭,吃完饭跟你谈个事儿。”
悠悠说:“边吃边谈。”
我洗洗手,去给她盛饭,说:“小区街对面有家舞厅,你留意过吗。”
悠悠说:“见过。是和望月一样性质的吗。”
我点点头,说:“晚上我打算进去一趟。”
悠悠啊的一下,放下筷子,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我将饭碗摆到她手边,说:“别瞎琢磨,我进到里面去找个失散多年的朋友,说来奇怪,我认得她,她居然不认得我了,理也不理我,只有进去才和她说得上话儿。”
她说:“我陪你去。”
我说:“里面乱,你生得祸国殃民,指不定闹出一大堆动静来,那就不是正经女人去的地儿,把心揣回肚子里,你想啊,那些花花草草怎比得上你的绝代风华,我连你的魅力都熟视无睹,何况她们。”
悠悠说:“我可没诱惑过你。”
我意味深长地说:“记住你说的话。”
悠悠笑一笑,岔开话题,问:“朋友?你怎会有那种朋友。老实交待问题,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摆出一副审问的架势。
说起来话长,我简洁扼要地概述一下当年情况,无须遮掩,亦无意遮掩。反正两个人之间无秘密可言,彼此是透明的。
悠悠长长叹口气,说:“真没想到,你竟然有这么乱的一段。”
我说:“吃醋了。”
她说:“我吃哪门子的醋,我还得感谢林雪,要不是她当初将你从指头缝里漏下来,哪里轮得到我。”
我说:“还是吃醋了。”
她柳眉倒竖,双眼喷火,恨恨然:“怎么着,想吵架。”
我掂起筷子,遥遥地点点花瓶,悠悠满腔怒火化作乌有,嘴角月儿弯弯的勾起。
“叔叔。”她甜甜腻腻地叫。我不答理她。
她叫:“亲。”眼底流动着秋波,向我靠来。
我着火似的跳开,大叫:“闪开闪开,我携带着作案工具哩,别逼我犯罪。”
悠悠筷子搅动着米饭,闷闷不乐地说:“没劲,你变化真大,以前又搂又抱的,在我身上揩足了油,现在连碰也不碰我一下。”
“哪敢。”我大呼冤枉,直赶超冤门祖师窦娥,“我一点坏心思也没有。”
她噘噘嘴,说:“没有才可怕,你说,咱俩啥关系,凭什么住在一个屋子里,你说你一点心思也没有,说出去有人信么,还是我对你毫无吸引力,你对我免疫,不入法眼尔。”
真是快人快语啊,丫头心里窝不住事儿,借题发挥将积压已久的怨气悉数发落出来。我瞠目结舌,我还是我那个纯纯的悠悠么,摆明着怨妇啊。
晚上八点半,我准时出现在舞厅里。舞池里,闪动的灯光,飘扬的音乐,旋转的舞者,坐在沙发里唧唧我我的伪情侣,来来往往的雄性荷尔蒙的男人,来来往往的拿肉麻当有趣的低俗女人,将这个时代的浮华诠释得淋漓尽致。我环顾着熟悉又陌生的环境,感触万千。
我一眼看到了十三。她套着透视装,在舞池中央孤独地起舞,诡异气息浓重。
旁边有个女的说:“瞧,那个疯子又来了。”我说:“你叫她甚么。”她说:“疯子呀,整天神神叨叨,没生意时一个人跳舞来着,还唱着歌儿,特搞笑,光坐台不出台,草,来这儿玩的谁还跟你玩纯情,圣母玛利亚呀,脑子进水了。”我看一眼她,她来事了,抛过来一个令人作呕的媚眼,说:“帅哥,整一个呗,我还没开张呢。”我说:“你太骚,不合我的口味,我找圣母玛利亚去。”她叉着腰,在我背后骂咧开了:“一对傻冒儿,绝配。”
我当没听见,一阵风似也冲进舞池,拉起十三的手腕就走,趁灯光黑下来之前,我把她拖到休息大厅的长椅上,旁边没几个人,灯火通明。
她不断挣扎,说:“放开我,放开我,你弄疼我了。”
我脱下外衣,盖住她春光大泄的身子,说:“包场,干不干。”
她平静了,说:“先付钱。”
我摸出皮夹子,里面抽出三张大百,放在她手心,她抬头看看我,诧异地说:“是你。”
我说:“别怕,我没有恶意,只想和你聊会儿天。”
她柔柔弱弱地低下头,说:“给钱就行,你想聊什么,我陪你。在外面别缠着我,我有老公的。”
我问:“你为什么一个人跳舞,为什么那些人都叫人疯子。”
她说:“她们爱怎么叫随她们去,我在陪我老公跳舞。”
一股凉气从脚底下直往上冒,冷飕飕,阴寒寒。我说:“你老公呢。死了?”
