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搬家,讨厌大雨,大雨中搬家,两者交集,心便如夜雨一般纷纷扰扰。四人收拾家什,冒雨冲入宁宁停在路边的昌河。
后排座,十三紧紧抓住宁宁袖子,深恐松手他便消失似的。夜色深沉,雨丝纷扬。我开着车,驶向家的方向。悠悠腾出我住的房间,让给十三。阳台上,宁宁吸着烟,我说回吗,他说回不了,我说玩火者必****,他说反正外焦内嫩,烧成焦炭一了百了,他讲了我所不知的一件事,关于十三的,十三是个孤儿,孤儿院里排行十三,大家都叫她十三,从小备受欺凌,读书愚钝,封顶于初二,早早被校园踢出来混社会。她第一份工作是洗头妹,轻贱,旁人都瞧不起,林雪一次到店里做发,正逢上她挨客人骂,林雪看不过眼,帮忙解围,十三自此视作大姐,追随左右。跟宁宁好,她特别地开心,因为世上终于有人看重她,把她放在心里,而公园里的落湖事件,彻底征服了她的心。
那夜,宁宁讲了很多,他只差挑明一件事,即,十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他可以说是她的全部生命,失去他,她很难有勇气存活下去。
回过头来去想,当时劝宁宁悬崖勒马,与真爱告别,或许是个错误。我这样想的时候,看十三的眼神,充满了失误者的忏悔。一夜风雨,城市洗涤如初生的婴儿,街道干净整洁,花儿迎风绽笑,我和宁宁坐在报检大厅,品味着香茶,宁宁说:“有阵子,我对你怀有意见,叫你出去你说回去陪悠悠,叫你打牌你说赚钱娶老婆,我们的感情淡了,好像说都说不到一处去,而现在我理解了,一个好的女人,的的确确可以塑造起一个完美的男人,想听听我此时的想法吗,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的澄清过,我想陪着她,走下去。”
我说:“你无须刻意弯曲本心,做快乐的自己,即可。”
宁宁说:“这才是真实的你,是吗。”
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你休想叩开一个男人的心门。”
他满意地说:“我有十三,足够。”
手机铃响,客户。他说他车已在站外,我出去察看,货车,黄牌,车厢加长三十公分。事情棘手,联系同行,香城市下属一个县可检审,我报出一个高价,车主急于审车,满口应允。和宁宁打声招呼,我出发了。
出收费站,往西约十公里,五车连环相撞,血迹斑驳,画面凄惨。三具尸体摆在路边,蒙盖素布。保险公司,交警队,伤亡者家属扎成堆,哭的哭,闹的闹,处理的处理,两条道并成一条道,我们跟在车队后面,徐徐而过,师傅把着方向盘,漠然说:“又出事了,现在交通事故根本算不得新闻。”
我说:“师傅很看得开啊。”
师傅说:“见多,习惯了。”
也对,车辆越来越多,城市越来越拥堵,道路的建设赶不上车辆增长的速度。司机日益成为高危行业,关于上一次的车祸,我心有余悸。你不撞别人,还得留心着别人来撞你。
审货车是个极为漫长,考验人耐心的过程。相比于微型车辆,货车手续繁杂,要求严格。回到香城,竟已六点半,远远超出下班的时间,我结清尾款,跳下车,关上门,与车主挥手告别,天空中飘着小雨,货车驶开,对面的街面上,奇迹般地,现出了悠悠,她撑把红色小伞,泪光莹然,她冲过来,我大声喊:“注意车。”
我们拥抱在一起。莫管伞,伞早已甩至一边,莫管风和雨,它们浇不熄我们心头的温情,莫管行人,他们走不进我们的世界。悠悠哽咽地说:“打你电话,联系不上,宁宁说你去了x县,我下午看了电视新闻,那段路上出车祸,我心慌得不行,只好在这里等着。”
我说:“手机没电了,是我不好,我不该让你担心。别哭,我这不好端端的站在这里。”
悠悠破渧为笑,说:“你何时才让我省心。”
我说:“我出了事,早有人联络宁宁,你这是关心则乱。”
悠悠说:“我白操心了。”
我说:“不白操,有人说爱到深处却转薄,我们越转越浓。”
我们相视一笑,相拥着慢慢走回去。
周末,宁宁搞来一辆商务车,车上两顶帐篷,钓具,烧烤架,前往百里开外的青龙潭野炊。天公作美,艳阳高照,云淡风清。我和宁宁钓鱼,生炭火,灰头灰脸,宁宁和十三兴奋地跑来跑去,像穿花的蝴蝶。我们的鱼一烤好,两馋猫便迫不急待地不顾烫手往嘴里塞,当然,她们坐享其成之余,不忘用她们油腻的手指夹块鱼肉犒劳犒劳伟大的劳动者。
宁宁拉着十三鬼鬼道道钻进小树林,其时,我带上太阳镜,耳麦塞进耳朵,躺到防潮垫上,悠悠指指那俩人,我说:“这两人脱离大自然太久,采磨菇去了。”
悠悠不开窍,奇怪地说:“这时节,哪来的磨菇。”
我敷衍说:“只要想采,就会有。”