“没。”她蓦地抬起脸,说:“他活得好好的,我只是找不着他了。”
“林雪,韩露,你都不记得了么,她们是你的好姐妹。你想想。”
她摇摇头。
“你的家呢,你总有亲人的吧,你的父母,兄弟姐妹们呢。”
她一脸地茫然,说:“我忘了。”
我说:“你老公叫甚么名字。”
她说:“老公叫老公。”
我问:“你老公长甚么样,有我高么。”
“没你高,也没你壮,他对我可好了,小小的眼睛,尖尖的下巴……”谈起她老公,她精神振奋,手舞足蹈地比划,眼睛里冒出奇异的光泽,通过她的描绘,我脑子里一下子闪现出一个人来。
我的神情沉痛而凝重,说:“你来这里上班多久了。”
她扳起指头数啊数,说:“十年六个月。”
我的眼眶湿润了,有种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理智克制住不明智的想法。尽管,她是做这行的,无权拒绝客人正常范围内的请求。我搜遍口袋,找烟,后来呆上一呆,原来已经戒掉。我深吸一口气,说:“你失忆了。”
她说:“我知道呀,医生跟我说的。”
我说:“你知道你失忆的原因吗。”
她歪过头,说:“知道,但我不告诉你。”
我掏空皮夹子所有的钱,放在我们中间,说:“你说,钱,全拿走。”
她瞟一眼,迟疑地说:“这么多,先说好,再多的钱,我不过夜。你还是去找别的人罢。”
我正视着她,说:“十三,看着我,看着我的眼睛,我们是朋友,我不会骗你。我有女朋友,我对你没坏心思。”
她说:“我不叫十三。”
我问:“你叫甚么。”
她的大眼睛清亮无比,她说:“宁宁。”
我叉开腿,双手捧着脸,埋在膝间,压抑着,颤抖着,克制着,老半天才抬起湿湿的脸,说:“无论你说不说,这些钱都是你的。”
她一张一张地整理起钱,头也不抬地说:“都过去的事了,告诉你也不打紧,反正我一点也不记得,医生说十年前我被轮奸,三个男人,他们打了我,我大脑受到强烈刺激,从那以后,我就什么都忘记了,记不起来,那三个男人第二天就被警察抓获,你叫甚么,你从前真的是我的朋友吗。”
我说:“我叫阿来,我们一直是朋友。很要好的朋友。”
我紧紧攥着手机,里面储存着宁宁的照片,几乎忍不住翻出来让她辩认。但犹豫再三,放弃掉,我无权决定别人的生活,他们的感情,他们的路由他们自己去衡量和抉择。
我回到家时,已经很晚。客厅里幽幽淡淡,球球在我脚边汪汪地叫,撕扯裤管,我问:“球球,你妈妈呢。”
悠悠房间里传出她的声音,“我在呢,门开着,你进来罢,给你个惊喜。”
我推开她的房门,床头辅柜上亮着两支红烛,我边进边说:“停电了,不会吧,楼下都有电,咦,人呢,悠悠,悠悠。”床上空空,房间里也没人,我轻手轻脚地靠近立体衣柜,丫头,小机灵鬼,跟我躲迷藏,你等着被揪出来吧。
啦啦啦啦,三扬一挫,清泉堕潭的炫耀声。悠悠从门口闪出身来。现宝似的在我眼前转个圈子。