宁宁和十三采磨菇的故事平淡无奇,他们不过把男女间普通的沟通换了个场所。返回的途中,发生了一段插曲。他提着裤子,一脚落下去,踩着一样软绵绵的物事,仔细一看,那段枯枝似的东西竟是一条蛇,他立时发出一声震彻天地的尖叫,尖叫吓跑了蛇,滑入草丛,失去踪影。傻人有傻福,我不得不佩服他的超强运气。晚间,星空灿烂,我们手拉着手围着篝火唱歌跳舞,宁宁的手机不合适应地响起,他扣出手机电池,巧妙地设置成不在服务区无法接通状态。十三装作没看见他的小动作,关于十三这个人,我挺羡慕的,她简单得如同杯子里的清水,直白地笑,直白地哭,不过多考虑复杂的事情,世界于她,亦如装着清水的杯子,透明清亮,回馈以简单的快乐。她和这个社会那么的格格不入,宛如上个世纪三十的年代的默片,黑白分明,爱憎分明,爱,爱到去死,欲,欲到发狂。从某个层面上,悠悠和她接近,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短短两日,她们无话不谈,好得跟亲姐妹似的。
我们四人同居的状态和以往七人同居的状态有所相同,又有所不同。少了份无所忌惮,多了份温馨。每天七点半,我准时睁开眼,整理个人卫生,跑步,拎回足够份量的早点。大家一起吃饭,八点半,我和宁宁开车出门上班。临行前,我对着镜子给自己一个微笑,悠悠掏出她的钱包,对着里面说:“小朋友,你们要乖哟,不要乱跑,快快找你们的小伙伴们来玩哦。”瞧,她纯粹得像个小孩子。
迫于家庭方面的压力,宁宁渐渐地很少在这边过夜。对此,十三安之若素。她的意思是宁宁不说,她便不问。我对宁宁说,趁早把话挑开,欺瞒不是长久之计。宁宁苦恼地说他一直纠结这个问题,不知如何解决。我说欺瞒肯定是种伤害,迟痛不如早痛,她失忆,并不代表她弱智,你拖下去,对她而言,是更深的伤害。
宁宁采纳了我的建议。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经过我眼光的激励,他鼓足勇气,怀揣丑媳妇终见公婆的忐忑拉起十三进了房间。悠悠正和十三下着跳棋,突然间没了对手,对我望来恳求的一眼。下吧,侮辱智商,不下吧,侮辱情商,两者之间,取其利害之轻,我乖乖当了壮丁。悠悠敏感地问:“小宁子要和十三摊牌啦。”我点点头,说:“人生如棋,不知宁宁这回跳不跳得过。”悠悠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要我说呀,他们当年就不该分开,白遭这多年的罪。”
我很没同情心地说:“不错过,如何知道是个错。”
一盘终了,那两人推开房门出来。眼睛都红通通的,貌似哭过。十三往中间一站,在我和悠悠惊讶莫名的眼光里开口说话,“我这人嘴笨,不知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反正趁这个机会把肚子里的话全说出来,我爱一个人,爱他的全部,他结没结婚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心里有我,有缘有份,自是最好,有缘无份,便又如何,只要每天见上他一面,心愿足矣,上天让我俩重逢,我已然感激不尽,守着他,看着他幸福快乐,我也幸福快乐。纵然别人笑我傻,笑我痴,可我心里是真的快乐的。”
悠悠鼓掌,说:“姐,我支持你。”
我拍拍宁宁肩膀,说:“佳人难得,且行且珍惜,好自为之。”
是夜,我们举杯庆祝,彻夜狂欢。要庆祝的地方多了去,比如:十三真正意义上的加入到大家庭里来,比如:我和宁宁的友情之树万古长青,比如:我和悠悠甜甜蜜蜜,早成正果。
有人吹熄浪漫烛火,打开音乐,脱掉鞋子,光着脚踩上另外一个的脚上,相搂着,在黑暗的光线里挪动步子。
我和悠悠靠在沙发里,悠悠望着跳舞的俩人,说:“他们剽窃我们的创意。”
我说:“你得有当楷模的胸襟,楷模之所以成为楷模,正由于模仿者们的前仆后继。”
她说:“我替他们高兴。”
我很高兴她很这么想。受气氛的渲染,我们如磁石般挨近,她在我耳边说:“抱我回房间。”
我说:“最近,老是让我抱,你腿部的功能退化不少。”
她说:“现成的廉价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我附和说:“我家丫头聪明啊,从来不浪费资源。”
“那是。”她得意地仰起小脸。