我天旋地转。这,这是谁呢。情趣内衣,连裤丝袜,顶尖高跟鞋。脑子里雷声大作,风雨大作,瞳孔里凝结一个香艳无比,近乎****的妙人儿。她眼底流春,面颊绯红,挑起食指,从那鲜艳欲滴的红唇开始,往下一段旖旎的旅程,具体过程充满不和谐的字眼,最后落在弧线惊人的臀部上。
我喉咙冒烟,说:“我、我要出去。”
她微微而笑,长长的抖动的睫毛中透过来炽热的光芒,定定地定住我。一只脚独立,一条腿上抬,上抬,上抬,一剑冲天,劈成180度,鞋跟抵上墙面。
公鸡撵母鸡,撵到墙角去。母鸡说,算了吧。公鸡说,俺不理,撵你一回不容易,撵你一回不容易。我就是那只退无可退,逃无可逃的母鸡。我不由自主,身不由已,中邪似的一步一步向她而去,以下省略若干字……
事后,我仰天长叹:非吾辈意志不坚,实乃世道光怪陆离,妖魔乱舞。
床单上数点嫣红。
悠悠脸上得意地笑,说:“我是你的人了,以后你要对我负责。”
我搂过她,说:“你掐掐我,这不是做梦吧,我得到的已经远远超过我期望的。”
她抚摸着我的胸肌,说:“这不是梦,我宁愿时光永远停留在这一刻。”
我说:“那好啊,如此一来,我们俩便就成了两具一丝不反挂的大卫和雅典娜,等着世人来瞻仰。”
悠悠说:“才不要。”
球球在床头自得自乐,滚来滚去,我向它招招手,它欢叫着扑到我手上,我摸着它小小的头,说:“叫声不对,不能叫叔叔,要改口叫爸爸,听明白没。”它低唔着,不明所以地盯着我,我说:“小家伙,下次少儿不宜的时候,严厉禁止你再蹭妈妈的屁屁,这次严重警告,再次不客气了,听到了吗,她,是我的,专属物品。”悠悠笑啊笑的,拍打着床,不久,哎哟哎哟地叫,她肚子笑疼了。
时间指向凌晨,我起身去给她熬碗红糖水,悠悠倚在床头唉声叹气,说:“时间过得真快,还有几个小时便要到公司报道,烦。”我眨眨眼,说:“你迷糊了,明天周六,放假。”“真的呀。”悠悠反应过来,光着身子在床上欢快地蹦跳不已,我捂上眼睛,连声说淑女淑女,悠悠怒声说:“球球,把你爸爸叼到外面去,吃完抹抹嘴不认账,他嫌弃你妈妈了。”
熬好红糖水,看着悠悠喝下,我吹熄蜡烛,钻进被窝,将跟十三详谈的情形大致说一下,悠悠说:“给小宁子打个电话吧,十三妹妹受的苦,理应让他知道。”我说:“事情远没有表面上简单,宁宁有家有业,忽然冒出来个十三,你叫他如何自处。”悠悠说:“你光顾及你哥们,十三多可怜呀,她一个弱女子,经受到如此磨难,别的事都忘掉,唯独记得宁宁是他老公,她甚至自称宁宁,摆明了小宁子占满她的心,他们合而为一体,十多年来,和他跳舞,格守着信条,从不越雷池一步,他已成了她的精神支柱,继续下去,对她太残忍。”
我说:“明天再说,睡吧。”
睡吧,爱人。深夜里,我凝望着悠悠熟睡的脸庞,目光有如月色一样的柔和,我的爱人,你给了我生命中最美好的部分,我拿什么回报你呢。
你拯救了我的灵魂,我回报你的,只有我余下的全部生命。
尤如十三那般地信奉她生命中的一抹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