生活的列车依照惯性欢快地向前奔驰。把日子一天一天地甩向身后。宁宁说,其实这样的日子倒也精彩,他唯一对不起的是十三。男人这一生,迟早要吊死在一棵树上,吊死在整座树林不现实,既然如何,何不挑一棵受得住他重量的树了结残生。免得吊来吊去,死不了不说,白受冤枉苦。这个从来不把人生当回事的人,第一次开始认真的思考人生,在他的强烈要求下,十三放弃掉舞厅工作,专事在家里做家务,主管后勤。球球无疑是最大利益的获得者,这个有奶便是娘的吃货,整天价跟在十三屁股后头晃悠。下班后的饭桌上,数十三的话最多,喋喋不休,似乎要将一天里看到的电视新闻、从窗户里获得的所见所闻浓缩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而在宁宁走后,她陷入了沉默。守在阳台,凝成一副石像。某夜,悠悠起身去客厅饮水机取水,被她投进来的阴影吓得够呛。现实版的倩女幽魂呐。悠悠回到房间,拍着胸口,大喘气地说:“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问明情况,笑着说:“你天不怕,地不怕,居然也有害怕的。”她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值得我们敬畏的太多太多。”她的口吻让我想起了丽莎,这个很相信命运很相信因果循环的女人。
我说:“比如呢。”
她脸上浮上一层忧色,说:“我从另外的女人夺走了你,如果世上存在报应,老天会怎样惩罚我呢,我很害怕,害怕别的女人抢走你,如果真有这一天,这应该是老天对我最大的惩罚。有时我扪心自问,我太自私了,这个世上,没有最爱,只有最适合,你和她相知相悦,互弥有无,而我,被你宠着,溺着,只会成为你的负担,亲,选了我,你后悔过吗。”
我说:“我一旦决定好的事,从不想其它。”
她说:“如果某一天,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不会原谅我。”
我说:“我只会责怪我自己,你这么好,怎么可能做错事,要错也是我错在先。”
爱分三个层次,第一层次,获取。第二层次,奉献。第三层次,承担。她对我的回答非常满意,从被子里伸出光洁的手臂,说:“抱抱。”
我抱住她,唇贴上她的两片柔软,舌头探出牙床,叩开关口,直捣黄龙,她激烈热情地回应我。我们的躯干无间隙地,负距离地粘合,整体而观,如同一条温顺不失狂热,缠绕不失静柔的两头蛇。在一个难以言喻的时刻,我们登上巅峰,悠悠流着细汗,在我身下低声说:“不欺骗,不背叛。”
“不欺骗,不背叛。”我说,箍住她的腰,紧紧的,似乎将她融入心里去。
同居的四个人,打发时光花样百出。逢至双休,每人纸条上写一项目,抓阉裁决,公平无议。在我和宁宁有意无意地放水下,悠悠和十三赢面居多。她们如同漫画里的少女击掌伸舌,欢呼跳跃,俨然赢到了整个世界。诚然,我和宁宁,在她们的眼里,便是一个完整的世界。
那段时间,我们几乎游遍香城公园和游乐场。从南及北,光顾几乎所有的电影院。一次,故地重游,悠悠和我来了个双人蹦极,风在耳边划出尖锐的啸声,忽上忽下的顿挫感使得两人大呼小叫,当我们停留半空,主题由运动过渡到深吻,惹来高台上一片欢呼,悠悠笑言那是我们的世纪婚礼。
一天,我们在草地上扎好帐篷,从车上搬下来许多吃食。绿茵场上铺开毯子,几人盘膝而倨,大快朵颐。啤酒作为催生快乐的道具,必不可少。由于我和宁宁的熏陶,两女人由浅尝辄止发展到甘之若饴。她们饮过酒的脸上红扑扑的,份外诱人。宁宁和十三争抢着一只鸡腿,悠悠打着拍子,哼着一首网络上新出的快歌。这时,我看见了两条人影,从竹林小道现出,隐入公园月牙口。一男一女,男的斯文尔雅,女的长发飘飘,好一对丽人。我脱口呼出:“林雪。”
宁宁慌忙顺着我的视线拧头去搜寻,“哪里,哪里。”
“没人啊。”他失望地说:“你一定认错人,哪有恁巧的事。”
我说:“应该是她,希望没看错。”
我真的希望那个依稀熟悉的身影是林雪。不仅是她,我衷心希望每个跟我有过关系的女人都能有个好的归宿。那些一旦在一起好得不得了恨不得穿一条裤子分开后互相指责心存怨恨的感情足不可取。我特反感某些人呱呱噪噪数落前任男友或者前任女友的诸般不是。毕竟曾经在一起过是不,缺少了对方,某段过往只是一片毫无颜色的空白。要怪只能怪自己错误的选择。我在这里发表评论,并非自我标谤我有多么高尚,经过了漫漫长长的等待,我体会到真爱来得多么的难能可贵,即使有一天它短暂得有如雨后的七色彩虹,飘不了仓过不了夜,终究鲜活了我们的某年,某月,某日。
这个秋天无比的漫长和充实,也是我生命中值得深刻记忆和纪念的一个季节。农村里,人们忙碌着收获,打谷机轰鸣着开动马达。城市里,人们翻出厚实的衣物,应付说来就来的寒流。
秋天里,宁宁,十三,悠悠和我,我们四人照了一张合影,江边,红嘴鸥翩然起舞,啾啾鸣叫。
天空万里无云,无处隐隐传来冬雷的轰响。
我的爱,我看的见的,我看不见的,天气转凉,请珍重加衣。